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荒羽
张信礼不动了。
林瑾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牵着他开门上楼又回寝室的,大概是太想念了,想念又难过,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和张信礼一起躺在了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
蚊帐雪白而干净,宿舍那种单人床逼仄不堪,张信礼从爬楼开始就没再说一句话,这会儿面朝墙,背对着他躺着,那摞等待盖章的转学材料被压在枕头下,像一块炭火。
他们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再这样盖着同一张被子入睡了。
林瑾瑜仰面躺了一会儿,转身面朝着张信礼,张信礼没动,但林瑾瑜知道他没睡着。
他看着张信礼露在外面的一只手,那只手无意识地捏成拳头,手臂上的刀疤清晰可见。
“我就是去练琴了,”林瑾瑜也不管他想不想听,用只有张信礼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不喜欢林烨,只是想在汇演那天拉给你听。”
那边沉默着,过了许久,张信礼才说:“嗯。”
林瑾瑜轻轻靠过去,慢慢把额头抵在他背上,抓着张信礼后背的衣服,忽然轻声问:“哥,你能……抱我一下吗。”
那与其说是个征求同意的问句,不如说是个有点卑微的恳求……张信礼静了片刻,然后真的转过身来,伸出臂膀从他背后穿过,抱住了他。
林瑾瑜被他抱着,同样伸手抱着他脖子,张信礼闭着眼,脸贴在他脖颈间,林瑾瑜可以感觉到他在微微地颤抖。
“我要回去了……”他听见张信礼喃喃地说:“重新开始,不会再回来了。”
上海与四川的高考制度有诸多不同,林瑾瑜对此不甚清楚,张信礼却非常清楚地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从来没学过的课要重新开始、数学英语题型的大变样、体考项目和分值的变化……那意味着太多太多。
但他们无力反抗,林瑾瑜唯一能做的,只是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抱着他。
他摸着张信礼的头发,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张信礼安慰他时一样。
“会好的,”林瑾瑜说:“都会……过去的。”
话语也许苍白无力,可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年纪,诺言是他们唯一能给彼此的。
他道:“不管你去了哪里……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第140章 神秘钢伴
这一晚睡得十分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林瑾瑜能感觉到张信礼一直抱着他,即便睡着了也没有松开。
六点的闹铃把他从睡梦中吵醒,天刚刚发白,室友们发出不耐烦的翻身声,林瑾瑜睡得很浅,一下就醒了过来,他感觉自己背后枕着个什么东西,腰上也压得慌。
附中早上是要跑操的,蚊帐外陆续传来其他室友坐起来伸懒腰以及踩梯子下床的声音,昨夜已经过去,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林瑾瑜睁开眼睛清醒了会儿,想翻身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张信礼一只胳膊横在他腰间,就像一根树干子卡着他,让他没法起身。
之前数百个相处的日日夜夜里,张信礼没有一天起得比林瑾瑜晚过,每天早晨,当林瑾瑜还在睡懒觉,与周公幽会的时候,他要么在做早饭,要么在写英语,要么已经出门打工了。
可今天,当林瑾瑜已经醒来,预备起床穿衣服,出去跑操的时候,张信礼仍闭着双眼,呼吸均匀而平缓,发顶轻轻贴着林瑾瑜的下巴,显然还没醒。
这是他第一次醒得比林瑾瑜晚。
