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杯 第31章

作者:静安路1号 标签: 近代现代

如果说姜启东的离世是命运无常的话,那之后发生的事,姜默觉得大概算时运不济。

发生的时间太紧凑了,全挤在那一年发生。

他爸死后两个月都不到,梅晴家也垮了。经营了很多年的家族企业最后砸在了他舅舅梅恒的手里。

消息是梅晴告知他的。说的时候她面色平静得近乎冷漠,像是在机械地告知别人家的故事一般,完全没什么波澜。大概因为已经经历了太多,她变得更坚强,也更漠然了。

“家里人大概是恨我的。”梅晴说,“他们啊,一开始不想让我嫁给你爸爸,觉得你爸没什么前途,跟我们家门不当户不对……也挺好笑。等后来你爸爸仕途顺了,他们又巴巴地靠上来求这个,求那个。我不理会,就是怕给你爸爸带来麻烦,外面说的闲话本来就很多……这些你也是知道的。”

她喝了口茶,动作依然蛮优雅。

“我从小没过过苦日子,你外公最疼我,对我一直没话说的。”梅晴说,“以前的事都算了,但现在家里有困难,我不可能不管。小默,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姜默点头,说他都明白。

那段时间,一切都是兵荒马乱的。

沈朝文陪着姜默见证了梅家没落的整个过程。说实话,沈朝文并不是很意外这个结果,在之前发现梅家人频频往姜家跑他就猜测过是出什么问题了,而且是不小的问题。老派企业内里其实很脆弱,“老”或许是一种底蕴,但这样的家族企业在发展十分迅猛的今天,还是存在太多弊端了。一旦有一个漏洞没堵住,倾覆起来也只需要很短的时间。

梅家最后还是没能挺过来,就那样被时代淘汰在一次高层的决策失败下。

梅晴拿出自己的积蓄帮娘家度过难关,把自己的股票首饰什么的都卖了。只留下一套房子,她当年的嫁妆,那是她唯一坚持不动的一样东西,留给了姜默。处理好娘家的事儿,之后就收拾收拾东西走了,跑去江苏说要散散心。

姜默和沈朝文到底不放心她,跟去找了找。

找到人的时候他们发现梅晴状态不错,梅女士也没委屈自己,用不多的积蓄租了个小两居,过得蛮悠闲。白天没事的时候出门晃悠两圈,晚上就去广场跳跳舞,跟陌生人聊聊天,并不觉得无聊。她说很喜欢这个小地方的环境,不想回上海了。还说某天去了当地的小图书馆,看见在招杂工,一时兴起去应聘了一下,馆长还挺喜欢她,让她下星期去试试。

她说想留在那个地方过安安静静的生活,不想再回那个伤心地。

姜默很舍不得梅晴,劝她跟自己回去。梅晴摇了摇头,只说等以后他爸忌日,她一定会回去的。她让姜默回去过他自己的日子,不要操心她的事,定期联系就好了。

劝说无果,姜默和沈朝文被梅晴三言两语轰走了。

过去姜默一直是个家庭幸福,无忧无虑的人。姜启东的死,梅家的没落这两件事让姜默的生活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失去了很多很多,家散了,梅晴就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大房子给他,自己跑到一个安静的地方疗伤去了。他的亲人用不同的方式离开了他,都有了自己的归宿。

回上海以后,姜默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回那个空荡荡的家。他不愿意卖房子,也不愿意出租,更不想去住,沈朝文拿他没办法,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把他们的东西收拾了几大箱子,找了新的房子,和姜默一起带着小猫咪搬到了新公寓里。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新生活开始了。

姜默也没经历太多挣扎,用很短的时间和生活握手言和了,很平静地接受了生命中的那些聚散离合。

沈朝文觉得,姜默好像变了那么一点,变得更沉默了。他过去身上是有几分轻狂气的,特别是喝完酒以后。但现在他没那么外向了,虽然本性难移说话做事还是很不着调,但比起过去,他身上多了一种很矛盾的气质,乐观着丧。

有时候白天还在楼下跟退休大爷一起高高兴兴下象棋,晚上回来就突然就开始低落了,自己默默地翻出一瓶酒,默默地自斟自饮,默默地思考,默默地叹气,表情非常高深莫测,整个人都很“默默”。

