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暮楚
周五原是中学生难得盼来的好日子,晚上不用着急做功课,回家得先把电子产品摸热。
贤中高二生的好日子却被家长会搅了局,大批学生被撤到阶梯教室自习,腾出教室给家长们恭听自家孩子近一学期下来的在校状况,是光荣是不齿,都由老师站在讲台上宣判。
自习没人管,徐诀搁下书包占位就走了,邱元飞见状也跟着,问:“你找好人放风了吗?”
“放什么风?”
“这么好的机会,不去歪星打两局?”
歪星是学校附近网吧的名字,邱元飞被锁了家里的电脑就会去那儿待上俩钟头,连歪星的网管小妹都认得他。
徐诀抖出藏袖管里的手机看了眼,“小叔”还没回他消息,不知道是不是在路上:“这时候还敢去歪星,被你爸抓到了能把你脑袋打歪。”
“我看你往这边走,以为你出去呢。”都到校门口了,邱元飞不朝外面跑一下就浑身不舒服,“那我去小卖部给卫小朵买瓶汽水,上回在她卷子涂鸦被发现了,竟然要我负礼请罪。”
邱元飞逆着人流溜出校门,徐诀站到停车场入口的第一棵树下,个高显眼,看着像给家长作指引的。
有辆红色奔驰在他面前停下,主驾车窗降下后一个女的探头问他:“同学,里面还有位吗?”
徐诀视线偏移瞅了眼车牌号,对不上:“有,进吧。”
没多久来了辆贴着粉红凯蒂的欧拉黑猫:“同学,我这车小,能不能直接停教学楼下?”
接连看见几部红色小车都是女司机,徐诀开始怀疑小叔的性别:“不能,你稍往里挪挪吧,后面在叭叭你。”
邱元飞踩着双红色板鞋回来,徐诀已经红色审美疲劳:“你那群聊真的靠谱吗,不会是为了贯彻群名吧。”
“原来你在蹲你小叔啊,”邱元飞陪他一块儿等,“我花了钱的肯定靠谱,你那免费的我不敢保证。果然这种事还是得找高质量的,我那挂名舅舅就不用我特地来接。”
“不是你说么,得提防学校领导卧底,发现不对劲就调头跑。”
又数了几辆车,眼见着还有十分钟开家长会,徐诀拍了把邱元飞后背:“走吧,回去自习。”
谁知邱元飞不肯挪身,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我操,那车有点小帅。”
有点小帅的红色川崎呼啸着从学校大门拐过来,灵活避让两条拥挤车流,随后降速在他们跟前停下熄火。
重机车的设计往往线条锋利流畅,徐诀第一眼却落在那条支撑在地的腿上,腿型被直筒裤勾勒得纤细,脚腕围度有点眼熟,但隐没在小皮靴里无法用眼睛度量真正尺寸。
徐诀想说停车场应该没位置了,不过摩托不碍地儿,可以直接停教学楼下。
但到嘴的话在瞥见熟悉的车牌号后戛然咽回,徐诀愣怔两秒,终于想起抬头看他“小叔”的真容。
只见来人抬手将头盔护镜推上去,露出一双漂亮的狐狸眼,他曾在雪落时打量过,也在一屋明灯下注视过。
“好巧。”对方说。
第6章 不许抱我
那句“好巧”,自碰上徐诀后脱口而出,到陈谴拖着刻意放慢的步伐上教学楼,从后门进入教室,坐到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就一直黏住他的大脑皮层。
和六年前同样的楼层,同样的班级,甚至连位置都没变,周围的吵嚷就像是撒欢儿的大课间,陈谴下意识摸自己挂在课桌侧边挂钩上的大水杯,结果摸到了一只兜着篮球的网袋。
黑板没擦干净,像用拖把沾水抹出来的,右侧一小块是每日课表,头两节就是陈谴最喜欢的英语课。
转过头,靠近后门有个布满便利贴的留言墙,陈谴离得近,随便看了几张字写得好的。
“选择题十错八,全选C都比这强。”
“近视看不清,上课掏手机是为了拍PPT,没收手机前能不能先让我把知识点抄完。”
“英语整五篇阅读是为难谁?有本事让外国人来做五篇文言文。”
陈谴不打算往下看了,怕自己憋不住笑出声儿。
教室里每张桌面都收拾得很干净,左上角贴着学生名字以便家长找寻自家孩子的座位,陈谴这张桌上贴的是“徐诀”。
徐诀的桌面细看并不干净,靠近胸膛的一小片儿用铅笔写了堆凑很近才能看清的单词,陈谴莫名想起那天晚上被他捡起的单词本上涂黑的字母窟窿,谁背词走神儿,谁听写就完蛋。
家长到齐后教室逐渐安静下来,陈谴调成静音的手机接收了条消息,徐诀给他发了微信:“待会儿班任要是问起,你就说你是我小叔。”
老师站上讲台,冗长的开场白像以前听令人昏昏欲睡的物理课,陈谴坐在末尾摁手机醒神:“我才二十三,你有我这么年轻的小叔?”