林瑾瑜枕着他另一只胳膊,张信礼浓而硬的发茬时不时轻轻从他下巴上搔过。
那是个带寻求保护意味的拥抱姿势,像是在他怀里寻找某种安慰或者庇护。林瑾瑜有些惊讶,他慢慢收回自己搭在他身上的手,小心地挪动了一下,张信礼依然没醒,只是因为失去了他的怀抱而在梦里不安地皱起了眉头。
林瑾瑜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柔,几乎想俯下身去吻他。
他坐起来,轻轻拍了拍张信礼的脸,说:“起来,该上课了。”
张信礼慢慢睁开眼睛,他显然还没完全清醒,眯着眼看着林瑾瑜,发出一声含混的嗯声。
林瑾瑜苦中作乐觉得有点好玩,于是凑过去,抓住这个机会,再次老父亲般拍了拍他的脸:“乖,起床了。”
张信礼下意识捉住了他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手,眯了眯眼,不仅什么也没说,而且也没反击。
他俩被子下的腿蹭在一起,亲密而舒适。
这种短暂地亲密没有维持很久,王秀见林瑾瑜半天没下床,爬上来撩开他蚊帐,催道:“鲸鱼,怎么还不起床,迟到扣分了啦……”
那个“啦”字只被他发出了个很短的音,就忽然被拦腰截断了。
他俩昨天回来得晚,全寝室都已经睡了,除了室长蒙哥,没人知道昨儿寝室里多了一个人。
林瑾瑜有种被“捉奸在床”的迷之错觉,他连忙此地无银三百地收回被张信礼握着的手,若无其事地边起身下床边道:“来了来了,你赶紧洗你的去吧。”
王秀讪讪道:“哦。”说完抓着梯子下去了。
林瑾瑜把校服裤子套上,往下几步跳到地上,穿鞋,回头对张信礼道:“那什么……起了起了赶紧起了。”
张信礼从床上坐起来,盘腿看着他。
宿舍床实在狭窄,两人睡一晚上腰酸背痛,林瑾瑜光速拿毛巾洗脸刷牙,余光瞥见张信礼懒散地坐在原地锤了锤自己脖子,被子盖在腿上,不知为什么半天不见动弹。
他一向是被催的那个,这会儿倒反过来了,变成了他催张信礼,这感觉……有点新奇。
……
走读生是用不着下楼打卡的,张信礼跟着林瑾瑜和他的一众室友混了出去,跑完了操去上课。
他俩已经有段时间没一起上下学了,这儿会儿冷不防又勾肩搭背同时进教室早读,引得一群和林瑾瑜关系好的哥们调侃。
“鲸鱼,你俩又复合了?”林瑾瑜嘴欠属第二,许钊就属第一,他昨儿才稀里糊涂看了一场大戏,这会儿分外关心他发小。
“什么复合单合的,”林瑾瑜说:“肉麻。”
“你昨天吓死我了,”许钊道:“我差点以为你爸家庭暴力呢。”
林瑾瑜斜了他一眼,刚想让这家伙闭嘴别提了,还没开口,张信礼便在身后问:“他昨天怎么了?”
那叠亟待盖章的转学材料还被他攥在手里,卷得有些皱了。
许钊说:“昨天……”
“没什么事儿,”林瑾瑜打断他,说:“就心情不好,现在没事了。”
没事个鬼,现在他的心情依然糟糕极了,如今已到了十月底,再过两周节目就要送校上,再两个两周到汇演,而再两个两周过去后,张信礼就该离开了。
“早说啊,”许钊一脸义愤:“早知道你心情不好,咱就出去玩呗,去吃点好吃的,不去练琴就是了,还弄得你那么不高兴,林烨抱你的时候我都吓死了,以为什么大事……昨儿你不会哭了吧?”
他声儿很大,带着一股好似梁山好汉一般的兄弟豪气,林瑾瑜当时确实很难过,眼泪憋都憋不住,可这事儿被同学说出来就不是那个味儿了,他随手抄起一本书揍了许钊一下,道:“小点声儿,你别说这个行吗!”
“哎呀不说就不说……好像不说就没发生过似的。”
林瑾瑜的重点集中在“让别人知道他哭了是不是特没面子”上,张信礼的侧重点则好像和他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
他先问:“你哭了?”然后又说:“他抱你?”
……
这俩问句哪一个都不好回答,林瑾瑜“……”了片刻,道:“唉,就……最近成绩不好,烦,林烨顺手就……”
事实上那时候他和张信礼一个在宿舍楼下,一个在操场,都在为同一件事情难过,可他不能让张信礼知道他早就知道张信礼要转学这回事,因为他没有理由比他本人还先知道。
张信礼面无表情地回了一语嬉,"挣里个无比单调的“哦”字,回自己座位了。
林瑾瑜觉得头大,许钊拿手肘戳戳他,道:“那什么,林烨昨天回去之后发了个新的谱子,你看了没啊?”
林瑾瑜昨天晚上光顾着和张信礼睡觉去了,压根没碰他那平时十分钟都离不开的手机,这会儿一脸茫然道:“什么?”
