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荒羽
她道:“……不应该啊,”林妈妈的眼神往左,好似在回忆从他出生以来,这二十年回忆里被她忽视的细节:“你从来……从来没有表现过有这种倾向,你记得吗,上幼儿园的时候……不,不是幼儿园,是小学,”她沉浸在漫长的回忆里,好似有一些语无伦次:“你回来说跟你同桌的女生长得很漂亮,你喜欢她……”
林瑾瑜说:“我已经忘记了。”
“怎么会……”林妈妈没有看他,只是喃喃地重复:“怎么会……”
林怀南过去搂着妻子的肩膀,眉头皱得很很深,他看向林瑾瑜,道:“不要胡说了!你不是同性恋,性取向在很小的时候就会有苗头,你根本不那样!”
此时此刻,林瑾瑜反而平静了,他说:“是不是又怎么样,同或者双,重要吗……总之我爱的是个男人。”
林怀南盯着他,说:“是谁?”
“不是谁,只是告诉你现在我真的喜欢男人。”林瑾瑜思索之后没有说出张信礼的名字,四年前的场景历历在目,他不知道他爸妈和张信礼的父母有没有联系,更不知道假如说了,在张信礼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在父母接受事实前,他都不会说出这个名字……他想保护他。
林怀南看着他,林瑾瑜也看着他,父子俩对视的眼神里没有温情,反而充满了拉锯感。
在父亲山一般的压力下,林瑾瑜不为所动。片刻后,林怀南心烦意乱地移开了目光,他暂时还没有想到儿子嘴里的男人是谁,或者这个男人具体存不存在……有那么一个极短的瞬间他怀疑过多年前日记本上的那个名字,但又否决了。
在他的印象里,张家的大儿子很正常,看不出同性恋倾向,而他们俩没有发生什么就已经阔别多年,这里是遥远的祖国另一边,和四川远远隔千里,无处重逢,也无处滋生畸形的爱恋。
但他忘了,他的儿子看起来也很正常,他们本来就是正常的。
他要弄清楚这个问题,这个对林瑾瑜自己、对他们一家人来说都至关重要的问题,林怀南拿出手机看了看,正是八月中下旬,从这里回上海非常方便,一趟飞机几个小时,坐一会儿,下来就到家。
“林瑾瑜,”他爸从屏幕上收回目光,用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道:“上去收拾东西,跟我回家。”
“爸,”林瑾瑜不可置信道:“只有十多天就要开学了!”
“我知道,”林怀南干净的镜片上闪过冷光:“先回去吧,问题总要弄清楚,不耽误你上学……万一耽误了自然会给你请假,你不用操心这个。”
这是林瑾瑜二十一岁的生日,没有蛋糕、没有鲜花,也没有祝福,有的只是一声惊雷。
此时另一边,张信礼正在回学校的路上,他离林瑾瑜越来越远,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无知无觉。
第183章 医生的答复
最难走出来的不是低谷,而是原生家庭。
林瑾瑜此前只在别人的故事里看到过那些桥段,比如父母激烈的反对、比如人身自由管控、比如“戒同所”。
但原来这些东西离少数群体……或者曾经离少数群体很近。
他在父母的强烈要求下于开学前一周回到了上海,他爸爸始终认为从取向角度来说,他并不是一个同性恋。
他们为此爆发了无数次争吵,从北方到南方,从学校到家里,林瑾瑜陷入了无休止的辩论和分歧之中,他爸和他妈放下了手头所有的事,在每一个可能的时间和他促膝长谈,从大学到幼儿园,从和他同居的“神秘男人”到小学时候被他拉过头发的女同桌,一桩桩一件件,巨细无遗地进行盘问。
在林怀南夫妇眼里,这出自于对儿子的重视,他们很关心林瑾瑜,并且愿意为他做一切……尽管事实也许确实如此,但在林瑾瑜的感受里,这一切给他带来的只有压力与焦虑。
除了陷入睡眠的那八个小时,其它空闲下来的每一秒,他都陷入了与父母无休止的拉锯中。
林怀南不断询问他过去的事情,问他几年级同桌的女孩、某个被他揪过辫子的语文课代表、总和他打打闹闹的学习委员……那些小时候的事情林瑾瑜原本是记得的,二三年级时同桌的漂亮女孩、头发很长很长的语文课代表、关系好到班主任以为他们在谈恋爱的学习委员,虽然他已经忘记了那些模糊的、他久远记忆里已经不再活跃的影子们的脸,但在爸爸一次又一次的盘问下,他忽然感到那些东西开始变得僵硬。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他爸爸的问题,每次的答案都一样:记得、但不太清楚、以前是以前、真的已经忘了那种感觉……这些逐渐公式化的回答好似一点点抽走了幼时记忆里的最后一丝鲜活,那些原本还残存着呼吸的影子开始板结、变得僵硬,到最后,林瑾瑜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诉说一段真实发生过的悸动回忆,还是仅仅像个机器人一样在回答重复而没有意义的问题。
他始终承认自己在小学时代没有对任何一个男生产生过微妙的感情,但同时也反复表明他确实是同性恋。
而林怀南恰恰不认同这一点。他始终认为不论性取向是否天生,儿童的性别意识萌生于3岁左右,而绝大部分同性恋者在遥远的小学阶段,当他们具备性别认知能力的时候,就会朦胧感知到自己会对同性产生不一样的情感。
就像他对林瑾瑜说过的,假如他真的是个同性恋,他都可以接受,因为他生来就是这样的,无法改变,还能怎么办呢?可问题在于,他始终不认为林瑾瑜是同性恋。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到底有什么意义!”这些机械性的问题让林瑾瑜崩溃,在又一次就这个问题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后,他大声道:“我从前是什么样的现在就一定是什么样的吗?”
