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荒羽
那木雕有些抽象,虽然神似却也不十分精美,林瑾瑜看着他给了钱,等走远了些,道:“你现在出手还挺阔。”
“没,”张信礼说:“都是自己做些小东西出来卖,也不好还太狠。”他说着把木雕递给林瑾瑜,道:“送你。”
“你还挺会选。”林瑾瑜接过去端详,确实有趣,越看越喜欢。他问:“你现在一个月多少生活费啊?还有这闲钱。”
“赚得多就花,赚得少就省,”张信礼回答:“我在外面教小孩打球,加上奖学金,还够用。”
“这样……”林瑾瑜自己现在还吃家里,每个月生活费都没数,反正隔几个星期他爸或者他妈就问他一句有没有钱用,给他转几千,多了就乱了,也不知道一个月具体给了多少。
他跟那只大角牛和大头虎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说:“真佩服你,这就经济独立了。”
“这才到哪儿啊,现在上学吃食堂,不用担心房租也不用操心每天吃什么,起码要工作了才谈得上……”
“OKOKOK,行了行了行了,”林瑾瑜道:“知道了我的哥。”
张信礼就不说了。
林瑾瑜想跟他谈谈,关于……软件那事儿,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高武自己买东西去了,也不知道寻摸什么,此时刚好就他们俩站街边口等人。
天气本来就冷,站着不动就更冷了,林瑾瑜把木雕收进腰包里,跟张信礼肩并肩站着,一人点了根烟驱寒,看行人来来去去。
他试图抓住这个机会开口……林瑾瑜花时间组织了下措辞,决定先委婉地旁敲侧击一下:“那啥……”他说:“你现在……学什么专业啊?”
张信礼告诉了他,林瑾瑜正盘算着怎么从唠家常平和地过渡到取向问题,就听张信礼问:“你呢?”
“我……”林瑾瑜也如实说了,道:“都……还好吧?”
“嗯。”
“有没有……尝试点什么新鲜事物?”
他说得隐晦,张信礼不解其意,道:“什么?”
风有些大了,这地方容易下雪,此刻天色蒙蒙,看起来最早今晚,最迟明晚,必有一场雪要下,林瑾瑜手插在兜里,转头看着他,说:“就新鲜事儿啊,没玩点社交软件什么的?”
张信礼说:“社交软件算什么新鲜事?”
“不是一般的那种,”林瑾瑜深深抽了一口,感觉那股带着热气的烟雾缓缓沉入胸膛:“是那种特殊的,填身高体重……还有型号的。”
张信礼唇缝间逸散的烟雾好似忽然静止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真的?”林瑾瑜看似面色如水,毫不在意的样子,实则一直在注意他的表情,张信礼一瞬间的怔愣令他心里最后那点不确定也没有了:“你懂的吧,型号,一零之类的。”
从听到问题的那一刻开始,张信礼明显变得局促不安起来,那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慌张,好似某个藏在心底的小秘密忽然见到了阳光。
林瑾瑜问:“……你为什么要注册那个?”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信礼扔了烟,看起来想走。他刚转过半个身子,林瑾瑜便道:“你这样有意思吗!”
张信礼的脚步停住了……然而他顿了片刻后,还是转身拐进了巷子。
那还是一种逃避的姿态,林瑾瑜有点气,还有点恨铁不成钢,但无可奈何。
高武出来的时候已是十点过快十一点,他买了一条小女孩的裙子,还有一双雪地靴,拿袋子精精致致装好,拎在手里。
回去的车要下午才有,高武问了句:“张信礼人呢?”
