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荒羽
他已经再来过很多次了,林烨觉得他的问题并不在熟练度上,林瑾瑜练琴很认真,这几遍下来没有错过一个音符。
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让林瑾瑜用笨办法,一遍一遍摸索。
“那就再来吧,”林烨提醒他:“把注意力集中在曲本身上,不要分心。”
林瑾瑜点点头,做了个深呼吸试图让自己不那么焦虑,然后示意林烨重新开始放伴奏。
林烨倒数三声,摁下了播放键。
还是熟悉的、带着沙沙底噪的钢伴,林瑾瑜再一次运弓……他看着自己的琴面,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皱着,由于太急躁,有好几个小节抢拍了。
大概半分钟过后,林烨道:“停……停停停!”他说:“算了吧,还不如上一次。”
林瑾瑜有点泄气地放下琴弓,道:“可能因为我还不太熟悉这个伴奏。”
这版伴奏编得很简单,是林烨拜托他学音教的同学在琴房随手录的。
“这是一方面,但应该不完全是,”林烨道:“不要偷偷摸摸藏着掖着,表演就是诠释自己,你为什么要那么矜持、那么克制呢?”
他问:“我说了把注意力集中在曲子本身上,你拉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
一开始什么也没想,后来就想着不要出错、一定要拉好、一定要完成……诸如此类。他被焦虑包裹着,越想完美越不能完美。
林瑾瑜确实有在努力感受那种浓烈的、示爱的情绪……他本身也确实饱含这种情绪,甚至无需借助另外的共情。
但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那些小小的、和这首曲子不契合的杂质。
那是一种天然的羞怯,或者说顾虑与忧愁,他展现不出那种纯粹的、仅仅只是诉说爱意的琴声。
“你的指法、运弓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只是情绪不对。”林烨说:“情绪不对细节就不对,处理不了细节就拉不出那个味道,而且我觉得再做机械性练习对你的帮助不大。”
林瑾瑜默然无语。
林烨看了眼表,离平时结束练习的时间还有半小时。他道:“今天到这儿吧,你回去自己琢磨一下,别太着急。”
“哦。”林瑾瑜嘴上答应,心里不可避免地还是急和沮丧。
林烨把磁带取出来给他:“你自己回去也多听一下伴奏,没准会有帮助。”
林瑾瑜把磁带接过了,道:“跟钢伴有什么用啊?”他说:“许钊又不会弹钢琴,而且他听都没听过我这曲子,我俩一次都没排练过,到时候怎么上场?”
“不要着急,”林烨说:“他在练他的《roolling in the deep》……嗯……总体表现来说弹得比你出色。”
许钊有点一根筋,做一件事就做一件事,几乎不会受外界的干扰,林瑾瑜倒是挺羡慕他这一点的。
“可这是两首完全不一样的曲子,练了有什么用……俩独奏吗?”
“不是,”林烨说:“稍安勿躁,我会安排好的,好吗?”
林瑾瑜也没有别的办法,好也得好,不好也得好。他背起琴箱,握住门把,侧过半个身子,道:“十一月中下旬就要送校上,请……稍微快一点。”
“知道了,”林烨起身送他,说:“我会弄好的,相信我。”
……
林瑾瑜照旧背着琴箱去奶茶店找张信礼,不过没前几天那么雀跃了,他低头看着自己面前那一小块人行道地砖,慢慢吞吞走到店面不远处,站在一棵广玉兰下望着张信礼。
张信礼给完最后一杯奶茶,抬眼时隔着行人看见了他,回转身去里面换了衣服出来。
林瑾瑜什么也没说,转身用肢体语言示意“走吧”。
张信礼跟在他身后,见他一直不说话,道:“怎么不高兴?”
“没怎么,”林瑾瑜说:“可能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明天周日,要上自习交作业,张信礼猜道:“作业没写完?”
“不是。”
这段时间林瑾瑜比谁都勤奋,自习、课间、午休,无论多短的空余时间都被他挤海绵一样挤出来,拿来写作业、背单词。因为假如他连分内的事情都没有完成,就更不被允许去做别的事情了。
“那是为什么,”张信礼问:“林烨怎么你了?”
虽然知道林烨在他心里的形象好像一直不怎么正面,但倒也不必这么猜测吧……林瑾瑜再次否认;“也不是这个。”
二人一前一后,不快不慢地沿着马路牙子往车站走,张信礼一直追着他的脚步。他再次问:“那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觉得……你最近话好多。”林瑾瑜回过头,半真半假地说。
虽然也不是太多,但跟从前相比是真的多了好些,从前林瑾瑜总爱粘着他,和他哔哩吧啦说这说那的时候,张信礼一般只是有问必答,并不和他多废什么话,平时也只是身体力行地照顾他、对他好、帮他做事,不会主动在言语上跟他多说什么。
可从林瑾瑜去读住学开始,情况好像一点一点地改变了。
他们少了很多在一起的时间,林瑾瑜也不再整天和他形影不离,粘着他说话,张信礼却好像慢慢地越来越经常主动找他说话了。
林瑾瑜一开始还只有隐约的感觉,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觉得这好像不是自己的错觉。
“……”张信礼被他这么一问,半晌没说话,过了很久,他才说:“哦,你嫌我话多。”
林瑾瑜怎么可能嫌他话多,最多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而已。可他看张信礼一脸不大开心的样子,突然想逗逗他,他道:“嗯……确实挺多的,叽叽喳喳,都快赶上以前的我了。”
张信礼被他说得好半天没说话,林瑾瑜走过几条马路,偏过头看他:“哈哈哈,不会真生气了吧,我逗你的。”
公交车按着喇叭从远处驶来,张信礼走到前面,把林瑾瑜留在身后,三步并做两步上了车。
那个反应有点像生气,又有点像害羞……让林瑾瑜觉得新奇又有趣。
他在后面喊:“哎,你等等我啊!我以后不说了还不行吗!”