徐诀:“我又没有小叔,我哪知道。”
陈谴:“你犯啥事儿了?”
徐诀:“没犯事儿。”
陈谴:“那就是聊成绩,你们段考成绩单都发桌面上了,你涂英语答题卡是不是看错了题号?”
屏幕上方显示对方输入中好久,陈谴都快把手机摁灭了,徐诀又发来一条,没谈英语:“算犯事儿吗,上个月体艺节我同学彩排完了直接上食堂打饭,被别班一个男的用膝盖贴着裙摆蹭大腿,我看不过去就把人从队伍里揪出来揍了。”
陈谴手指停在键盘上方,迟迟没敲出一个字。
徐诀又道:“众目睽睽的,摆出真相只会让人家女生难堪,我闭嘴领个罚,就当阻止事件发酵了。”
突然翻动纸张的响声四起,是家长们拿出纸笔正记录老师投影出来的要点,陈谴觉得大家都挺装,像便利贴上说的拿手机拍个照不就成了,但就他一个不装又显得很不称职。
他摸口袋,蒋林声一向习惯往兜里塞根钢笔,不过没摸着,手伸进去碰到了个体积更大些的冰凉物体。
他掏出来看,又放了回去,直把那东西攥出了温度。
家长会开了将近俩钟头,阶梯教室那边都下自习了,徐诀拎了包就往教学楼赶,心里其实没底儿。
一是他发完那么长一段消息后没等到陈谴的回复,不知对方作何态度,用怎样的方式和班任沟通。二是真像邱元飞说的,没花钱不保证靠谱,他担心陈谴兜不住。
教学楼熙熙攘攘的,家长们围着各科老师关心自己孩子的具体情况,白素珍会上说得最多,家长会结束就只请了陈谴到凉台这边清净清净,原本还担心这位家长太年轻会袒护孩子,三言两语后又因对方的谦逊温和打消了疑虑:“总的来说,吃处分和退宿是校方给学生的警告,表现良好能考虑撤销——”
白素珍眼尾瞥见楼梯口跑来的人影:“徐诀,刚好你来了,来给你小叔、也给我做个口头保证,之前问你要么不吭声,要么就点头敷衍。”
徐诀抓着右肩上的书包带跑到两人面前,他自觉认为陈谴和自己同一阵营,于是挪后一步站到陈谴身旁:“保证什么?”
“保证什么,保证以后不许再因为类似阻止插队的小事儿跟人大打出手。”白素珍恨铁不成钢,“学校不止是学习的地方,也是培养人格的地方,你阻止了插队,扭头就把人给打伤了,这不是捡了正义丢了理智么?”
陈谴看了徐诀一眼,偏过身子时肩膀撞上对方的胸膛,发现对方全身都绷紧了。
再看表情,双唇抿得死紧,虽然眉眼低垂表现出一副听训的模样,但陈谴离他这样近,轻而易举就读透了他的不服。
陈谴一只手往身后拂了一下,将徐诀的拳头给拂松了,也不知道自己在给谁主持公道:“老师,徐诀的人格没任何问题的,只是年轻,处理问题的方式不太成熟。”
白素珍对这个回答不算满意:“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是相辅相成的,家长也要对孩子的心智发展上点心,别因为疏忽管教导致负面倾向形成。”
陈谴知道对方已经够含蓄了,没把暴力二字明面扣到徐诀头上,但她也暗示得够明显了,言语里的“家长”不是指他这个“小叔”,而是今天没亲自出席的徐诀父母。
“行,我回头就跟他爸妈说一声。”陈谴笑笑,给徐诀使了个眼色。
陈谴的眼睛太漂亮了,使眼色时一掀一阖,徐诀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条没法还回去的黑丝内裤,明明之间毫无关联,他却烫了脸。
白素珍以为他在惭愧,这才放过这个话题,掰扯了些关于偏科的情况。她是教英语的,自个班里的这位优等生啥都行就英语沉底,传出去都没面子。
这方面陈谴倒没含糊:“他背词儿老神游,回去我多督促他。”
临下班时,白素珍盯着陈谴的脸,问:“我总瞅着你眼熟,以前也在贤中读吗?”