“我只是说你不符合同性恋者的心理发展特征,”林怀南很冷静地道:“你并不是同性恋,我只是阐述这一点。”
“好,就算我不是,我是双,那又怎么样?”林瑾瑜说:“从形而上的取向划分上把我划分成双,又怎么样?我爱的那个就是男人。”
林怀南说:“是谁?”
“跟是谁没有关系,我就是gay,你接受这一点就行了!”
林怀南道:“你不是gay,你过去从来没有……”
“可我就是喜欢男的啊!”
林怀南说:“他是谁?”
……这样车轱辘式,仿佛永远不会结束,也不会有结果的争论让林瑾瑜无比疲惫,他从来没有这样累过,从来没有这样迫切地想要远离这个生他养他的家庭。
当他在父母面前失去信任,爸爸妈妈便开始对他所有的话保留三分怀疑,尽管林瑾瑜否认了自己有个同居的男友,但他爸还是想尽了各种办法从他的话里打探虚实。
林瑾瑜开始感激之前小堂哥的提醒了,除了这一次,从小到大他爸妈都和尊重他,进他的房间会敲门,不会不经他允许随意翻看他的手机,过去,当他们想知道儿子是否早恋的时候,他们会直接提出看看他最近在和谁聊天,然后当着林瑾瑜的面和他一同翻看。
林瑾瑜从前没有这些小秘密,因此从未拒绝过……换而言之,假如某一次他忽然言辞激烈地拒绝了,那么就说明很可能有鬼。
多亏小堂哥的提醒,那一次新年之后,他更改了父母都知道的锁屏密码,通话记录删除,QQ、微信用学校的电话卡申请了新的小号,并且把所有知道他取向的好友复制了过去,大号则删除了和张信礼的聊天记录……甚至,为了防止张信礼给他打电话被抓个正着,林瑾瑜暂时拉黑了那个号码。
这样一来,不管他爸妈是真君子还是假君子,都绝无可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从他手机里挖出点什么。
由于赵武杰阴差阳错的“证词”,林怀南怀疑林瑾瑜的男朋友是和他同校的同学,一周后,开学的日子,林瑾瑜遥遥远在上海,没有回去报道,他爸则代他给辅导员打了电话请假。
一天二十四小时,他们和林瑾瑜几乎寸步不离,林怀南拒绝承认他是同性恋,而林妈妈一时间似乎也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她虽然没有和林瑾瑜争吵,但言辞间还是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希望林瑾瑜多加思考,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林瑾瑜感到无法和父母沟通。
大概是想起卫生间那个不可言说的套套,一周后的周末,林怀南带他去医院做了性病检查。
尖艾淋全部阴性,这使得林怀南松了口气。
大概是对这方面还不太了解,或者异性恋男性天生的对于同性性行为的排斥,他没有询问林瑾瑜具体的细节,以及他在性关系里充当什么角色……又或许出于一种自欺欺人的心态,他希望儿子仅仅只是和别人发生了戴套的边缘行为。
林瑾瑜没有外出,也没有时间进行相应的社交,他和家庭的角力一时间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生活……也包括他父母的。
即使如此,他们仍然无法达成统一,终于有一天,他爸妈对他说:“去医院看看吧。”
林瑾瑜不知道有多少少数群体听过这句话,他们听到这句话的一刻又是什么心情,总之……他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种无法抑制的心凉。
就像感觉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忽然有一天背叛了你,他们认为你是有病的。
“我并不是在骂你,指责你有病,”林怀南道:“我只是想寻求一个解决方法,我对心理学科并不了解,我希望他们能提供一些比较专业的建议。”
“你知道性取向是不可被治疗的,”林瑾瑜说:“你在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心理疏导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治疗,”林怀南道:“天生的同性恋确实不可治疗,可你只是有那么一点倾向,你还有另一种选择!”
