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百万
江弛予收拾完第三张桌子的时候,窗外的小三轮上已不见那个人的踪影。在店员稀稀拉拉的 “欢迎光临” 声中,一道人影来到自己面前。
郁铎刚从工地里出来,口袋里装着卷尺,腰上别着头盔,脚上还穿着一双劳保雨靴,黑色羽绒服上满是泥点子。他这身打扮一进门,就引来了客人的侧目,一看就是游走在各个工地的流氓混子。
郁铎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小子,自己这辈子大概都不会踏进这个两片面包夹着一块肉就要卖十多块钱的地方。
郁铎再见江弛予,没有像前几次那样二话不说直接动手,而是来到他面前道:“这是另谋高就了?”
江弛予听出了郁铎话中的嘲讽,他没有搭理他,转身来到另一张桌子前。
“你在这里做什么?” 郁铎不依不挠地追了上去。
江弛予这才放下餐盘,指了指椅子上自己的所有家当:“你都看到了。”
郁铎怎么会不明白,他不过是在明知故问。郁铎刚进门的时候,确实是想好好奚落这小子一番,但话一出口又突然没了兴致。
这个城市里有太多漂泊无依的人,家里的一盏灯,头顶的一片瓦,对他们而言都是奢望。就连郁铎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郁铎上下打量了江弛予一圈,问:“你今年几岁了?”
江弛予不知这个人又想做什么,但还是如实答道:“十七。”
不出郁铎所料,这个孩子果然还没有成年。
“叫什么名字?” 郁铎又问。
郁铎冷硬的态度让江弛予想起了警察录口供的那个晚上,但他不是太在意,回答了自己的名字。
郁铎也没有继续问他 “江弛予” 这三个字要怎么写,想来也不大关心。他想起了那天白布下那只没有血色的手,于是问道:“那天的那个人… 真的是你妈?”
江弛予点了点头。
没由来的,郁铎觉得这小子这次没有骗他。
“你的家人呢?” 郁铎问。
江弛予顿了顿,答道:“我没有家人。”
江弛予这句话半真半假,他在 H 市其实还有家人。江弛予从小就没有父亲,一直跟着江小青生活。现在母亲死了,他就成了孤儿一个。
江小青死后,舅舅为了夜总会那点赔偿金,成为了江弛予的监护人。江小青的这个弟弟也不是什么好鸟,好吃懒做,赌博成性,一家五口靠着舅妈微薄的薪资过生活,自然不会对江弛予这个便宜外甥有什么好脸色。
冷言冷语是家常便饭,时不时还会拳打脚踢,春节期间舅舅酒后又动起了手,江弛予不愿再忍受,找了个机会溜了出来。
郁铎料想这小子没有说实话,但他也无所谓。郁铎偏头思索了一番,伸手拎起了那只半新不旧的行李袋:“跟我来。”
“你要做什么?” 江弛予瞬间警惕起来,他眼疾手快,伸手拉住了袋子的另一头。
郁铎转身看向身后如临大敌的男孩,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地松了手。
“你都破落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值得被我骗的?” 郁铎笑容中有几分嘲讽,说完,他不等江弛予反应,扭头就往店外走去:“我那里有地方可以落脚,想来就跟上。”
于是江弛予就这么带着自己的所有家当,坐上了郁铎的三轮车后斗。
车后斗里堆满了水管配件,郁铎将四处散落的不锈钢弯头拢成一堆,勉强给江弛予腾出了一个空位。
“坐稳了。” 三轮车加装了马达,郁铎脚下没怎么费力,一踩就蹿出了老远。
小三轮以天为盖,四面漏风,冬夜的寒风像小刀子一样抽在脸上,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就被冻得麻木。
