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百万
车子没开出多远,郁铎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不用看也知道,电话是陈力的老婆打来的。
“陈力呢?” 果不其然,郁铎刚接通电话,一道尖刻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
“力哥今晚没有回来。” 郁铎拿远了手机,在屏幕上一阵轻点,打开了公放。这台国产智能机是他今天刚刚花了一千五百块钱买的,在这之前,他一直用的是一台老款诺基亚。
诺基亚防水耐摔掉电慢,再适合他不过,若不是前些天他用彩信给材料商发材料清单对方收不到,他不会花这笔冤枉钱。
最了解陈力的,莫过于他的老婆,郁铎尚未透露什么细节,电话里的女人立刻敏锐地质问道:“他又去睡女人了是吧?”
郁铎没有回答。
陈力虽是罗马夜总会的常客,但他不过是一个水电班组的工头,并不是挥金如土的有钱人。
陈力里带着小十个工人,常年辗转在各个工地里接点小活儿,郁铎则是他手下的一个小工,这种学徒制的关系里,徒弟首先要维护的,就是师傅的利益。
郁铎的沉默已经给了女人答案,女人在电话里给郁铎下了最后通牒:“我告诉你郁铎,你今晚没能把他带回来,剩下的半个月的工资就别想拿了!”
说完,她未等郁铎回答,就怒气冲冲地摔掉了电话。
郁铎此人面上忽冷忽热,但心是冷了个十成十,从不掺合别人的事。陈力是赌是嫖,是夫妻关系恶化还是家庭破裂,他都不关心。
但这事一旦涉及到他的工资,那性质可就不同了。陈力虽是他们的小老板,但财政大权可都是死死地捏在老板娘的手里,老板娘又以泼辣跋扈闻名,郁铎相信她说得出做得到。
于是郁铎没有犹豫,在下一个路口立刻调转车头,驾车回了酒店。
当年的酒店管理远没有如今这么严格,郁铎来到前台稍加打听,很轻易地就问出了陈力的房间号。
郁铎今年刚满二十岁,虽还没有机会经历人事,但也知道中途坏人好事多少有些尴尬,一不小心还会落下终生残疾。于是他没有冒然上楼,先等在大堂里给陈力打了个电话。
只是电话响了三遍都无人接听,郁铎没辙,只能按前台给的房间号找上楼去。
陈力开的房间在走廊的尾端,郁铎来到门前,抬头核对了房号。他正打算上前敲门,就看见门把轻轻转动,一个年轻的男孩子鬼鬼祟祟地从推门走了出来。
男孩没想到门外还杵着个大活人,表情微微一愣。与此同时,郁铎认出了他就是 KTV 里的那个谨小慎微的服务生。
“你…”
郁铎话还没说完,男孩就一拳砸向郁铎的小腹。郁铎反应极快,略一闪身,躲过了这一拳。但这男孩又趁郁铎重心不稳的时候,用力将他推到墙边,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郁铎来不及多想,起身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掷在墙上。
郁铎的这一下没有留情,男孩的后背重重的撞在墙面上,忍不住从嗓子眼里泄露出一声闷哼。与此同时,他的裤子衣服口袋里掉出了一大堆鸡零狗碎的东西。
郁铎低头瞄了一眼,从中认出了陈力的手机和钱包,
“小小年纪不学好,就出来做这种勾当?” 郁铎收回视线,提起男孩的衣领,将他按在墙上:“你家里的大人是这么教你的?”
“和你有什么关系?” 男孩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一把把刚淬过冰水的小钢刀。
哟,这小子看着像只小白兔子,没想到是条大尾巴狼。
“是和我没关系。” 郁铎冷笑了一声,抬手拍了拍男孩的脸:“但你今天偷到我头上来了。”
陈力今天刚拿到一小笔工程款,钱包若是被这小子偷了,郁铎下半个月怕是要跟着喝西北风。
谁知小子是个豁得出去的,郁铎话刚说完,他就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了过来。郁铎这下是真的被搓起了火,于是一撸袖子,扑了个上去。
那男孩子年纪不大,下手绝不含糊,每次都冲着郁铎的要害袭去。郁铎在工地里实战出来的,自然不是省油的灯,招式又黑又狠。两个少年人就这么在酒店狭小的走廊里动起手来,随身携带的钥匙手机掉落一地。
没过一会儿,两个人身上都挂了彩。郁铎看上去还凑合,男孩则满头满脸都是血。
“你们在做什么!”
