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角小虞
蔚迟终于好起来了——很难说他之前是有什么“不好”——总之在她看来,他的确是好起来了, 整个人的气质天翻地覆, 那种让她时不时感觉到毛骨悚然的压迫感消失了,他又变回了那个让她骄傲、可以依靠、不苟言笑却温暖沉稳的儿子, 之前那个令她感到害怕的蔚迟仿佛是她做的一场梦, 在阳光下完全消失了踪迹。
那片“阴云”似乎随着纪惊蛰的归来完全消散了。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蔚迟去首都上了大学, 纪惊蛰也跟了过去, 她便没办法再知道他们的具体生活情况,只是后来听说蔚迟又把纪惊蛰送去英国读书了。
那时候, 她最后的一丝担心似乎也消失了——在这之前, 她无数次地想跟蔚迟好好地谈一下, 因为在她看来, 纪惊蛰一家的事情是彻底的悲剧,也是完全的意外。两个孩子一起长大关系好,纪惊蛰出了意外蔚迟伤心是应该的,可意外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是没有办法的事,人还是应该学会向前看……
可蔚迟无疑是反应过了头,整个人变成了一张拉满的弓、一撮燃尽的灰——当然那些年蔚迟还是表现得完全正常,可她是他妈,她当然有所察觉。
在她看来,讲难听一点——哪怕出事的是她,蔚迟也不该一直这样沉湎在过去,他需要走出来,向前看。
然而每一次、每一次她面对着蔚迟漆黑的眼镜,她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不是没有别的猜测,比如两个孩子有一些超过了朋友兄弟的感情……她一开始不大能接受,但后来觉得要真是这样也没有关系……
到后来纪惊蛰醒了,回国了,两个人一起去首都生活了,她甚至已经暗自下了判断,并不断地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那两人来跟自己摊牌的时候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
但蔚迟把纪惊蛰送去了英国。
两人天南海北的,半年才能见一次,完全退回了朋友和兄弟的距离。
看来是她想多了……
蔚迟这么多年来的执著,大概只是因为,他真的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
这样看起来,过早放弃、没有坚持到底的,反而是她这个成年人了。
而蔚迟和纪惊蛰,未来会成为一生的朋友,他们的孩子、孙子,也会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
纪惊蛰没有了家人,他们就是他的家人,以后纪惊蛰的孩子也会叫她奶奶,他们会是一个经历了磨难的、比一般家庭情谊更深的、更幸福的大家庭。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流露出迷离的柔光,眼角不自觉地弯起,牵起温柔的笑纹。
忽然,她眉头一皱,像忽然从梦中惊醒,转过头看着蔚迟,表情变得极端痛苦:“可是……”
蔚迟在她冰冷的目光里感到不寒而栗。
“可是去年十一月,小纪自杀了。”
蔚迟目瞪口呆:[自杀?]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据说是在蔚迟的实验室溺亡了……”周迎春捂住脸,浑身都发起抖来,“我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纪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我不知道……人都有求生欲望,我当医生这么多年,没见过也没听过在那么小的盆子里把自己溺死的……”
蔚迟疯了。
“他疯了。”周迎春笃定道,“他在我面前表现得依然正常,可是我知道……我就是知道——他疯了。”
那团阴云卷土重来,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大、都浓重、都不可抵抗。
她仿佛听见了某种命运……某种厄运的轰鸣声,在生活中各个不经意间给出预兆——发生了,有什么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蔚迟似乎化为了这片阴云本身,或者说是一场黑色风暴,把他自己、把周围的人、甚至把整个世界……都卷入了其中。
“他在一个暴雨天,浑身湿透地回家,跟我讲了平行宇宙和弦理论。”周迎春惨笑了一下,“他用的术语都太专业了,我也是正经大学毕业的本科生,但我基本都听不懂,我很努力地想弄明白他在说什么,需要我做什么……可我听了很久都听不明白。他浑身都湿透了,我想让他去洗了澡再来说,可他不,他抓着我的手,趴在我的膝盖上,仰着头看我,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很显然,他当时的精神状况完全超过了‘正常’的阈值,我只能听他讲。”
“他跟我讲了两个多小时,讲得身上的衣服都干了,浑身发着抖,然后跟我保证——平行世界,和我们的世界,是几乎一样的。”
蔚迟原本低着头在听,这时候忽然转向了她。
周迎春却眼睛发直地望着前方,看起来精神也开始偏离“正常”的范畴,语速很快地说:“他向我保证‘平行世界’会有另一个蔚迟、另一个周迎春、另一个蔚仁杰、另一个姥姥、另一个舅舅、另一个老徐……一切与现在的生活不会有任何不同,唯一不同的是——那个世界的纪惊蛰还活着……”
蔚迟打断:[他怎么确定?]