也许是刚从开足了暖气的麦当劳里出来,江弛予的心是热的,身体是暖的,并不觉得冷。
他还没问面前的这个人要带自己去向哪里,甚至不清楚他安没安好心,这台小小的三轮车就载着他汇进城市辉煌的灯火,将他所经历过的所有黑暗,都远远抛在身后。
第6章 存下点钱就走
事实证明,在郁铎这里,什么行善积德、恻隐之心、与人为善之类的词是不存在,与他相对应的应该是 “无利不起早”。
郁铎拉着江弛予一路回到了工地,他将小三轮往地磅前一停,就让江弛予下车。
夜晚的工地并不清闲,现场仍有工人在忙碌。江弛予跟在郁铎身后走进工棚,一路上都有人同他打招呼,看来他在工地上人缘不错。
最后,郁铎带着他进了一间铁皮房。铁皮房里有套隔间,隔间中央摆着两张长方形的办公桌,一个戴着眼镜的干瘦男人正坐在桌子前专心致志地刷着手机。
郁铎让江弛予先在门外等一会儿,自己来到男子面前坐下,给他敬了一颗烟。
接下来的时间里,郁铎和那男人凑在一起,不知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两人有说有笑的,还时不时往他这里瞄一眼。
江弛予看着眼前这两个人,暂时先咽下了在自己嘴边徘徊了一路的感谢。
没过一会儿,郁铎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纸页。
“泥水小工一天的工资是 100,但你还没成年,原则上不能上工,所以工资只有 80。” 郁铎将纸举到江弛予眼前晃了晃,继续说道:“这是工地安全规范,先看看,有身份证吗?把身份证给我。”
原来屋子里的那个人是泥水班组的头子老周,郁铎在来时的路上想了一圈,还是觉得把江弛予交给他最合适。
江弛予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他打开行李袋,从里面掏出自己的身份证交给郁铎。
“你的身份证暂时押在我这里。” 郁铎接过江弛予的身份证,从抽屉里翻出一叠表格,开始填写他的个人信息:“扣除你要交给我的房租和伙食费,还剩 40 块。”
说着,郁铎抬头看了他一眼。
江弛予很聪明,一点就通,两人之前的恩怨他并没有忘。第一次见面时自己不小心踩烂了郁铎的手机,还顺走了他的钱包。
钱包里有五百块钱,虽然这笔钱他一分也没花着,但总不能让郁铎下去找江小青讨债。
于是江弛予主动说道:“之前欠你钱,还有手机的损失,从我的工资里扣。”
郁铎听了这句话,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看来对江弛予的自觉非常满意。他低下头,飞快地在表格里抄写着他的身份证号码:“这段时间你就跟着老周干,钱没还完不许走人,明白了没有?”
江弛予沉默了下来,突然之间,他有一种自己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的错觉。
郁铎见江弛予不说话,装起了糊涂:“还有什么问题?”
江弛予回过神,道:“没有。”
“没有就好,别人要是问你,你就说你已经满十八了。” 郁铎将表格收回到抽屉里,站起身:“走,带你去宿舍。”
江弛予花了 40 元一天高价 “租” 来的宿舍,就在工地的生活区。江弛予跟着郁铎穿过一片不大的盥洗室,来到一栋二层高的活动板房前。
郁铎打开一层的一扇房门,按亮了墙上的灯。房间里只有一架双层铁架床,其余的空间里堆满了各种水电材料。
看样子,这里应该是一间临时仓库。
铁架床的下铺铺着不配套的铺盖,上铺被行李箱以及各种杂物堆满。房间里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
江弛予刚放下行李袋,门外就探进一颗黄澄澄的脑袋:“郁哥,洗澡去?哟,来新人了?”