老师还没来,教室里到处是班干部收作业的吆喝声,许钊四下看了看,见都是他的哥们,没那种爱打小报告的注意他们,便把手伸到桌肚下,鬼鬼祟祟解锁、点开图片,拿给林瑾瑜看。
林瑾瑜猫腰偷偷看,昨天半夜十二点,林烨在那个为了练琴组建起来的临时小群里发了个新的谱子,说是优化过的终极版,嘱咐他们最好按这个排。
五线谱上一行行音符好似电线杆上的鸟儿,林瑾瑜一节一节看过去,发现改动也不是很多,近二分之一完全没动,只在某几段……以及他原本独奏的那一段加了钢琴进去。
“有没有搞错?”林瑾瑜原本以为就些细节部分修修改改,没想到这直接加了一个声部啊!
他说:“疯了吧,我们去哪儿找钢琴啊!”
“我也说啊,”许钊划上面的消息给他看:“但是人家说最好去找一个。”
林瑾瑜看上面的消息,林烨河马蓝的气泡这会儿在他眼里显得特别欠揍:加了个钢伴进去,别的改动不大,你们最好是再拉一个钢琴进来,尤其是林瑾瑜那一段,很需要钢伴。
他在群里道:那个原版就是协奏曲,这个不用我说吧,你又没有帕格尼尼的水平,单小提琴拉这个多少还是有点单调,缺了点什么似的。
这句话林瑾瑜都听到耳朵起茧了,“缺点什么”、“差点意思”、“没那个味儿”,堪称“林烨大师”三法宝。
……虽然很多时候他确实是对的。
好不容易才迈过那道坎的,现在居然又要改,林瑾瑜瞬间觉得自己萎靡不堪,他有气无力道:“上哪儿找钢伴去啊,咱们班有学钢琴的吗?”
“不知道,好像没有吧,”许钊摸着自己下巴:“真的没有,这可难办了,要不就按原来那样凑活吧,管他呢,又不搞比赛。”
无论谱子编得再如何好,没有能呈现的人也都是死的,林瑾瑜是如此希冀于送给张信礼一场完美的表演,可天总不遂人愿,要给他安排各种各样的困难。
他叹了口气:“只能这样了。”
……
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冬天一天天临近。
继汇演节目之后,元旦班会也开始逐步筹措,按照以往的传统,班委会把每个人的学号都写成纸团放到盒子里让大家摸,被摸到学号的人将收到一份由摸纸团的同学准备的、未知的礼物。
林瑾瑜把存的钱取了几千块出来,背着他爸买了一部新手机,但没拆开,而是把它锁进了抽屉里,和角落里那枚当初随手留存下来的子弹壳放在一起。
黄铜的壳身上已经有了些微锈绿色,它好似代表着一段复杂的回忆,既让林瑾瑜想起医务室那些令人不适的情景,又让他想起最初那个令人安心的电话。
他时常想如果当初没有打那个电话,张信礼是不是就不会和他爷爷有更多的交流,爷爷是不是就不会有让他转学来上海读书的念头,是不是张信礼就不会走进他的生活。
他们会如同两条相交的直线一样,过了交点越来越远,在各自的轨迹里好好生活,凉山、上海,本就是遥远的两座城市。
可生活是没有如果的。
林瑾瑜和张信礼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转学的事,尽管他们谁都知道这天终究会来。
就像无论林瑾瑜怎样地喜欢夏天,夏天也还是过去了。
第141章 前奏
圣诞节一天天近了,林瑾瑜和许钊的节目不出所料过了校选,只是重要的钢伴还没有影子。
班上实在没有正儿八经学过几年钢琴,可堪担当帕四协奏曲伴奏的同学,每当林烨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林瑾瑜总是很苦恼。
许钊倒是没那么有所谓,反正他弹和声乐器,吉他部分对伴奏的依赖没那么强,够炫酷就可以了,林瑾瑜则非常纠结于那个不知在哪个阿姨肚子里还没生出来的钢伴。
别的同学放学、周末去打球、听歌、写作业,勤奋一点的加班加点复习,林瑾瑜却拉着许钊一头扎进了林烨学校的琴房里。
反正结局已经注定,再怎么装乖宝宝也没用,他怀着一种恶劣的心态,故意跟他爸作对,一门心思练琴,作业也不写,上课也不听,罚抄就罚抄,罚站就罚站,请家长就请家长,爱咋咋。
这当然很幼稚,可除了这种幼稚的、自暴自弃式的手法,林瑾瑜好像再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报复”他爸爸了。
每天放学后张信礼会送他过去,然后林瑾瑜和许钊双双孙子一样聆听林烨的教导,张信礼则在一边背单词,等他们练完了再送林瑾瑜回学校,然后自己坐地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