陈谴摇头:“您可能认错了。”
总算结束小谈,别家的都领了孩子回去过周末,陈谴揣着兜杵教室外,看橘色调的夕阳铺满桌椅地板,看值日生擦干净黑板写好下周一的课表,也看走廊上学生嬉戏,有人在尽头的布告栏上张贴新的光荣榜。
“在等我吗?”徐诀收拾完书包出来,给陈谴递了瓶汽水,“喝不,让你无偿接单,我过意不去。”
“我不爱喝汽水,喝点别的吧。”陈谴和徐诀一同下楼,“你到底把人揍成了什么样儿,你班任就差没上升社会层面了。”
“就是别人眼里犯了事的模样,”徐诀自己拧开汽水喝了,“鼻梁歪了,还松了颗牙齿。”
“你练过拳吗,这么能打。”
“家附近的健身房每逢寒暑假就推学生卡,我蹭了几节拳击课。”
陈谴迟疑了下:“那个女生,后来怎样了?”
“谁?”徐诀反应了两秒,“哦,就我前桌,她好好的,给我抄作业都比以前爽快。”
摩托就停在楼下生物园旁边,陈谴走过去:“那挺好。”
徐诀说:“不是才答应老师督促我学英语吗,怎么连我抄作业都不反对?”
“我不是指这个。”陈谴不欲多言,摘下车把的头盔扣自己脑袋上,给徐诀也另外递了一个,“跟我走吗?”
徐诀公交卡掏了一半:“什么意思?”
“做戏做全套,送你回家。”
徐诀本想说不用,结果瞅见白素珍正挎着包从远处楼梯口走出来,他又把公交卡塞回去,接过头盔戴上:“还是请你去喝点别的吧。”
车子座椅很窄,徐诀挤着陈谴坐了上去,为避免身子后仰还朝前面挪了挪。
陈谴整片后背都被少年人宽阔的胸膛炙烤着,他捏紧车把,隔着头盔说话有点闷:“手放哪都行,不许抱我。”
川崎滑过校道,徐诀抓着陈谴的外套一角,感觉挨着自己的那双肩膀有点发颤,不知是车抖还是人抖。
等驶出校门,陈谴将余光所见收揽到记忆里,知道自己大概不再有机会踏进这里了。
车子开始提速,徐诀在后座被颠了好几次:“你慢点儿,生怕我反悔不请你喝东西似的。”
“就怕,怎么了。”陈谴拽了徐诀一只手摁在身前的油箱上,“我车技一般,你扶稳别掉下去。”
徐诀发憷,忙把另一只手也摁上去:“我保证不骗你,晚高峰你别飙车成不?”
前方刚转绿灯,陈谴狞猛油门冲了出去,将交警的哨声抛出很远。
刺骨寒风擦过两人的肩膀,入夜后路灯齐齐睁开眼,将建筑的影子投往过路人的身上。
徐诀发现陈谴的车技何止是一般,简直是一流,晚高峰的拥堵在陈谴面前仿佛就是低难度的蜿蜒路段。
陈谴纤薄的后背微微弓起贴在他怀里,肩胛骨抵住他心脏的位置,徐诀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过快地敲打在对方背部,大约是一开始对陈谴车技的不信任而造成的紧张感还没缓和过来。
“我好像还没问你名字,”徐诀双手在油箱上撑得有点麻,不过没松开,“见了三次面,你都把我成绩单摸清了,我问个名字不过分吧?”
“你还把我家门路摸清了呢。”陈谴的声音被晚风晃得有点变调,“陈谴,谴责的谴。”
“陈谴,”徐诀这个姿势快伏对方背上去了,“街边这么多奶茶店就没你看上的吗?”
陈谴没答话,放慢车速驶入万灯里南门,拐了左道在“咕哝”门前停下。
万灯里比白天喧闹很多,各色店面装饰灯一开,或静或爆的音乐便在这片街区上空交融。
外面毫无规章停满车子,树底下瞧不清人影轮廓,但能看清不时闪烁的橘色烟头,远比不上黄昏时洒满教室的颜色好看。
陈谴摘下头盔揉眼:“刚刚飙太猛了,风刺得眼睛疼。”
徐诀不露声色,看了眼对方头盔上没被推开的护镜,等陈谴揉完眼,他说:“上次还推荐你来万灯里,没想到你熟门熟路。”
“也没有,其实我固定去的就一两家。”陈谴领他上前,“小心脚下,别踩到玻璃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