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千岁
对周锐廷,也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公司的事你多辛苦,等我回去。”
吴桐的电话他没接,但通过文字回复了一句:Wish us good luck。
辛哲开着车,一路顺畅抵达医院,冯一言比谁都心急,小跑着穿过走廊,急不可待地要跑去病房看爸爸。
小姑娘的脚步声异常清脆,周铭远大步跟在后头。他面容平静,脚下镇定,即便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表弟辛哲,都没看出他挺拔肩头之上,此刻正承载着千钧高压。
冯一言跑到了病房外,分辨了一下病床号,随即推门就要进去,但她只踏进了半步便一怔,随即下意识转头看向了正越来越近的周铭远。
眼前这个据说是跟自己哥哥结了婚的典型高富帅,冯一言第一眼看到就觉得喜欢,甚至因为这出剧情里两位主角齐刷刷的高颜值,完完全全是一种偶像剧忽然成真的梦幻感。
可生活毕竟不是演戏,当她在医院的手术室外看到妈妈哭红的眼睛,哥哥忐忑的面容,以及隔着一扇门正和死神拉锯的爸爸,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这场不合时宜的感情和婚姻,小姑娘忽然一下子察觉到了现实和理想间的距离,可能仅次于生与死之间的鸿沟?
也因为了这份纠结,当她看到病房里哥哥正垂着脑袋,似乎在和爸爸对话,冯一言下意识地就挡在了门口,不想让周铭远进去,打破这份只属于自己家人的短暂平静。
她咬住嘴唇盯着周铭远,周铭远停步,看着面前这张与冯一诺很有那么几分相像的少女面庞。
这份对峙非常短暂,周铭远什么也没说,而冯一言也很快就移开了目光——她又瞄了一眼病房里头,却看见哥哥站了起来。
冯一诺在病床前站了几秒,仿佛知道门口来了人似的,扭头向外看过来。先看见了门缝处的冯一言,然后就是隔着半截磨砂玻璃的另一个高大身影。
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但足够挺拔,也非常非常可靠。
冯一诺的心陡然狠狠揪了一下。
他的鼻尖泛着红,喉咙里有些硬硬的,但这会儿一点都不希望周铭远看出来,于是索性从兜里摸出了个口罩戴上,然后直了直腰,抬步向病房外走去。
他的身后,紧紧跟随着父亲冯之恒和母亲余美兰沉默的目光。
看见哥哥走出来,冯一言下意识让开了半步,很小声叫:“……哥。”
冯一诺对着妹妹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了周铭远。
他下半张脸被遮住了,因此只露出了明亮的眼睛,眼底泛着明显没休息好的微红。周铭远和他对视,一眼相望间千言万语,虽然只是分别了几个小时,可感觉上好像缺失了半辈子。
冯一诺真的好想把自己整个人都投入到面前的这个怀抱里,狠狠地,用力地抱紧,去汲取那份自相识以来从未缺席过的安全感。
可是,不行。
他要竭尽全力,才能尽量平静地把自己的眼神从这缠绵对视中使劲揪扯回来,然后轻轻对周铭远说:“爸爸想跟你聊几句。你进来。”
周铭远对冯一诺点了点头。于是兄妹两个都让开了,周铭远进门,随后冯一诺走了出去,将病房的门轻轻关上了。
只留了周铭远一个人,去面对神情复杂的余美兰,以及正半阖着眼睛的冯之恒。
周铭远抿了下唇,抬步往病床前走去。冯之恒一直没有睁开眼睛,他在十几个小时前刚做完一个大手术,苏醒未久,先前里和冯一诺的对话也消耗了不少体力,因此这会儿脸色苍白,连呼吸都有些断续。
他听到那个年轻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了,最后停驻在自己病床前,冯之恒依旧平静地合着眼皮。
余美兰坐在床尾,先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周铭远,换来对方一个礼貌的点头,她有些心烦,索性扭脸不作搭理,但床上的老公一直没说话也没动,于是她反而有些尴尬了,轻轻叫:“老冯。”
冯之恒依旧没睁开眼,而周铭远也就这么非常安静甚至平静地站着,余美兰反而成了这片静默里最不自在的那个。她皱起眉审视着周铭远,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和自己儿子方才的脸交替浮现,越想越觉得烦闷,最后直接站了起来,发出一声带着几分恼怒的清晰叹息。