就在两个人打得难分上下的时候,不远处响起一声断喝。原来是两人打架的动静惊扰了附近的住客。
一名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推开门,大步朝二人走来,大怒道: “哪里来的小兔崽子跟这儿撒野呢?我已经报警了!”
郁铎闻言,手上的招式慢了下来,他虽没做什么亏心事,但也不想招惹警察。
就在郁铎被男人分心的这点功夫里,男孩屈臂照着郁铎的太阳穴就是一肘,紧接着操起掉落在地的钱包,拔腿就跑。
郁铎护住脑袋后退两步,这一肘子正好擦过他的脖子,好险没有被打到要害。郁铎起身欲追,就看见男孩的脚后跟踏在自己新买的手机上,一脚将屏幕踩得稀烂。
第3章 江弛予
从金碧辉煌大酒店出来,江弛予沿着大街闲逛了大半宿。直到凌晨两点过半,他才回头往家走。
路上他找了个公共厕所进去简单清洗了一番,现在他脑袋上的血是止住了,但额角还是留下一道鲜红的伤口,一看就是刚和人动了手。
嘶——江弛予小心翼翼地剥下伤口上的血痂,心里想,那人看着像是个文明人,下手真够狠的。
江弛予的家就在夜总会旁边的一条小巷里,住在这条巷子里的大多是依托着夜总会为生的人,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江弛予踩着晃动的铁架楼梯上到三层,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扇刷着绿漆的木门。
一进门就是一股酸臭的烧焦味,这个气味非常特别,有经验的人一闻就知道这个房间里的人长期干着什么勾当。
卫生间里亮着灯,不断有簌簌的水声传来。江弛予的母亲已经下班回来了,正对着镜子卸妆。
她听见门外的动静,拉长嗓子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今晚有人多事报警,担心附近有条子,就在周围绕了一会儿。” 江弛予关上家门,拍亮了墙上的灯,年久失修的吊灯吃力地闪了闪,还是尽职尽责地将满屋的狼藉照亮。
这是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的单间,一眼就能将屋里的家当扫完。逼仄的空间里堆满了床铺衣柜电磁炉等生活必须品,满地散落着的衣服鞋袜几乎让人无处下脚。
江弛予今天出门前,明明已经把屋子收拾干净。
“怪不得刚才门外那么吵。” 女人从卫生间里转了出来,半边身子倚靠在门框上,往自己的脸上抹着廉价面膜。
女人的名字叫江小青,是江弛予的母亲,也是罗马夜总会的公主,今晚忽悠陈力出台的就是她。
“失手了?” 江小青上下打量了江弛予一圈,自然看到了他头上的伤。
“刚开始的时候很顺利。” 江弛予点了点头,避开母亲的视线,语气中毫无波澜:“中途有人出来搅局。”
这两人在家中是母子,在外就是一对好搭档。江小青负责将猎物带去酒店,趁着二人鸳鸯戏水的时候,江弛予进屋敛走客人的财务。
这钱丢得不大光彩,苦主们也不愿意伸张,所以至今也没有人追究到他们头上。
“不老实。” 女人眼尖,一早就注意到江弛予微微鼓起的口袋。她伸出镶满水钻的指甲,指尖用力掐进江弛予的伤口。
就在江弛予吃痛之际,她两指轻巧一夹,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一只钱包。
这是一个略显寒酸的钱包,因为使用时间过久,表面的 PU 革已经皲裂起皮。女人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红红绿绿的票子,点了点,嫌弃道:“只有这么点?可惜了那条大肥鱼。”
江弛予目不转睛地看着女人手上的动作,不发一语,额角的伤口又隐隐痛了起来。
“废物,这点事都办不好,” 江小青注意到了儿子的目光,她将空钱包砸在男孩的脸上,道:“把门口的衣服洗了再睡。”
说完,女人在堆满瓶瓶罐罐的化妆桌前找了个空位,打开了打包回来的麻辣烫,一遍刷着手机一边吃了起来。
阳台上没有灯,江弛予借楼下房间映上来的桃红色灯光,洗着女人换下的吊带衫护士服。虎口处不知何时留下了一道伤口,肥皂一杀,火辣辣地生疼。
江弛予洗完衣服回房间的时候,母亲已经睡着了。他没有吵醒江小青,拉开床边的衣柜,侧身躺了进去。
衣柜里空间狭小,潮湿黑暗,与房间里那无处不在的焦酸味相比,柜子里的霉味反而让人的鼻子好受许多。
也许是过了睡点,江弛予在黑暗里闭着眼睛躺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睡意。他索性打开手电筒,将手伸进口袋,摸出了那只破钱包。