……
虽然在外面的时候他们打打闹闹相处得挺融洽,可一回到家,林瑾瑜就开始变得缄默了。
踏进家门的那一刻他好似忽然戴上了一张面具,整个人蓦地静了下来,也不怎么笑了。
林怀南不在客厅,林瑾瑜换鞋进门,看见厨房电饭煲里热着饭,菜已经上桌了,冒着腾腾的热气。
张信礼把门卡放了,边往里走边道:“你把琴放了去洗手,马上吃饭了。”
林瑾瑜说:“嗯。”
林怀南听见开门的动静,从书房里走出来,道:“回来了,快,洗手吃饭。”
林瑾瑜看了他爸一眼,把琴放到餐桌凳子上,去洗了手,出来时很自觉地坐到他爸旁边。
张信礼帮所有人盛了饭,又拿了筷子,林瑾瑜左边是他爸,右边是把琴,身边没有空位。
“小张,坐,”林怀南招呼他坐自己另一边:“小瑜,今天做了你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快吃。”
林瑾瑜拿着筷子,看着自己碗里的白米饭,很缓慢地点了点头。
大概是察觉到林瑾瑜这段时间情绪一直很低落,整顿饭的时间林怀南三不五时和他说话,有时是问他在学校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有时又和他提从前几个要好的女同学。
他可能觉得自己儿子的低落不过是第一次离家住校以后的正常反应,又或者认为他之所以会因为被迫和张信礼保持距离而不开心,只是不开心于青春期小孩失去一段亲密关系以后,自然滋生的孤独感,多说说话,等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林瑾瑜点卯一样随意应付着,并没有任何想和他聊天的的意思,也没有任何开心的意思。
他伸出筷子绕过糖醋排骨去夹另一侧的清炒大白菜,那道菜有点远,林瑾瑜又恹恹地懒得站起来,因此只能十分勉强地够到边边角角,那双筷子在盘子里戳了半天,净戳了些汤水,什么也没夹起来。
张信礼本来在吃自己的饭,见状顺手给他夹了一筷子,示意林瑾瑜拿碗来接。
“别……”林瑾瑜说:“别给我夹,不要你夹的。”
张信礼道:“你不是夹不到吗。”
“夹得到,”林瑾瑜说:“用不着,谢谢。”
张信礼莫名其妙,把那筷子菜放回盘子里,低头吃饭去了。
这不太礼貌,林怀南却没说他什么,反而有点鼓励的意思。他觉得这是林瑾瑜在努力往正确道路上走的一个表现,小孩难免拿捏不好分寸,过了这段时间就会好的。
林怀南接着和他搭话,林瑾瑜接着不说话,这顿折磨的饭持续了大约十五分钟后,林怀南的手机响了。
林瑾瑜闭着眼都知道那个商务意味十足的铃声代表着什么,顺带着连林怀南接下来的台词都一清二楚。
“嗯,对……没事你说,税务局的领导?好,那我现在马上过来。”
哦,看来是很重要的领导,林瑾瑜扒着碗里的饭,这么重要的领导,一般是不能怠慢的。
果然,林怀南吃得也差不多了,他放下筷子道:“小瑜,爸爸现在要出门一趟,晚上会回来,你们在家自己自觉点,好好写作业,认真学习 。”
“嗯嗯嗯嗯嗯。”林瑾瑜不想听他爸爸说这些老掉牙的嘱咐,一连串嗯打发了他。
林怀南出门了。
他一出门,林瑾瑜好似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般,吃饭速度都快了好几个档次。
张信礼吃完饭,收拾碗筷去洗碗。林瑾瑜三口两口把饭吃得精光,走去碗池子边,把空碗给他,闲聊道:“你今天还写作业不?可累死我了,站一下午腰酸背痛,都不想动了。”
水哗哗流着,张信礼没说话。
林瑾瑜拿肩膀去蹭他:“嘿,问你呢。”
张信礼还是不理他,林瑾瑜使多了点劲,给他顶了半个趔趄,张信礼终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林瑾瑜朝他挑了挑眉毛,露出个介乎逗趣和挑衅意味之间的眼神。
张信礼看着他,道:“……你可真是属狗脸的。”
“什么猫脸狗脸?”
“变得快。”
林瑾瑜觉得自己刚刚也没说什么,怎么就狗脸了,他接着自己一开始的话题,道:“我真腰酸背痛,感觉累得要死。”
张信礼把洗完的碗放进池子里晾干,在抹布上擦了把手,道:“精贵。”
他抖开林瑾瑜半靠不靠在自己背上的身子,叫他站好了,往客厅沙发走。
林瑾瑜道:“怎么了,难不成还在为街上说你话多生气,我不都说开玩笑了嘛。”
张信礼没接他话茬,只在沙发上坐下,道:“赶紧写作业去。”
“累了,不想写。”林瑾瑜跟在他身后,走到他身边坐下,往靠背上一躺:“腰膝酸软,浑身无力。”
张信礼弯腰捏了捏自己脚踝,道:“你一下天就写了会儿作业,拉了会琴,风吹不着雨晒不到,有这么累吗?”
“累啊,”林瑾瑜看着天花板:“很累……由内而外的那种累。”
他脑子里有很多疑问,比如林烨说的‘诠释自己’、‘不要偷偷摸摸,藏着掖着’,到底指的是什么呢?他真的能够表达出来那首曲子里最纯粹的感情吗?
张信礼说:“我比你累。”
林瑾瑜起来坐直了:“你累和我累又不是同一个矛盾的两个方面,不冲突。”
他见张信礼一直捏自己的脚踝,微微俯身凑过去,问道:“怎么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