周铭远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而冯之恒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沉默地注视着病床边这个年轻人高大的身躯,片刻之后叫自己妻子:“美兰,帮我把床摇起来。”
余美兰应声去找病床尾部的摇杆,周铭远手臂一抬准备帮忙,被冯之恒制止了,他只说:“周先生,你坐。”
——一个很冷淡又疏离的称呼。
医院走廊上,冯一言扯了扯哥哥的衣袖,发呆中的冯一诺陡然惊醒,掩饰性地冲妹妹勉强笑了一下,摸出一叠检查单,说:“我先去看一下这几项报告出来没有。”
难怪要戴着口罩呢。冯一言点点头。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是辛哲:“给我吧,铭远哥特意交代的,你别操心小事,也尽量别让人认出来。”
——他特意交代的。
冯一诺的心,好像被一只温暖的手掌给轻轻攥了一把,微微发痛,却又无比的妥帖。从天色未明的凌晨到朝阳初起的现在,一整个早上他忙得晕头转向,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更是水米未沾牙。空落落的胃里仿佛一直塞着一大团冰块,肺腑之间也因此被冻得冰凉。这时忽然汲取到了一丝让人鼻酸的暖。
他下意识抿了抿唇,把检查单递给辛哲,然后看着对方快步离开了。
一整条走廊这时都已经被晨光照亮,快七点了。
凌晨四点半,冯一诺被妈妈的电话叫醒,他匆匆赶到医院帮忙转病房,看到冯之恒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快要喜极而泣的心。刚做了开胸手术的人脸色还很苍白,冯之恒起初时一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过了很久才能缓慢叫出儿子的名字。
冯一诺握住父亲的手,弯下腰轻声应答,说:“爸爸,我在呢,没事儿了,医生说您没事儿……”
父亲的大手停在他掌心,记忆里明明是最有力不过的宽厚手掌,是什么时候变得粗糙了,衰老了?在此刻,甚至因为病体虚弱而一片冰凉。
冯一诺用自己的两只手包住了父亲的手指,努力想要用体温去焐热那几根指头。他垂着眼,一时间不敢抬头去看父亲的脸。
冯之恒的呼吸有点断续,等到他攒了好一阵子力气,才用非常低的声音问儿子。
“那个视频,是真的吗?”
窗外一片漆黑,整个世界静默。
第102章 我们希望你能和诺诺分开
清晨七点,天光大亮。
“周先生,一诺告诉我,你们在美国已经注册结婚了,有正式的法律文件,请问这是不是真的?”
“是的。”
冯之恒问得直接,周铭远就也给了个非常明确的答复。
他坐在床边上,冯之恒半靠在病床床头。两个男人之间的视线此刻平齐,余美兰本还想给自己老公背后再塞上一两个枕头,好让他躺得更舒服点,被拒绝了。年近六十的冯之恒面容严肃,即使是才做完了一个大伤元气的手术,目光里也带着近乎于凌厉的尖锐。
冯一诺的脸型和五官都更多地继承自余美兰,或许只有眉毛额头长得像父亲。那两道十分有锋芒的眉毛生在冯一诺的脸上,给整体线条偏于柔和的眼睛鼻子很是提起了挺拔气质。但此刻冯之恒的眉心却刻着一道深邃的川字纹。
他今年五十八岁,在N市的这家大型国企任职超过了三十年,管理着数百号一线员工和基层干部,从未出过任何生产事故,并且每一年都会获得来自总部的表彰和奖励,如无意外,他会在两年后光荣退休,为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妻子温柔贤惠,儿女也已成年,虽然都称不上有什么大出息,但也阖家美满,几十年都过得舒心惬意。
品学兼优的儿子一向省心,只在未来职业选择时让冯之恒意外过,不过出于对儿女的尊重,当爹的没有干涉。而这个孩子尽管在纸醉金迷的演艺圈里待了十年,不温不火不红,却也没有做过任何让父母难以接受的不当举动。
直到昨日,猝不及防的会心一击。
周铭远平静的两个字一吐出来,冯之恒才经过了修补的心脏就是一阵抽搐。余美兰一直看着自己老公,脸色当即就变了,下意识伸手,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十分软弱地低呼:“老冯!”