钱包里除了几张一看就没什么钱的破卡,连硬币都被女人搜刮了个干净。江弛予打开夹层,找到了一张身份证。
江弛予将身份证举在手上,对着手电筒的光静静端详着。照片上的人长相不赖,但头发比今天见过的略长些,表情也不怎么友善。他的嘴唇紧抿,嘴角微微向下撇,一脸凶巴巴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郁铎”
江弛予看着照片上的人,轻声念了一遍身份证上的名字。
** *
这天晚上江弛予是怎么睡着的,他自己也不记得了。第二天一早,他就被一阵震天响的敲门声吵醒。
说是敲门不大准确,应该是锤柜门。
“别睡了,快起来!” 江弛予还没睁开眼睛,江小青就拉开柜门,探进头来。
江小青今天没有化妆,头发简单地扎成一束马尾,露出一张干干净净的脸。
素面朝天的江小青没了工作时的风尘味,看上去有些像香港电影里的玉女掌门人,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但对她这样的人来说,长得太美未必是一件好事。她这一生经历过的苦难,大多都是拜这张脸所赐。
江小青今天看上去心情不错,在她的催促下,江弛予草草套了件衣服,弯腰钻出衣柜。
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眼下刚过九点。房间里不知经历过了什么,比他昨晚睡前还要脏乱,但是堆满了锡纸塑料瓶打火机的简易餐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碗面条。
看到这碗面,江弛予更加迷惑,平时江小青昼夜颠倒,通常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别说洗手给儿子做羹汤,通常都要江弛予准备好午饭伺候着。
今天突然整这一出,不知又在做什么妖。
“愣着干嘛?还不坐下吃面。” 江小青见江弛予呆愣着不动,用脚尖从身后踢了他一脚。
江弛予这才回过神来,来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伸进面汤里搅了搅。
面条是刚煮出来的,还冒着热气。澄黄的汤雪白的面,碗底垫着上海青,面上飘着两颗荷包蛋。
江弛予想起江小青年轻时在酒店里当过学徒,其实做得一手好菜,只是这些年从不轻易下厨。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白茫茫的热气中,江弛予挑起一筷子的面条。
“当然是你的生日啊,我的傻儿子。” 江小青看着江弛予,笑着说道:“生日快乐,儿子。”
“谢谢。” 江弛予埋下头,囫囵将面塞进嘴里。
为了给儿子做这碗面,江小青起了个大早。她生物钟混乱,一大清早没有吃东西的习惯,于是点起一根烟,翘着二郎腿坐在餐桌旁,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看着江弛予吃面。
“今天就满十七岁了。” 江小青抬起下巴吐出一口烟圈,扭头问江弛予:“十七岁了,是个大人了,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不用了。” 江弛予的整张脸都埋在碗里:“家里也没几个钱。”
“让你说你就说。” 江小青剜了他一眼,脸色也阴沉了下来:“别给脸不要脸。”
江弛予这才抬头看向江小青,半晌之后,特别郑重地对她说道:“妈,别吸了。”
这不是江弛予第一次对母亲说这句话,没错,江小青是个瘾君子。无论是她自己出卖身体得到的嫖资,江弛予辍学在夜总会当服务生的那点微薄收入,抑或是母子俩设局薅下的那点羊毛,一到她的手里,就化为了锡纸上那一缕青烟。
“也别再干这些勾当了。” 江弛予看着母亲,继续说道:“我们离开 H 市,我赚钱养你。”
江弛予的话激怒了江小青,上一个对她说这些话的男人,骗她生下孩子之后就不知所踪。
江小青大怒,扬手将烟头扔在江弛予的身上,将他为数不多的一件好衣服烫出了个窟窿。
“不识抬举,大人的事你少管。” 她又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颤颤巍巍地点上,冷着脸说道:“换一个。”
江弛予深知他母亲的德行,这么多年了,绝对不可能因为他的三两句话改变。在他的印象中,年幼的自己曾死死扒着母亲手里的针头,也曾无数次哭着跪在地上恳求,同样的一句话说多了,别说听者厌烦,连他自己都跟着变得麻木。
于是江弛予乖顺地重新说了个愿望:“我想去南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