林瑾瑜答:“别问我,不熟。”
他们好几大袋子的东西,两个人是怎么也提不下的,高武拐进去找人,林瑾瑜蹲在原地抽完了那根烟,把烟屁股狠狠往地上一摁。
OK,你就是不愿意正面面对是吧,老子偏要逼得你避无可避。
不多时,高武还是把张信礼叫回来提东西了,他们仨来的时候是林瑾瑜走中间,张信礼、高武一边一个走他旁边,走的时候却变了样,变成了高武走中间,无论怎么拐弯,张信礼都隔着一个,有意离林瑾瑜远远的,也不跟他说话。
大中午的总得找地方吃饭,高武找了个小馆子,带三人坐下,推杯换盏间,林瑾瑜提出去他们以前的学校看看。
“那有什么好看的,”高武说:“就一个破中学,烂老师烂学生。天冷,你想玩我带你去按摩足疗啊。”
他这样的人往往缺乏对教育以及其他世间万物的敬畏之心,林瑾瑜知道他说的按摩足疗是个什么东西,道:“免了,没兴趣,就想来个故地重游。”
张信礼在一边不说话,高武挠挠头:“也行,反正时间还早,待会儿坐车去……真不懂一学校有什么好看的,读那么多年书,出来还不是老板手底下打工,白读。”
林瑾瑜心里很鄙夷这种观点,但是没说什么。
张信礼仍然不怎么理他,问他点什么别的还好,只要一聊到关于那方面的话题,哪怕是很小的问题,他都采取回避态度,不是闭嘴不说了就是直接走开。
林瑾瑜试了几次,他都不耐烦地走了。
这么宽的街道,这么大的地界,腿长在他身上,林瑾瑜也没法把他给绑起来,强迫张信礼听自己说话。
等着瞧,林瑾瑜心想:我看你还能躲到什么时候。
坐车的时候他也没和张信礼待在一起,而是跟高武一起坐到了最后一排,张信礼一个人在车门附近拉着吊环站着。
林瑾瑜等了片刻,车上人渐渐多了,过道上一排排都是人。眼见张信礼望向他们的视线被阻隔,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林瑾瑜忙趁着这个机会对高武勾了勾手,道:“你过来,跟你说个事儿……”
……
如此这般一番商量过后,高武莫名道:“啊?为什么啊?”
“你别管为什么,照做就是了,”林瑾瑜道:“记不记得你答应我的,有事儿找你,你能办的都给我办,说话到底算不算数啊。”
“算数啊。”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儿,就是忒怪了点,高武道:“可你这是干嘛啊。”
林瑾瑜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说:“就……有点事得说开了,私事儿,你不懂。”
“什么私事,他欠你钱不还?”
高武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有这种关于钱的事儿,尤其是有点交情的朋友借钱最不好处理,对方要是不还,又不能不要这笔钱,但又不好撕破脸……他那些工友就这样,借钱买烟找小妹,有钱了也不见谁会主动还,总要弯弯绕绕费一番功夫才能把钱要回来。
“……”林瑾瑜说:“你要这么理解也行。”
高武道:“懂了,你俩关系特好不好意思让他还,也不用这样啊,要不我帮你要也行,我跟他讲不上什么脸不脸的。”
“用不着,”林瑾瑜道:“不止这个……总之很复杂,我在这儿也待不了几天,正常环境里我跟他谈他还老回避,你就帮我一次,别的我自己跟他说。”
高武似乎还想提点什么意见,林瑾瑜故作凶恶,直接道:“你就干好辅助就行了,我自己的朋友、自己的事儿,肯定我自己来说,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
大部分大学放寒假都比高中早,林瑾瑜时隔五年再次踏进那所缩在县镇一角,捐款盖出来的学校时,操场上有一两个班在上体育课,学生追逐打闹,一派热闹景象,再不是那年寂静的样子。
他们原本是进不来的,多亏高武勉强也算这所学校曾经的学生,他给门卫递了烟,谎称来看老师,门卫也就放他们进了。
几年没来,学校似乎扩建了不少,林瑾瑜还记得他记忆里那时候,这学校就几栋楼围着一个巴掌大的煤渣操场,现在楼多了一栋不说,还开发后山新建了塑胶跑道。
那些略显老旧的篮球架、单双杠居然都还在,林瑾瑜还记得那时候十五六岁的自己踩着个滑板,跟个二逼一样去招张信礼来追他,他们在夏日的阳光下疯跑过大半个操场,打打闹闹,把亲吻当做幼稚的玩笑。
那年他们那样青春、无畏而且二逼。
上上下下逛了一圈,把以前的老地方都走了个遍后,高武介绍道:“新扩建了个后操场,在教学楼后边,要去看看吗?”