他明白了,这里原先是郁铎的住处。
也许是因为收了高昂的 “租金”,郁铎不好意思太苛待这个冤大头。他没有搭理四毛,先从简易衣柜里掏出一根洗得看不出原色的床单,又从自己的铺位上拿起一只枕头,低头凑到枕头前闻一闻,反手扔到江弛予的怀里。
“自己把床铺收拾一下,将就着用。” 说完,郁铎单脚踩在铁架床的楼梯上,伸手从上铺抽出一只编织袋,“啪” 地一声扔在地上:“袋子里有被子,卫生间出门左转。”
做完这些之后,郁铎跳下台阶。他这下不再管江弛予,随手捞过一条毛巾搭在肩上,和四毛一起出门洗澡去了。
郁铎走后,江弛予一个人收拾完铺盖,又好好地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他盯着头顶上湖蓝色的塑钢天花板,突然觉得有些恍惚。昨天自己还趴在麦当劳的桌子上勉强入睡,今晚就躺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身下的床板很硬,身上的被子单薄,脑袋下的枕头上还沾染着别人的气息,然而周遭一切却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睡在正儿八经的床上,自打有记忆起,江弛予就跟着江小青四处流窜,这么些年来他不是睡在地上,就是蜷缩在衣柜里,从来没有在床上睡过一夜。
好不容易能睡个好觉,江弛予却没有睡意,他侧身往下铺望去,下铺的那个人已经睡着了。
郁铎平日里一肚子坏水,睡姿却意外地乖巧。他略微侧着身子,蜷起双腿,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露出了白净的下巴。
江弛予这才想起,他的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想到这里,江弛予轻手轻脚爬下床,从行李袋里翻出一张小卡片。
那是郁铎的身份证,除了几件破衣服,江弛予什么都没有从舅舅家带出来,唯独带走了郁铎的身份证。
“还睡不睡了?” 铁架床年久失修,郁铎被江弛予自以为轻的动静吵醒,不耐烦地睁开了眼睛。
“这就去。” 江弛予没想到郁铎会突然睁开眼,有些不自然地瞥开了视线。
“丑话说在前头。” 郁铎不想当好人,也不屑去掩饰自己的目的,他承认把江弛予带回来这么一倒一卖,自己从中赚了点小钱。
他翻了个身,将手臂挡在眼睛前,说道:“你是我带回来的,希望你今后踏实干活,改掉你的那些’小习惯’,不要再动坏心思,更不要给我惹事。”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江弛予在江小青的逼迫下做了不少上不了台面的事,坑蒙拐骗可以说是沾了个遍。
无论他的本意如何,如今被人当作小偷来敲打,也算是他应得的。
江弛予没有再说什么,他把手中的身份证往郁铎床上一丢,踩着铁架爬上了上铺。
这里也不是他该待的地方,存下一点钱就走,江弛予在心里想。
第7章 是他干的?
郁铎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向来管生不管养,管杀不管埋。他把江弛予带回来往泥水班组一丢,除了收钱的时候准时出现,就不再管他了。
工地上每个班组负责的工作内容不同,工作时间也有差异,除了晚上回到同一间宿舍睡觉,郁铎和江弛予平日里也不怎么打交道。
不过郁铎发现,江弛予在熟悉了工地生活后,开始早出晚归,特别是晚上不知在忙些什么,总是很晚才回来。
夜晚生活寂寥,除了郁铎自己这种钻进钱眼里出不来一毛钱掰成两瓣花的,工人们出去找些乐子也属正常,只要那小子不捅出什么乱子,他也懒得过问。
转眼就过了近一个月,四月即将来临。工地上早早就收到通知,清明假期没有放假,工人们怨声载道,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辱骂领导。
不过郁铎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也没有家可以回,假期与其窝在宿舍里浪费时间,不如留在工地上多赚点钱。
郁铎十六岁入行,从业时间虽不长,但一直跟在经验丰富的大工身边帮工。他的脑筋灵,见机快,学什么都很容易上手,早早就可以独当一面。
郁铎今天的任务是和四毛一起做五号楼给排水的预埋,四毛破事多动作慢,郁铎带着焊机上到现场等了近十五分钟,他才磨磨蹭蹭地上来。
“怎么来得这么慢。” 郁铎接过四毛手里的劳保口罩,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
“哥,上工时间还没到,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要钱不要命。” 四毛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他指了指楼下:“不对,还有一个人。”
郁铎顺着四毛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江弛予正在楼底给刚进场的水泥搅拌车装导流槽,现在还不是上工时间,出来接车的只有他一个人。
这时他听见四毛在一旁感慨道:“你带回来的这宝贝真不错,泥水那边的老周整天没事儿就夸他。别看他长得一副小白脸的样,还挺有劲儿。”
青春期的男孩子变化快,基本一天一个模样。来到工地一个月,江弛予肉眼可见地长高了也壮实了不少。
他的个子本来就高,每天在水泥砂浆中这么一扑腾,体态已经接近一个成年男人的模样。
四毛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话多,别人不搭腔,他一个人也能喋喋不休个没完:“食堂里的大姨小妹儿们可喜欢他了,给他打饭的时候,眼睛也不花了,手也不抖了。嘿,拳头那么大块的肉,哗哗往他碗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