冯之恒抬了抬手,意思是自己没事,喘了两口气才缓过来,脸色苍白,声音倒还平稳。他声音不大,好在病房里并没有更多的人,周铭远也听得非常仔细,他所说的一字一句都缓慢地送进了鼓膜里。
“诺诺从小就是个胆小没主意的孩子,我作为父亲,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么大胆的事情,并且从未跟我和他妈妈提起。他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工作,在家的时间很少很短暂。我想有很大可能,是因为我和他妈妈对他的关心和交流都不够,所以才会让孩子在做这种大决定时没有和我们商量,事后也没告知。这是我们作为父母的失职,我和他妈妈需要向孩子道歉。
“我们也很意外,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周先生。你的具体身份和家庭状况,我和他妈妈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从新闻里的描述看来,应该是我们这种普通人所想象不到的那种门第。一段小视频就引起了这么大的舆论,我想,除了因为诺诺是个有点小名气的演员,更主要还是因为周先生的身份地位,跟我们普通人差距太大太大了。
“诺诺是个很普通的孩子,我们也只是很普通的家庭,没有很大的愿望,只希望孩子能踏实工作,遇到合适的人再成个家立个业,好好过日子……”
冯之恒的声音平缓低哑,他说得很慢,也一直很平静。余美兰起初时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了这里,却忽然发出了一声忍耐不住的哽咽。
冯之恒因此陡然一顿,看了有点失态的妻子一眼,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依旧看回了周铭远。
“周先生这样显赫的家世,我们不敢也不愿意高攀。以我们对自己孩子的了解,他可能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承受力,去很好地应对各种各样想象不到的困难和麻烦。
“我们不太懂美国注册的婚姻,是不是在中国也一样有法律效力。在中国,男人和男人……是不能在一起的,这是不对的。
“我们希望你能和诺诺分开。”
走廊上,辛哲拿来了一叠刚打印出来的热乎报告单,顺便还带来了打包好的早餐。冯一诺明显没胃口,他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垂着眼皮看自己鞋尖。
冯一言的内心和外表都无比焦灼,辛哲回来了,她立即去拿那一堆报告,哗啦啦翻阅了一通。虽然有看没有懂,但拿着那一叠记录了各种各样医学数据的纸张,就好像心里安稳了不少。辛哲把早餐递给她,她犹豫了一下才接过来,小声说:“谢谢,你吃了吗?”
辛哲酷酷地“嗯”了一声,之后坐到离冯一诺稍远些的座位陪着,他看出这小女孩儿似乎是要跟冯一诺说话。
果然,冯一言打开了早餐纸袋,是包子和豆浆,她插好了吸管,用胳膊肘顶了顶哥哥,冯一诺摇摇头不接,冯一言皱起眉头,硬塞到他手里:“妈陪了一夜,你吃饱了待会还要照顾爸爸呢!”
冯一诺狠狠拧了下眉头,接过来咬住吸管就开始喝,一口气喝下去半杯,然后拿过个包子两三口塞完。他吃得太快有点被噎住,眼睛里浮出一层隐隐的泪花,衬得先前就有些微红的眼底更红了。
冯一言也拿过个包子,咬了一大口。她其实也是食不知味,但父母就在一门之隔的病房里头,身畔是明显有些六神无主的哥哥,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心里七上八下,十分十分地慌张。
她从小就喜欢哥哥、崇拜哥哥。哥哥在素人出镜就走红之后,更是把对哥哥演艺事业的期待值拉到了满分。虽然后来冯一诺高开低走,整整十年都没有翻出任何水花,她也固执坚定地相信着,自己的哥哥,一定会有了不得的成就,早晚光芒四射!
小女生的心思里,总少不了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英雄梦。
十年之后,梦境成真,虽迟但到,冯一言高兴得简直要飞起来!
但她不知道这份烟花一样的绚烂在直冲顶峰之后,会如此急剧坠落,甚至会要搭上自己至亲至爱的父亲。
她发泄一样的狠狠啃包子,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到底没忍住,扭头看哥哥,语调里带着明显的不安。
“哥,爸爸醒了以后……还好吗?”
冯一诺已经几口塞完了早餐,这会儿正盯着那扇合上的病房门出神,听到妹妹的询问没立即回答,只是“嗯”了一声。
这个答复肯定是不能让冯一言满意的,她盯着冯一诺的侧脸,固执地又问了一遍。
“爸爸还好吗,他跟你说了什么?”
冯一诺呼吸一顿,下意识攥了攥自己的手心,然后低声说。
“他问我,那个视频是不是真的。”
“然后呢?”
“我说,是的。”
时间倒回到两个小时前。
凌晨五点,病房外的天空都还是一片漆黑,这是一天当中最黑暗的时刻,甚至比午夜时分的真正深夜还要暗沉。
冯一诺的双手握着父亲冰凉的手掌,固执地努力地想要把自己的体温传达过去,但冯之恒却只要他的一个准确答复。
“那个视频,是真的吗?”
“是的。”
“视频里的那个人是谁?”
“他叫周铭远。”
冯之恒的指尖猛的颤动了一下,似乎是要从儿子的掌心里抽出去,冯一诺不敢强留,当即松开。可冯之恒在一阵急促呼吸之后,竟竭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继续发问。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冯一诺犹豫了一下,很低声说,“爸爸,这个事情,我们过两天再说好吗。”
“不,你现在说。”
冯一诺一下子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满眼恳求地看冯之恒:“爸爸……我没有做任何不道德的事情,你相信我。”
冯之恒深深地,固执地,用力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孩子。术后才积攒起来的一点体力还不那么充沛,因此一字一句都带着沙哑,挤出几个字以后要喘口气才能继续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