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有汐禾
赵锐呆坐在角落里,扬起头,目光穿过发梢的罅隙暗沉沉地抓在林蘅身上,有点像个颓丧的流浪汉仰视垂怜者。
夏天天气又闷又热,呼吸间像是往鼻腔里灌开水。天花板就挂着两个吊扇,作用甚微,剧烈的扇动声吵得陈隶需要扯着嗓门讲课。
“你先讲着,我去上趟厕所。”
林蘅悄悄和陈隶耳语,陈隶点点头。
福利院占地不大,林蘅不确定里面有没有厕所,找不到护工问路只能自己乱转。穿过悄然无声的走廊,隔着门上一扇玻璃窗,依稀瞥见人影走动。
林蘅趴着窗户看了一眼,轻轻推开门。
在林蘅的世界,他从没想过隔着薄薄一扇门,会有这样一副光景。
一个屋子里十多个婴儿,都不会说话,躺在摇篮里或者保育员怀里,寂静得凝重,空气中混杂着消毒水、屎尿味、老式砖房的旧墙皮味还有不知道什么味道,阴森又压抑。
林蘅踱步走到一个保育员身边,看着她正端着小碗喂粥,里面加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这个时间点吃饭也不知道是午饭还是晚饭。
“他们一日三餐只吃这个?”
保育员瞟了林蘅一眼,铁制勺子刮干净嘴边的饭粒,再给婴儿囫囵喂下,不轻不重地吱了声。
林蘅忧心道:“他们还这么小,只吃这个能行吗?为什么不给弄点有营养的?”
保育员翻了个白眼,似乎觉得林蘅多嘴多舌,没好气地说:“大家都是吃这个长大的,也没见有什么问题。再说有营养的不要钱啊,吃得起吗?”
林蘅劝说无果,悻悻地关上门退出去,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院里小孩生存条件恶劣,保育员不负责任、水平低下,唯一标准是不把孩子饿死就行。
每天都在这种环境生活,怎么能做到身体、心智健康成长?
揪心的情绪如阴霾笼罩在他脸上,林蘅就这么惶然离开,都忘记问厕所在哪了。
他一转身,看到赵锐眼巴巴站在他身后。
林蘅不想让赵锐看到消极的情绪,扬起笑问:“你跟我一路了吗?”
赵锐点点头,紧张地抓着小手,踟蹰地站在原地。
林蘅走过去牵住他的手:“你能不能带我去找厕所?”
赵锐立刻迈开腿,领着林蘅找路。柔软的掌心抱住林蘅的手指,汗水滑腻黏热,但赵锐却不想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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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间,其他小孩都跑出去玩了。林蘅摸了两把赵锐的长至耳根的头发,询问:“我帮你剪一剪头发吧,好吗?”
赵锐点头,坐到板凳上,双手乖巧地搭在自己膝盖上。
林蘅和护工要来电推剪和剪刀,护工知道是要给赵锐理发的时候表情十分古怪。
林蘅是第一次给别人剪头发,但赵锐不让别人剪,就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凑活用用了。
给赵锐洗头的时候,动作太大泡沫迷了眼睛,林蘅忙不迭道歉,赶紧用毛巾给他擦干净。
“对不起啊,眼睛疼吗?”
“不疼。”赵锐小声说,顺从地由林蘅作弄,搞得林蘅压力很大,生怕辜负小朋友的信任。
电推剪工作的滋滋声令林蘅心惊胆战,动作谨慎轻柔,没敢进行一些艺术发挥,只弄了个简单保守的平头。
鬓角往上剃短,夏天凉快,头顶到额前略厚一些,没弄成毛刺。
这样一来,赵锐没了厚重头发的遮挡,上半张脸完全露出来了,眉眼精致俊秀得不得了,简直是脱胎换骨,像一个小混血一样。
林蘅注意到他眼窝很深,鼻子又直又挺,双眼皮深刻,卧蚕饱满,睫毛扑簌如鸦羽。
他一时看呆了,情不自禁赞叹道:“你可真好看啊。”
赵锐的脸唰一下红了,狠狠垂着脑袋,羞赧到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极为不自在地扯着自己的短刘海。
脸皮还挺薄,林蘅失笑,抓住他的手:“别揪了,揪秃了就不帅了。”
林蘅对自己的手艺颇为自豪,得意地把陈隶拉过来向他展示:“怎么样,我厉害吧?”
陈隶驻足欣赏,语调拖长:“哟,厉害啊,你这手艺都能自己开店了,开业第一天就取代村口的那家黑心的‘甜茉莉’理发店。”
林蘅也不客气:“哈哈哈哈多谢,开业大酬宾我第一个给你理个秃瓢。”
“你看赵锐长得真好看啊,跟个小洋娃娃似的,我在咱这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孩。”林蘅把赵锐环在怀里,托起漂亮的尖下颌揉搓。
“确实,不光小孩,大人长得也没这样式的,比你都好看。”
林蘅张大嘴,佯装惊讶:“你终于承认我好看了!”然后被陈隶锤了一拳。
按理说没有人不喜欢漂亮小孩,林蘅稀罕地盯着赵锐的脸蛋,觉得他之后应该能和其他孩子玩起来,起码不会受到别人轻视了。
他们晚上睡觉睡很早,林蘅和陈隶快要结束志愿活动,去办公室告知院长。
林蘅借机问赵锐来到福利院的缘由,院长说是两三岁时候被拐卖来的,不知怎么的就跑到福利院了。本来身体健全又生得不错,有机会被领养,但是第一个领养家庭丈夫总是家暴,给他造成二次伤害,又跑回来了。之后他就变得攻击性强,不能接近人,现在六岁了还留在这儿。
林蘅心情怆然,因为赵锐的悲惨遭遇和未卜的命运一路低落。
“别伤心了,这里的孩子都这样,没办法。”
陈隶不算安慰的安慰并没有让林蘅释然,但如陈隶所言,他们能做的太少。回到房间哄孩子们入睡,他们就该走了。
林蘅替一个小女孩盖上被子,轻拍着薄背哄她入睡,脸庞在白炽灯照耀下露出少见的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恬静。
仿佛只要睡着的时候,美好才能离他们近一点。
林蘅猫着脚走到赵锐枕边,见他僵直地坐在褥子上。
他摸摸赵锐的小后脑勺:“大家都睡啦,你怎么不躺下啊?”