林瑾瑜顺水推舟:“当然。”
塑胶操场上也有班级顶着风在跑步,这操场修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全都崭新崭新的,除了八百米的露天跑道之外,还附带有配套的室内跑道、训练室、器材室。
高武道:“这我辍学那年修的,好像还不错。”
“是挺好,”林瑾瑜搓了搓手:“好冷啊,这边冬天好像比上海还冷。”
“海拔高,”张信礼回答:“上海是湿冷,湿气多过冷气。”
上海的冬天虽然偶尔也下雪,可多数时候一年也就那么一两场不大不小的,不像这边,雪大起来,路都能堵小半,人进出都不大方便了。
林瑾瑜没带帽子,耳朵在凛冽的风里冻得发红,高武说:“操场也没什么好看的,风还吹得大,不如去那边室内待一会儿吧,东西也放一下。”
拎着这么老堆东西走半天,林瑾瑜早觉得傻逼了,立刻附和。
他们径直走去对面建在观众席底下的室内跑道……室内果然暖和了不少,标了数字的红色跑道上乱七八糟放着实心球、垫子、百米跨栏的栏杆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完好的也有坏了的。
林瑾瑜他们把手里提的东西通通甩一边,感觉全身都得到了解放。
高武道:“别站门口,那边我记得还有个器材室,有凳子可以坐。”
这段跑道呈直线,约莫有一百多米,林瑾瑜他们跟着高武一直往里走到尽头,看见并排的两扇小门,一扇旁边带窗户,另一扇不带。
“哟,今天器材室的门竟然是锁的。”高武扒窗台上推了推窗玻璃,发现也推不开,透过窗玻璃隐约可见几条小板凳。
“怪了,”他道:“我上学那会儿基本没人管,周一到五跟本不锁门的啊,过这么几年还真越来越正规化了。”
“别麻烦了,”张信礼说:“凑合休息会儿得了,想坐可以坐地上。”
跑道这玩样不知道多少双鞋踩过多少遍,这边又是室内角落,一半只有特长生光顾,卫生打扫做得也不怎么认真,林瑾瑜随便扫了眼就看见好几只干枯的蜘蛛尸体。
高武探头探脑了一会儿,指了指相隔五六米的另一扇没锁的门:“你们去那边看看,那杂物间里应该也有塑料板凳。”
张信礼原本是懒得费这个劲的,小时候什么泥啊灰啊的没滚过,这会儿装什么讲究人。
可奈何林瑾瑜催着他去,他只得转过身,跟着一起去看看。
没窗户,杂物间里显得很黑,林瑾瑜拉开门,还没往里走几步呢,就猜到一不知道什么报废器材的东西,差点摔一大跟头。
张信礼喊了他句慢点,借着从门口透进来的日光,看见几张塑料小板凳安安静静在最里面角落里待着。
林瑾瑜没看那个方向,一直嚷着“在哪儿呢”,张信礼一向手脚快,说了句“那儿”便径直往那角落里走去拿凳子。
就在他越过林瑾瑜,往深里走去的时候,林瑾瑜不着痕迹地回头,朝高武使了个眼色。
高武点头,悄悄把门关上了。
失去了唯一的光源,杂物间里立刻完全黑了下来,张信礼回头,疑惑道:“关门干什么?”
然而门外已经没有声音了,张信礼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去,拉了下插销,却发现它就给跟卡死了一样浑然不动。
“有病?”张信礼敲门:“到底干什么?”
林瑾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别费劲了,外面抵住了从里面打不开的。”
张信礼打开手机自带的电筒,借着雪白的光束,他看见林瑾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地上一块老旧的军绿色体育垫子上,“嚓”一声就着打火机点燃了烟。
橘红色的火苗照亮了他的面容,他是那样平静、泰然、毫不意外。
张信礼瞬间就明白了:“你和高武还能串通到一起去,挺意外。”
“毕竟四海之内皆兄弟。”林瑾瑜抽了口烟,对着门的方向大声了点,道:“行了,我们的事自己解决,你去跑道大门帮我们看着点,有人来了知会一声!”
门外传来高武答应的声音:“知道。”他临了还警告了张信礼一句,道:“你赶紧把欠别人的还了啊。”说完才走了。
学生喧闹的声音传不到这里来,杂物间里黑而静得可怕。
张信礼背对门,面朝林瑾瑜静静地站着,道:“……我不记得我欠了你什么东西。”
“是吗,”林瑾瑜双脚分开,手肘支在膝盖上,没看他,只是一口接一口抽着烟:“可能不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