沈朝文觉得他的气质更“飘”了。好像看开了什么,变得更轻盈,轻飘飘的,看着总感觉他是要羽化成仙了。

一开始沈朝文很担心,怕他这样“默默”下去会出什么问题,等时间长了才发现,这人其实没变,他还是成天喝酒养花玩猫写剧本非常热爱生活,骨子里依旧是个天真烂漫的人,只有偶尔才会一个人“默默”一下。

沈朝文能做的只有陪伴和照顾,用有些笨拙的方式守着姜默,想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在,不会离开他。

生活慢慢稳定下来后,沈朝文在过去那位上司的举荐下重新回到律所上班。

再次进入强度极大的工作状态后,沈朝文发现自己和姜默的感情,好像出现了一些问题。

或者说,是过去没解决的问题渐渐暴露了出来。

沈朝文的职场生活非常忙碌,他做的商业项目往往标的很大,节奏非常紧张,时常需要在谈判桌上和对方进行博弈来推进项目,工作要求他冷静,强势,抗住巨大的压力,不断参与对抗性的法律谈判。工作内容如此,加之沈朝文本身性格就是非常强势的,那种强势的余波如果不小心被带到生活中……总会出一些问题。姜默心情好的时候还能跟他嘻嘻哈哈一下接受他的强势,但一旦碰上心情不好,那他们就有得吵了,两三句就能谈崩。

姜默很多时候都受不了他颐指气使的臭脾气,觉得他是办公办到家里来了,令人窒息。每天管天管地什么都要管,嘴又不饶人偏要说到你服气,简直不让人喘口气。

沈朝文也有负面情绪,主要集中在两个点上。比如看到姜默和那些狐朋狗友聚会,他们只要有一点点没保持距离,无论男女,沈朝文必炸。他在这种事上的占有欲已经达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步,只要过了他心里那条线,立刻翻脸,说什么都不听。再比如看到姜默又不打招呼去外面把自己喝得神志不清的时候……姜默以前是爱喝点儿,但以前他还知道注意量,遵循可持续发展原则喝得克制,现在似乎完全不在乎了,老是会不知节制放纵自己。沈朝文有时候拿他没办法,怕他把自己喝废了,只能跟他梗着脖子吵,吵完了还是得又气又心疼地给他煮醒酒汤。

吵两天,好两天,他们的关系就那样循环着,十分稳定地往前走着。

他们需要彼此,依赖对方,但同时也都有一些抱怨。一个觉得对方太随便散漫,一个觉得对方太较真强硬。这是个很奇怪的悖论,他们当初因为这样的本质被对方吸引,也在生活中因为这样的本质互斥。

沈朝文私下也总结过自己的问题。他知道自己的性格确实有点轴,他也想解决他们的问题,如果姜默无法被改变,他可以先做出让步和调整,去适应对方的节奏。可忙碌的工作、生活,让沈朝文根本无暇去好好处理他们的问题。

沈朝文能感觉自己那段时间的心态已经有些失衡了。生活本身的琐碎,工作的压力,加上感情的问题都让他十分疲惫。

转折点是那次同学聚会。

聚会发起人是沈朝文上一届辩论队的队长,来的人都是当年一起打辩论的战友,大家关系很好。他们都是法学院的,但因为细分专业不同,做的行业也千奇百怪的。反正那天桌子上的那群人干什么的法律民工都有,公检法的,刑民商的律师,要什么有什么。饭桌上,沈朝文左边坐了个一个在做离婚律师的师姐,右边是一个在检察院的师弟,他左耳朵听师姐讲天天看夫妻扯皮的心得感悟,右耳朵听师弟抱怨被告人嘴里几乎一句真话都没有……听了会儿,左边的言论渐渐开始吸引了沈朝文的注意力。

他听了会儿就开始沉迷师姐聊的那些狗血婚姻故事了,那些故事太深入人心,很戳沈朝文的痛点。

最后师姐讲了个听来的故事。一对工作都很忙,性格也都很强势的夫妻,分分离离三次。他们有共性,有个性,个性中不同的地方让他们分开数次,共性中相似的地方让他们不断重聚。

沈朝文听得恍惚。

有人评论一句,两个性格强势的人在一起就是灾难,如果都不想改变,谁退一步都会觉得划不来,不该结婚。

师姐反驳道:“难道不结婚人就不改变了吗?人总要因为各种事情成长的,改变不一定是什么坏事,就看你为对方改变的是习惯,还是自我。”

改变的是习惯,还是自我。

沈朝文因为这番话心中一动。

或许成长都是需要改变的。不能永远只看到对方的问题,自己也需要做出调整,做出改变,“变”本身没有那么恐怖,就看变的是什么,看你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席上有人问那位师姐:“做太久离婚律师会不会变得不太相信爱情?”