赵锐抿着嘴唇,一脸纠结地看着他。
林蘅以为赵锐舍不得他,寂静无声的环境将离别的惆怅放大。尽管不忍心,但他只能离开,高中课业繁忙,林蘅也做不出下次再来看他的保证。
如果失约,又要变成三次伤害,这样赵锐就太可怜了。
“我没办法继续陪着你了,你在这要好好和其他小孩交朋友,多几个朋友你就不会无聊不会伤心了。”
“现在快躺下睡吧,乖。”
林蘅握着他的肩膀,慢慢将他扶下,腰一躺平触碰到被褥的那一刻,赵锐突然短促的叫了一声。
林蘅感觉奇怪:“怎么了?你背怎么了?”
他掀开赵锐T恤后背,这才发现他瘦削苍白的脊背上密布丘疹和水疱,由于抓挠和不及时治疗红肿、糜烂,看上去触目惊心。
林蘅把他扶起来,摸上床单,发现都是湿的,他刚才还以为这本来就是深色的床单。
林蘅气得呼吸急促,先哄赵锐让他好好等着,然后去找工作人员拿药。
“赵锐身上起湿疹了,你这里有药吗?”
她翻了翻抽屉,拿出一管药膏给林蘅。
林蘅看着它崎岖脏污的表面,尤感不靠谱地阅读后面的用法用处和出厂时间。
“这明明是适用炎症比较轻的粉刺型痘痘,治不了湿疹的。”
她不耐烦地啧了声:“这个药它都能抹,万能药。”
“万能药。”林蘅深感荒唐地嗤笑。
“都是长痘、发炎怎么就不能抹了,你这小孩你啥也不懂你就别乱说!”她音量徒然大起来。
林蘅第一次有这种肺腑里被轰一声烧着的感觉,气得他直发抖。愤愤不平地瞪着她,嘘着声,语气却又急又冲:“你吵着他们睡觉了!”
保育员愣住,第一次被十几岁男孩吼住。
林蘅回到赵锐身边,突然发现他脸红得不正常,额头烫得吓人。
林蘅愧疚得不行:“都怪我没看见。”
他当即把赵锐横抱起来,走到陈隶身边:“陈隶,开门。”
一路抱着赵锐出院门,也没人来拦。林蘅忍不住为赵锐不平为他憋屈,这么好看懂事的小孩竟然如此轻视。
林蘅气还没消,声音低沉:“陈隶你先回家吧,我要带赵锐去看医生。”
“你钱够吗?”
林蘅一摸口袋,忘了这茬。
陈隶早料到了,给他递过几张纸钞,“我就带了这些,应该够用。”
林蘅感激道:“谢谢兄弟,这里格格不入的好人只有你我了。”
陈隶说:“你路上注意安全,别太晚了。”
“好,你先回去吧,我送他回来就走。”
在诊所打了点滴,开了药,确定退烧之后林蘅才带赵锐回福利院。
两人一路沉默,一开口就是道别所以都拖着不说。
林蘅尽量骑得很慢,但目的地终究要抵达,不同程的旅客注定要挥手道别。
林蘅没有说“再见”:“回去好好睡吧,让她们给你换张褥子,不给换你就去找院长。”
赵锐乖乖地点头,牵起林蘅的手,给他塞了一个东西。
林蘅展开手掌一看,是刚见面他给的大白兔奶糖。
他的呼吸都要碎了,不知道对赵锐说什么好:“你吃吧,本来就是给你的。”
赵锐摇头,执拗地把糖塞在林蘅手里,一直垂着脑袋,步履缓慢地走向院门。
赵锐好像知道他们要分开了,以后也再难产生交集。关上这扇生锈的铁门,他又要回到灰暗压抑之中,然后日复一日呆坐,孤零零等待希望渺茫的领养家庭出现。
可是等来的领养家庭不见得会对赵锐好,而赵锐有严重的攻击倾向,根本没有办法融入社会。他的人生走到了死胡同,走到悬崖边。
如果当初不是被人贩子拐走,他本可以有很美好的人生,不会在福利院受尽委屈,被好不容易等来的领养家庭再次抛弃,长时间囿于几方院子,甚至之后的人生没有几次机会看见外面的世界。
林蘅第一次如此鲜明地体会到被人需要的感觉。“赵锐需要我”,五个大字在林蘅眼前不停滚动闪烁,和幽暗的夜色一起浸得林蘅眼眶发酸。
长久伫立,苏蘅终于对着赵锐瘦小的孤独的背影喊出声。
“赵锐!”
赵锐闻声脚步瞬间停下,像巴普洛夫的狗,被反复驯服后条件反射地遵从。
“我、我明天还会来的。”
这是林蘅对赵锐郑重的保证。
赵锐肩膀剧烈颤抖,林蘅都怀疑下一秒他的身体就会崩塌成碎石块,然后再也拼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