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因之
杜尽深停下步子,然后回过身,向着程幻舟迈步折返过来,他用一种很随意地语气问:“不想爬山?那跟爸妈说一声吧,人太多,我也懒得去。”
程幻舟琥珀色的眼中难得的出现了一丝错愕:“我就是……”
他憋了半天吐出一句话:“……有点晕。”
杜尽深很轻地笑了一下:“晕什么?晕人啊?”
程幻舟很困难地挤出一个附和的笑,快步上前,落下即将与他并排的杜尽深一步的距离,若无其事地答话。
“……是啊。”
杜尽深看了他一眼,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举着门票招呼他们的杜伯伯给打断了。
“你俩干什么呢走这么慢呐?快快,票都买好啦,一张家庭票,跟紧咯不然进不去。”
“家庭票?”杜尽深失笑,“爸,我和幻舟咱们这两个成年人,你还当我们小孩呢,家庭票人家能让我们进去?”
程幻舟不自觉地眨了眨眼,余光瞥向身旁的杜尽深。
他总觉得今天杜尽深笑了好几次。
“这有什么的?成年了就不是我家的人啦?”
杜伯伯拍拍胸脯,信誓旦旦道:“放心吧,你老爸我都问清楚了,五个人一套票,不管大人小孩。”
“那行。”
杜尽深肩膀往程幻舟的方向靠了一点,压低声音附在程幻舟耳边:“要不就进去走走?给我爸个面子。累的话我背你上去?”
他低沉的嗓音钻进耳廓里,酥酥麻麻一片,程幻舟又不自在地扑扇了几下眼睫。
“谁要你背。”程幻舟说,换了个姿势把手插在身后的裤子口袋。
万名山不陡,但通往山顶的路修的有些年头了,加上近几年游客越来越多,以石头砌成的台阶布满坑坑洼洼的腐蚀痕迹,有的甚至直接缺损了一大块。
不过大部分慕名而来的游客倒并不在意,相反,这种年久失修的石子路反而给他们一种身临古境的错觉。
由于路不好走,有的人甚至还特意带着登山杖前来,其他人基本也是结伴而行。
杜伯伯和伯母贺晚鹃互相搀扶着走在前面,两个人嬉嬉笑笑地在说些两个孩子还小时候的趣事。
程幻舟和杜尽深依旧落在后面。
程幻舟低着头,视线完全集中在脚下的石阶上,小心翼翼地避开石阶上破损的地方。
然而走了没几步,却蓦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了去路。
程幻舟抬起头,见杜尽深侧着身停在比他高一级的台阶上,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伸出了一只手,是想牵着他扶他一起走的意思。
程幻舟初中的时候右脚踝崴过。
是有一回他不小心踩空了学校操场的台阶,本来并不算严重,但因为他那时年纪小又爱动,还不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养伤,所以那只脚习惯性扭伤过好几回,落下了病根。
那会儿程幻舟着实过了一段憋屈日子。
家里每个人都着急着他的脚,不许他出门不许他玩激烈运动,到了学校也有杜尽深时刻虎视眈眈地盯着,走哪儿都搀着,生怕他一个不当心又把那只负伤多次脚给崴了。
现在杜尽深那只手在半空中孤零零地停留着。
程幻舟跨在下一格台阶,双手插兜,一动不动,丝毫没有领情的意思。
过了几秒,杜尽深把手收了回去,转过头,一言不发,继续往上爬。
程幻舟默默跟上。
他们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
开车回市里的时候正巧还碰上一起车祸,堵了个把小时。
于是程幻舟和杜尽深自然而然地又留下来吃了一顿晚饭。
杜伯伯熟练地搬出一个家庭自用火锅,叫保姆洗了点干净的菜,一桌人围坐在一起涮肉吃。
吃着吃着就难免喝起了酒,程幻舟被灌得浑身发热,走路摇摇晃晃。
他这才意识到这一趟完全是被二老算计了。
两个长辈难得把他们逮回家里,怎么肯轻易放他们走。
小时候他和杜尽深住过的房间仍好端端地保持着原状,被子都是现成铺好的,有一股晒过阳光的温暖气息。
都细心安排到了这份上,程幻舟自然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便老老实实地留了下来。
杜尽深喝得比程幻舟还多上不少,已经在隔壁房间躺下了。
临睡前,贺晚鹃亲自端了一杯蜂蜜水给程幻舟,程幻舟连忙道谢。
贺晚鹃微微一笑,柔声说:“你这孩子,这是还把我们当外人呢。”
程幻舟讪讪。
“没事儿,慢慢来吧。”贺晚鹃倒是浑然不介意,慈爱道。
“明天我和老杜一大早的飞机,去见个朋友顺便旅游几天,跟你说声,明早看到我们不在的话千万不用意外。尽深今天喝得多,明天起来恐怕要难受,你多照顾着点。”
“我跟老杜不在,你们俩可以在家里多住几天,也省得我们两个老家伙杵在你们跟前,你们还不自在。”
程幻舟微微睁大眼:“伯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不用……”
二老果然还是发现了。
也是,他和杜尽深如今形同陌路,见一次面都恨不得隔三尺远,二老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们之间出现了问题。
但约摸只是觉得他们长大了,所以生疏了吧。
“好啦。”贺晚鹃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早些睡吧。”
程幻舟点点头,将蜂蜜水一滴不剩地喝完,乖顺地钻进被子。
程幻舟庆幸自己至今仍将那点隐秘的心思瞒得密不透风,所以他们现在还能堪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这个不速之客还能登堂入室,偷来一点属于杜尽深父母的关爱和温情。
贺晚鹃替他关掉夜灯,轻轻掩上房门。
第9章 程少爷
梦里的程幻舟回到十岁。
他搬进这栋漂亮的洋房,有了新的家人,曾经破碎的生活仿佛重新变得完好无缺。
直到这天,杜家的菲佣正在房里打扫卫生,见到他,很默契地不再说话。
程幻舟从前还未必如此在意,此时却变得格外敏感。
也许是小孩子的天性,他能感到这些人眼神闪烁,瞧着他时总有些未尽之言在里头。
那里面的含义,多半不是什么友善的成分。
程幻舟将校服脱下来放进洗衣房,装作回房去写作业的样子,其实却暗暗躲在走廊的门后。
不远处,佣人们聊天说话的声音清楚地传来。
“哎,这两天先生夫人看着心情也不好,是法院判决书下来了吧?”