周迎春:“确定什么?”
蔚迟:[纪惊蛰还活着]
周迎春想了一会儿,说:“他说他‘观测’到了。”
蔚迟瞳孔一缩。
周迎春的嘴角抽了抽,转向他,一双凤眼睁得很大,跳跃着瘆人的冷光:“他决定要……和你交换。”
蔚迟没有什么反应,他已经猜到了。他沉吟了一下,很平静地写道:[那他告诉你是想要怎么样?]
“他问我……”周迎春的嘴唇颤抖着,“要不要和他一起‘过来’?”
“他向我坦白:公司所资助的也是这个项目,这么多年来,这项技术已经很成熟,有了很多成功的案例……他说了一会儿,我意识到了问题,我问他……后来回来的这个小纪,是不是,就是那个平行世界的小纪?他承认了。”
“他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一直在研究这项技术……十八岁时,他通过这项技术换到了‘平行世界’的小纪,但之后他也依然在为公司工作,为了不让公司的事打扰到小纪,他才把小纪送去英国……”
蔚迟写道:[可纪惊蛰察觉了。]
“我猜是这样。”周迎春说,“所以小纪选择了自杀,回到了这里……时间也对得上。”
蔚迟看着她的侧脸,心也一寸一寸凉下去。
她继续说道:“小纪这一次……完全杀死了自己的身体,身体死去后,也就没有了意识再被换过来的可能,所以……蔚迟决定换自己。”
她忽然提高了声音,似暴怒似痛恨,声音尖利而嘶哑:“他决定了!决定了!他都没有犹豫!他决定要换,他就是要换!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他也没想过来跟我商量!他擅自决定了要离开,走之前问我要不要一起,一起的话就一起,我不愿意的话他就自己走!他根本……没有想过跟我商量一下!没有想过……为了我、为了周围的人、为了生活的世界留下的这个可能性!”
她痛苦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发出一个母亲最绝望的悲鸣:“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发生了这一切一切的事情,他从没有想过向我求助吗?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十年!十年呐!他那么痛苦、那么绝望,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我这个妈妈吗?为什么一直以来都选择隐瞒我、欺骗我啊?为什么啊?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蔚迟像一个隔岸观火的记录员,无心无肺地问道:[所以你决定帮助他。]
是个陈述句。
周迎春一愣:“那我还能怎么办?”
蔚迟:[你可以报警。]
周迎春卡顿了一下,差点咬到舌头:“我当然、我当然知道这有问题……可、可他是我儿子啊,我总不能、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疯掉吧?”
蔚迟感觉心脏很不舒服,像被冰冷的水泥灌满了,又冷又烫,慢慢被淹没、变得沉重而坚硬。
“我相信了他。”周迎春说,“他告诉我他把‘转换场地’选在市二院,找我要了所有医护人员的名单……”
[要名单做什么?]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照他的说法……我理解的就是:在宇宙中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意识坐标’,大概,就是像指纹一样独一无二的东西……有详细的名单,更有利于他把那些人录入系统,为他所用。”周迎春说,“他向我保证会给所有医护人员的‘意识’上个保险锁,他们的作用只是被强化了的……NPC而已,到时候只有我会被换到‘平行世界’……可我过来了,他却没有。”
“而且他骗了我……根本没有什么保险锁,所有进入‘世界’的医护人员都被换了。”
蔚迟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涂改了好几遍,纸面上一片黑坨坨,最终亮出那行颤抖着写出来的字:[你进入“市二院世界”的目的是?]
周迎春看着他,眼神僵直深远:“‘死亡’是这个转换条件……所以我的目的是——杀掉你,完成转换。”
[但你没有。]
“对。”她忽然笑了一声,眼泪一下子又落满脸庞,她的眼神变得迷离,伸手想摸蔚迟的脸,被蔚迟躲开了。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慢慢放下手,又笑了一声,道,“……我发现他说得对,两个世界的确一样,你们两个也完全一样……那时候我看到你在柜子里哭,我怎么下得了手?”