师姐噗嗤一笑:“怎么讲这么傻的话,爱情和婚姻不一样,爱情和婚姻是两回事,婚姻是制度。”

沈朝文忍不住接了句话:“我有时候会觉得,爱情也需要制度,任何关系的维系都需要一些规则,这是从自由到建立契约的过程,不是吗?”

师姐笑着说:“或许吧,我不反驳你。但我个人认为爱情是自由的,感性的,可贵的,没办法被定义的。”

沈朝文低头想着她的话。

读书时和师姐就有点暧昧的师哥又笑着问:“嘉媛,你每天看婚姻里的一地鸡毛还这么乐观吗?”

师姐笃定地点头:“我试着把别人的反面教材当成错题本,用来纠错。看得越多,越会觉得真情可贵,大概是比较奇怪的角度吧,但别人的失败,确实会让我更加珍惜自己的感情。”

师哥打趣道:“嘉媛,你今天有点感性,不像你啊。”

师姐瞪对方一眼:“李垣,你不懂爱情,你注孤生。”

师哥说:“我等你。”

众人哄笑。

不知为何,沈朝文被那位师姐的话深深触动。

他回想了下自己工作……无止境的加班,出差,没办法照顾伴侣和自己。很忙,很累,好像已经失去了一部分自由。这两年来,随着跟姜默的矛盾变多,沈朝文时常会考虑,要不要换一种生活方式。

沈朝文低头想了想,突然就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试探着去问师姐:“我有个朋友有转行做离婚律师的想法,他以前做非诉,没什么经验,师姐,你能给点意见吗?”

师姐嘴角一抽:“别拐弯抹角的,你那个朋友是你吗?”

沈朝文点头:“哦,是我。”

师姐不解:“我听说你并购干得很好啊,辞职一次又跳进去还是天天做核心案子,你做得蛮好,转行做什么?”

从非诉转到诉讼,从谈判桌转到律师席,这跨度确实很大。

沈朝文答她:“你给我讲讲吧,我很好奇。”

师姐和他对视几秒后,笑着凑近给他分享了做这行的心得体会。

一个月后,想要彻底改头换面的沈朝文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他再次从那家很多人想进都进不去的律所辞职,告别过去天天出差熬夜的高强度工作,找了一家口碑不错的中型所入职,从最简单的工作干起,立志早日成为一名优秀的离婚律师。

那一年的沈朝文对未来充满希望,很高兴自己以后可以不用老是出差,能留出时间来多照顾家庭,多陪陪男朋友。

而姜默的事业在那一年糟糕透顶,他甚至遇到了一件再过三十年也还是会觉得恶心的破事。那件破事跟沈朝文那年的生日有关系,但姜默实在不想跟沈朝文坦白为什么那年忘记了他的生日,只能在心里烦恼了整整一年。

第34章

都说下坡路要好走些,但姜默并不这样觉得。他的那条下坡路不仅仅是下坡,还有很多障碍,有的能避过去,有的则是想避都避不开。

碰上姜启东生病那事儿的时候,是姜默第一个本子孕育的关键时期。唐李那会儿其实已经跟一个投资方谈得差不多了,跟姜默碰头商量好以后,唐李转头又去找了找那个罗总敲定后续的事,妥了。结果第二天跟姜默通气的时候才知道,他的姜导没办法拍这个电影了,父亲生病,他是无论如何都是要去守着的。

姜默不想让那个本子搁浅,毕竟前期已经做了一些努力,不能让已经找来的那些人失望,他坚持让唐李推进下去,就算把剧本卖了也行。本子是卖了,但压在人家手里不见天日,就那样黄掉了。

