作者:顺颂商祺
盛绥斜靠着椅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已经等了半小时,换平时早就烦了,今天是个例外。
但他的朋友可没那耐心。
驻外大使白安贤先坐不住了,说话跟一阵风似的,声音又大语速又快,偏偏他还有肺疾,话没说半句就总咳嗽:“谁啊,这么大架子?咱时间可金贵着呢——咳咳!二爷,你诓我们等么久,不表示表示?”
“那我自罚三杯酒?”盛绥开玩笑。
“可别,我看是安贤自己想喝了,少他妈拉着我。”周桥月连连摆手。
这位是当红的角儿,台上扮相温柔妩媚,下了台说话那叫一个荤素不忌。
“你这骂娘的姿态要是被票友看到了,他们会伤心的。”盛绥瞅他好笑。
周桥月惺惺作态地捏起手花:“你别跟我打岔,我好奇一晚上了,咱搁这不上菜到底在等谁呢?”
这问题盛绥听了今晚听了不下十遍,看时间实在久,憋不住说了:“这人你们应该都认识。”
“?”
“季维知。”
“噗——”白安贤正喝着茶,差点没被水呛死,急得洋文都蹦出来了,“你叫他来干啥?嫌摊子不够乱吗?”
盛绥没说话,轻轻抿一口酒,“没事,再乱我兜着。”
“你兜着?”周桥月扇子一摊,毫不客气地说,“他现在军校毕业了吧?就你这废胳膊废腿的,能兜得住他?”
盛绥没忍住笑出声,呛回去:“再废胳膊废腿,也比你能扛。”
“你还笑!”白安贤敲敲他面前的桌子,“你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你爹那边摆平了吗你就喊他?不怕重蹈覆辙?”
言尽于此,在座都是知情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
盛绥缓缓抽出一根烟卷,正打算打火,想起老友的肺疾,又把火柴收了回去,“老爷子那儿,是有点麻烦。”
盛绥跟家里在两年前闹得鸡飞狗跳,在座都知道。
周桥月无声骂了句“妈的”,咬牙切齿地说:“这笔糊涂账还没完了。”
“没事,不会重蹈覆辙。”盛绥敛着眉,淡淡道,“说好这次陪维知过年的。”
那小孩儿从小就害怕一个人过年。
周桥月照旧损他:“嗬,我说你怎么火急火燎地办回国手续,原来是为了这小子。”
“也不全是。”盛绥搬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桐油厂确实该迁了。”
周桥月心里跟明镜似的,装做信了:“是么,那您这厂子迁得可真是时候。”
“行了,给咱二爷留点面子。”白安贤刚还在担心,这会又被逗得笑开,“我看这也算是个好机会,问题都是要慢慢解决的嘛。”
“我看小维知可没有想解决的意思。”周桥月不以为然,喝干一杯酒,重重顿着酒杯,“这都几点了?他那么守时,还不来就是不想来。”
“那不是更好?我们也不用担惊受怕了。”白安贤天生乐呵,圆场道。
盛绥抬手示意服务生上壶酒,摆在旁边备着:“再等等吧,反正不急。”
“行。你们二位时间比我金贵,你俩不急我也不——咳咳!”白安贤这嘴不消停,咳嗽越来越狠,他不得不拿起杯子往下漱。
周桥月赶紧拦住:“祖宗,那是酒。知道自己是病秧子还不乖乖喝茶?”
白安贤不满:“连酒都舍不得给我喝,有没有天理了!”见旁边没人接茬,他又戳了戳盛绥的手肘,“二爷怎么不说话?”
被叫的人捻了捻烟卷,许久都没出声,烟草星星掉落。
“嗯?”盛绥正凝神听着外边的动静,回过神后仍有些怔愣。
白安贤说:“你给评评理,桥月总压着我吃药,不让我喝酒。”
盛绥没听到他们的对话,仍怔忡着:“你们听见脚步声了吗?”
余下俩人这才竖起耳朵,然而只觉得人来人往,声音杂乱不堪。
“外边儿到处都是脚步声。”周桥月不知他卖什么关子。
盛绥摇摇头,他不是指那些杂音。
咚,咚,咚……
那动静越来越近,盛绥的心也跟着狠狠沉了一下。
“是他来了。”盛绥肯定地说。
第5章 让我揍三下
白安贤和周桥月猛地回头。
果然,屏风后面走来一个年轻人。季维知今儿没穿军装,换了身寻常衣服,一身宽大的褂子颇像胡同跑街的。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桌面,兹拉搬开椅子,却并没坐,而是朝盛绥瞥了一眼:“二爷,别来无恙。”
盛绥本随意地翘着二郎腿,听到这声,僵硬地转过头,眼神跟季维知的撞了个满怀,“清安来了。”
“哼。”季维知板着脸挨个打招呼,“唷,白大使也在。”
白安贤干笑两声。
季维知没理周桥月,绕过桌子,径直坐到三人的对面。
换做别人也就不计较,偏偏周老板是个心高气傲的,知道季维知为什么膈应自己,却偏要戳人家肺管子:“小维知怎么不喊我?我不算长辈吗?”
季维知白他一眼,照样没理,兀自坐了。
白安贤一个头两个大,悄没声问周桥月:“我怎么把你跟二爷那茬给忘了?周老板,你要不……先走吧吧?”