蔚迟躬下身,捂住了脸。
周迎春的眼泪还在往下淌,一滴一滴地落到她的膝盖上:“我下不了手啊……我也没办法面对你……我总是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我整晚整晚地做噩梦,我看着你不停地被卷入那种世界,越来越瘦越来越悲伤害怕……我没办法向你吐露真相、也没办法看着你们两互相残杀……我只能离开。”
蔚迟的额角、颈脖、手臂上的青筋清晰地凸起、脸也气得通红,嘶哑地道:“所以……你这叫‘眼不见为净’?”
周迎春顿了三秒,忽然暴起了,开始狂捶他的肩膀,歇斯底里道:“那你让妈妈怎么办?你让妈妈怎么办?!是你毁了我还是我毁了你?你让我怎么办?!”
蔚迟气得眼冒金星,都没意识到自己竟然能说话了,他捉住周迎春的双手,两人颤抖的频率几乎一样。他双目血红,一字一顿地道:“你助纣为虐、你为虎作伥,你不是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妈!我妈总教我善良、公义、正直!你不配做我妈!”
周迎春在他手里完全无法反抗,脸皱成一团,嚎啕大哭起来。
蔚迟感觉整个人简直要爆炸,身体里的心跳声响得都要把他震晕,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鬼影重重,天花板一下子变得好近又瞬间拉出好远。他丢开周迎春,想去找硕鼠,刚一站起来,浑身的血似乎全部逆流,心脏爆发出一阵让人灵魂出窍的剧痛,他感觉一股冰冷的死意从脚底一下窜上了四肢百骸。
他的意识消失了一会儿,等他再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跪在了地上,眼前模糊不清一团混乱,只觉得医院走廊的灯光无比刺眼,硕鼠正蹲在他面前说话,他完全听不清,只一把抓住了硕鼠的手腕,道:“我要重启那个实验。”
说完,他的理智彻底掉线,沉入一片喧嚣的黑暗。
第172章
他的眼前是一片白斑, 似乎有浮游生物在其中漂浮,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但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也听见一些其他声音。
“……初步判断为急性心肌炎……心源性休克……充血性心力衰竭……数日前有征兆……呼吸道或肠道感染,伴有发热、咽疼、腹泻、呕吐、疲乏、呼吸困难等症状……心区衰弱……惊吓、恐惧导致的……兴奋……血管流量不正常……肾上腺素分泌过多……紊乱……痉挛、窒息、昏厥……”
“……*&%……疼痛……”
“……状况很不好……绝对静养……切忌惊吓……”
“……”
他再次醒过来时,眼前的白光要减弱一点了, 他可以隐隐约约看到身处的病房、闪烁的器械和扣在脸上的呼吸面罩。
他艰难地转了一下头,立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感。
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张脸,他反应了好一会儿, 认出是硕鼠。硕鼠又换头了, 成了个扎高马尾的美丽御姐, 但那双邪肆狭长的眼睛刷了眼影后反而更突显了。
硕鼠跟他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
他想起来, 但稍一用力浑身的肌肉就开始叫嚣。
他只能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纪……”但脸上戴着面罩, 声音很是含糊不清。
硕鼠却听懂了,回答道:“纪惊蛰已经转入ICU了, 目前状况比较稳定, 你放心。”
他听完,松了一口气, 心脏轻飘飘地腾起来。
他又昏睡过去。
等他下次睁开眼睛, 世界便回到了他熟悉的模样, 除了物体边缘还带着朦胧的微光以外, 他的视力几乎恢复了正常。
他尝试着动了动,除了肌肉还有些酸疼以外, 手臂已经可以正常抬起。
旁边的提示铃发出响声。
片刻后, 御姐版的硕鼠走了进来, 问他:“你感觉怎么样?”
蔚迟深吸了几口气, 冲他点点头。
硕鼠:“可以说话吗?”
蔚迟:“可以。”
这时,又进来了一个医生,对他进行了一些简单的检查和询问,跟硕鼠说了几句话,硕鼠点点头,把医生送出去了。
硕鼠继续俯身问道,他可以闻到硕鼠的长发上的香水味。
“你认为自己的身体可以接受问话吗?”
蔚迟:“我可以。”
硕鼠:“对象是我的上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