“八年苦牢,这些喝人血的资本家哟,真是活该……”
“嘘,你轻声点。”
“怎么了?还不让说了哦?里边那个罪犯的儿子,也不知道先生是发了什么善心,竟然还让他继续寄住下去,子偿父债,要我说,这种小孩,让他去街上流浪就好了哦,也体会体会我们老百姓的艰辛……”
一人语气鄙夷地附和:“就是,事到如今还一副少爷派头,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的脸,我一想到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伺候他,浑身难受你晓得吧?”
“唉,倒也不必这么说,人小孩儿能有什么错?”另一人道,“老爹锒铛入狱,老妈远走高飞,直接撒手把他扔在一边,也是可怜。”
“我听先生的口风,那对夫妻是离婚了吧?”
“哎哟,闹这么大的事了,能不离么?也就是瞒着孩子罢了。”
“但我听说赃款还没追缴回来,全转移到国外去了吧?啧啧,还真是情深义重……”
“可不嘛,不就是那姓程的宁肯蹲牢子也不肯把吃的吐出来,否则咋能判这么久?说白了,这些人呐,只要有够多的钱,其他什么也不在乎呢。”
“造孽哟,这么小的孩子说不要就不要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真是猪油蒙了心。”
……
年幼的程幻舟立在门缝后,一言不发。
饭桌上,程幻舟捧着自己的白瓷小碗一口一口吃着,贺晚鹃不停地给他夹菜:“幻舟,多吃点呀,你看看你,怎么这么瘦。”
“谢谢伯母。”程幻舟小声说,然后乖乖地把所有他不喜欢的红萝卜都咽了下去,一声不吭。
杜尽深还处在很皮的熊孩子阶段,一回家就原形毕露,程幻舟在他旁边,他更是尤为亢奋,一顿饭吃了没一会儿,便把米粒儿弄得到处都是,整个桌上一圈。
贺晚鹃斜了他一眼,一双筷子毫不客气地打在了杜尽深的手上。
杜尽深叫了一声:“妈!你干嘛!”
贺晚鹃端坐着,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什么吃相,给我坐好了。”
一旁布菜的佣人笑起来:“夫人,少爷还小呢。”
“也不小了。”杜伯伯指着程幻舟教育杜尽深,“你看看你,比幻舟还大几个月呢,还没人家懂事,以后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哥哥?”
一搬程幻舟出来杜尽深就立马老实了。
他一点儿不酷地把自己洒出来的米粒一颗颗捡起来吃掉,丝毫不浪费,双手捧碗,正襟危坐,腰杆儿笔直,姿势标准。
程幻舟垂下头,并没有任何被夸奖的欣喜。
其实从前他在自己家时,约摸比杜尽深还要难伺候一些。
他最严重的毛病就是挑食。
豆类不吃,红萝卜只吃切成丝儿状的,葱姜蒜辣椒动物内脏一概不碰,虾要替他把壳剥好,送到嘴边才勉强吃两个,吃鱼只挑颊边的那两块活肉。
程省和薛兰工作忙,时常不见人影,郭姨却相当溺爱他,惯了程幻舟一身的臭毛病。
一顿饭折腾下来,郭姨偶尔也无奈笑道:“少爷,你这也不吃,那也不碰,以后可怎么活?”
而此时,当着杜家长辈的面,年幼的程幻舟戳了戳米饭,没有出声,没有辩驳。
从今以往,他发誓会做一个不挑食,懂事的小孩。
再大一点,程幻舟便愈发明白,一个人活在世上,总是贴着种种标签的。
人以此为名牌,每个人与他人相交,也总是首先看到这张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