一个不太好的开头似乎注定了之后的坎坷。

等自己的事情理得差不多了,姜默再整理好心情出去重拾梦想时才发现,市场变差了。

大环境是能影响生计的,市场不好,能分的蛋糕就变少,那样直接决定了像姜默这种新导演的机会也变得更少。在行情整体不好的情况下,新导演的项目嘛,有十个黄十个。

碰壁的时候居多,什么倒霉事儿都遇上过。拍一个长片拍到一半,投资方倒闭跑路了,凉。挑到一个类型片,和制片人见面,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满意,聊来聊去,黄了,最后定了别人。自己喜欢的本子更惨,被人质疑来质疑去,说不接地气啊,太晦涩,市场不会喜欢的。

残忍的市场规律和姜默心里的艺术标准是冲突的。如果不妥协,你就是没片子拍。妥协了,还是够呛。也想过去求求人,想了想,没拉下脸去,他不是那种性格的人。

人被否定太多次的时候,会陷入自我怀疑。

心碎过无数次,但姜默没想过放弃。

好在他什么都会一点,能干点兼职,也不算太停滞不前。没片子拍他就写剧本,偶尔去给别的项目做做兼职,做个后期,做个场记,摄影他都做过,反正有活儿就去。只要是片场,是电影的活儿,他都去,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人总不能闲着。

一直待在那个圈子里,至少是不算脱节的。有人打趣他说转行算了,别的也做得不错,姜默也只能笑笑,不解释什么。

人生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姜默很清楚他的低谷期来了。志气,傲气,被消磨了一些,有还是有的,只是大多时候他不想讲给别人听。

那年七夕前一周。

唐李拿着一个本子找来了。是他们之前谈过的一个项目,拿去创投试过,没什么回音。姜默还挺喜欢那个剧本,叫《橄榄》,很简单的一条故事线,一个平静又绝望的故事,讲希望破碎,人生走到末路,讲男主角用一颗橄榄跟他的命运和解。姜默对这个本子其实很有信心,这是他擅长的内容。

唐李说,找到投资了。他谈得差不多了,估计有戏。姜默问是什么人投,唐李说了个名字,姜默不认识,也就哦了声,说你继续谈吧。

一开始他都没抱多大希望,毕竟这几年黄掉的项目太多了。结果唐李那边进展还不错,说应该有戏,那个老板看了你的资料,很感兴趣。

那天,姜默正在机房里帮人赶一个后期。唐李快九点的时候打了个电话给他,让他前往某某KTV一趟,见见财神爷,说这事儿快成了。姜默听他说完哦了声,说等我把事情做完,挂了电话又满头大汗地做了二十多分钟才抓起手机出门。去的路上还挺欣慰,一般到了这个阶段,应该是已经谈得八九不离十了。

这些年哪路神仙都见过,投电影的人多,这些人往往风格迥异,有的洋有的土,有的人爱在写字楼里谈事儿,有的人喜欢吃着饭谈,有的人就喜欢在声色场所谈,姜默也见怪不怪,去就是了。

找到那个豪华包间推门进去,人还挺多。唐李拉着他给他介绍了下人,递了个杯子给他。姜默瞟了眼桌上那堆啤酒洋酒,在心里很不客气地给两位老板下了定义,人傻钱多。

姜默其实很烦跟资方聊天,因为稍微懂行些的会审视你,他们在乎的是你能不能拍出市场喜欢的东西,而非导演的个人表达,他们会聊他们对剧本的修改意见,聊很多要求,聊很多有想法的导演不爱听的话。不懂行的那类人吧,你就只能跟他瞎扯,乱聊,比较考验为人处世的能力。

不喜欢这种场合,但也不得不来,这就是现实的无奈之处。

老板一个姓刘,一个姓孙。姜默在旁边听唐李跟他们扯了会儿,有个杯子递他跟前来,那位未曾谋面的孙老板,说:“姜导,久仰了,喝一杯。”

姜默跟他客气两句,把酒喝了。

他一来,这位孙老板不知道怎么了,歌不唱了,烟也不抽了,像是盯上他了一样,一个劲给他倒酒,一口一个,喝一杯,喝一杯,要不是这老板点了个公主搂着,姜默都险些以为这老板看上自己了。

姜默确实喜欢喝酒,但他最烦有目的性的酒局,讨厌别人劝酒,这个老板的做派让他有点烦。

自己愿意喝,和被别人劝着喝,是两码事。为了自己高兴喝,和为了办成一件事勉强喝,有本质区别。

陪他们虚以委蛇也不是不行,姜默并不是不会,可他不想自己变成那个样子。他骨子里是有些不算圆滑的臭脾气,讨厌这种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