“我走什么?”后者瞥白安贤一眼,摁着他乖乖坐好,继续逗季维知,“让我猜猜看小维知为什么不搭理人——该不会,是因为偷看了我跟二爷的花边新闻?”
有些本地报纸总爱写吸引人的噱头。比如,说盛绥男女不忌,成天去周桥月的戏楼子里厮混云云。一来二去,周桥月就成了他的绯闻小情儿。
季维知肚子里装着气,跟气球似的,从牙缝里蹦出来一句:“要你管。”
“还真看了?”周桥月笑得花枝乱颤,“二爷,你替我解释解释呗。”
季维知更气了,凶巴巴地抬眼,“用不着。”
周桥月哪管他,兀自说:“唉,虽然二爷的荒唐传闻多了去了,但你放心,兔儿爷这条绝对是假的。”
盛绥无奈,看到季维知红着一双耳朵喝闷酒,对周桥月警告道:“你消停会吧。”
季维知这才插话,开口时已经若无其事地喝干了一整杯高度数的洋酒:“二爷今儿叫我来,到底有何贵干?”
气氛忽然就冷下来。
白安贤悄摸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离二人远一点。
盛绥却语气平常,不动声色地把季维知的酒杯挪到一边:“电话里说过,请你吃饭。”
“这话你信么?”季维知的语气冷冰冰,“你不说我也明白。肯定是为了你家的生意,对吧?”
其实还真不是。但盛绥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于是只能点头。
“勤盛桐油厂急着迁,”季维知身子朝他倾,双手撑着桌子,压迫感:“想走重点专线?”
周桥月见气氛不对,出来打圆场:“别总聊工作啊……这么好的酒摆着,不喝浪费了。”
季维知没接茬,倒了杯酒,仰头干了,“想找我帮忙的话,这顿饭可不够。我得看到诚意。”
盛绥默了几秒,长长呼出一口气:“迁移事关大局,我知道你不会拿它开玩笑。”
“你又知道了?”季维知皱眉,打断道,“那我还真得让你失望一次。”说着,他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没事,不差这一次。”
“清安……”盛绥忽然有些透不过气,“别这么说。”
“实话而已,二爷别不爱听。”季维知故作无事,耸耸肩,再次提醒道,“诚意,有没有?”
白安贤慌了,走到季维知身边,冷着说:“维知,你是干这行的,桐油厂有多重要、配不配优先迁移,你比我们还清楚。难道你非得公报私仇吗?”
季维知一言不发,嘴角向下耷拉着,故意显凶。
盛绥却不在乎这个,只是问:“你想要多少诚意?”
季维知忽然笑了,笑得苦涩,眼眶里似乎都爬上水汽,只是这雾只停留一秒就散了:“我想要多少……”
他收了笑,凉凉地说:“这得看二爷愿意给多少。”
盛绥将酒杯搁在桌上,正襟危坐着,应战一般:“悉听尊便。”
季维知缓缓站起身,声音淬过火一样:“江湖上有个君子协定,如果一方能捱过另一方的三招,恩怨就一笔勾销。”
盛绥眯起眼,透过镜片,看到年轻人冷漠的眉眼,觉得一阵陌生。不该是这样的,从前的季维知明明还会粘着他,甜甜地找他教功课。
可如今的季维知,只会令人生寒地撑在桌面上,说:“我也不是多不讲理的人。用不着三招,就三下。你只要不还手,捱住了,我就当二爷够有诚意。怎么样?”
盛绥的眉心结更深了。
没等苦主说话,白安贤就先骂开了:“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你这算哪门子的君子协定,话本看多了吧!”
周桥月也凉凉地敲了敲桌子,“适可而止。”
被这么一闹,不但一桌菜都凉了,大厅外的人也闻声簇拥着看热闹。
“三下已经算轻的,这点胆都没?”季维知不明就里,自认没提什么出格的要求,可看大家都兴致缺缺,他也自觉无趣,“行吧,那咱就新仇旧怨一起算咯。”
“这是胆子的问题?行,想算账是吧?我跟你算!”白安贤攥了攥拳,“就算算你在别院住的那些年,二爷是怎么待你的。”
盛绥一直没说话,到这才出声制止:“老白,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这小子凭什么站在这跟你耀武扬威?”白安贤抄起盛绥的袖子,举到季维知面前,“季维知,你摸摸脑袋想想,二爷为什么退伍的?你现在出这个么馊主意,合适吗,啊?”
季维知动作顿住,表情微动,“什么意思?”
周桥月愤愤不平,“他肩伤最重那会,连握筷子都费劲。光康复就养了大半年,到现在医生都不许他胡来。”
“我……”季维知惊讶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本以为盛绥因伤退伍就是个幌子。毕竟他在码头上见过二爷,那人看起来那么稳重健康,还能受得住自己一顿扑腾,根本不像有伤。如果真像白安贤说得那样,那自己属实是过分了。
白安贤气得甩手袖,“都这样了你还想揍他,就这么恨吗?”
刚刚还蛮横不讲理的小狼立刻败下阵,像个犯错的孩子,不敢叫人,梗着脖子支吾着。
“没事,”盛绥接住话茬,重复道,“刚刚都说了,悉听尊便。”
这下轮到季维知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