林瑾瑜简直无话可说,很久以前,王秀和他说过,说人是不能自己选择去爱上谁的。
医院的心理科并不冷清,林瑾瑜自己挂了号,带着他爸妈上了楼。
这所本地医院的心理科非常强势,门诊挂号费不菲,林瑾瑜在推开科室门进去的那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坐诊的是个四十出头的女医生,询问他们是想解决什么事情。
“您好,”林怀南道:“就是……我儿子,认为他自己是同性恋。”
林瑾瑜一言不发,医生好像有些没听懂,道:“认为?你的意思是……他是同性恋对吧?”
林瑾瑜说:“我认为是,我爸认为不是。”
医生可能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以往也不是没有家长来咨询类似的问题,他们说自己的孩子有喜欢同性的倾向,然后询问有没有办法可以进行纠正,她道:“这个问题……这肯定看你自己就知道了,”医生询问道:“你会对男生产生什么爱情的感觉吗……主要是性冲动。”
林瑾瑜道:“是的。”
林怀南说:“但他过去喜欢女孩。”
“这个……”医生转了下椅子:“那这就……我们心理学上一般是把性取向分为同性恋、异性恋还有双性恋的,那你的儿子,他自己说会对男生产生那种冲动,你又说喜欢过女孩子,那就也可能是双性恋一类的……这个我只能这么回答。”
她看向林瑾瑜,问:“你是都喜欢吗?还是以前喜欢女生是装的。”
林瑾瑜思考片刻,回答:“……不是,但那都是很久以前,而且也没有特别强烈的感觉。”
林怀南抢在医生说话前说:“所以我偏向于认为他不是同性恋,他是可以喜欢女孩的。”
医生转了转笔,可能也不太知道这种情况应该怎么说:“那有可能是这样……他既然都喜欢过,说明确实就是都有可能喜欢,你要说不把这种划分成同性恋,那也可以。”
这就是林怀南期许的答案,他道:“那照这么说他这个是可以改变的是吗?我不是说改变他的性取向,我只是说改变他目前的状态,他也可以正常地去和女生谈恋爱。”
“这个……”医生看向林瑾瑜:“这位家长,我们从现在的医学角度来说确实没有针对同性恋的治疗,很多年前是可以治疗,但是现在是已经剔除出疾病的范畴了,但是按你这么说,你等于是说让他改变现在的恋爱对象是伐?”
林怀南道:“是的,给他一定的心理疏导应该可以改变他这种状态。”
林瑾瑜冷冷道:“我现在很好,不需要改变什么状态。”
医生思考片刻理解了他的意思:“你这种说法其实就不关性取向什么事,就等于是单纯的不满意儿媳妇……我只是打个比方,就是想换一个女孩,让他去正常谈恋爱……这个怎么说呢,”她礼貌性地笑了一下:“这种情况,我们医院暂时是没有这个项目,你不能牵红线让他去喜欢哪个那个是吧,我觉得这个可能主要还是看你儿子,他自己的意愿,看他愿不愿意去尝试。”
林瑾瑜当然不会去做这种脱裤子放屁的尝试,他有一个很好的恋人,除非张信礼不再爱他,否则他为什么要吃饱了撑的莫名其妙‘尝试’去爱别人。
“难道不可以提供一些外力的干预或者心理上的疏导之类的吗,”林怀南不愿意轻易放弃让儿子作为一个不受人白眼的人生活在社会上的可能:“像是正负强化之类的……”
“没有……”医生摇了摇头:“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是医院是没有这个的。”
林怀南有点失望,道:“好吧,谢谢。”
走出门诊大楼的时候林瑾瑜稍微轻松了点,他爸神色不怎么好看。
他现在很想找个地方躺一会儿,哪里都好,只要远离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还有无止无休的辩论与治疗,他已经有十多天没有见到张信礼、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没有和他说话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林瑾瑜只来得及给他发信息说自己最近有点事,要闭关搞学术,没时间联系他,也让他别联系自己,便删除了所有的消息记录,拉黑了号码……他开始想张信礼现在在干什么,自己这么久不联系他,他有没有怀疑?
和家庭的对峙是如此艰难而令人倍感折磨,他很想张信礼抱一抱他,但他不能。
林瑾瑜以为他爸该死心了,这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爱上一个人进医院,但这场拉锯看起来还没有结束。
林怀南在医院门口站了良久,他点了根烟,飘起的雾气像一道令人窒息的绳索:“先回去吃饭吧,”他说:“明天换家医院看看,爸妈那边事也不能一直放着,过两天赵叔过来,爸爸有空就陪你一起,没空你就自己去看,总能找到办法的。”
第184章 计划
“我说过了我没有病,也不需要改什么!”
上海繁华路段某小区,林瑾瑜第一千次忍无可忍地重复:“到底要我说多少次你们才相信!”
“小瑜,你别……”赵叔沉声说:“你爸爸没有说你有病,他只是希望你能走出之前那段感情,换一个女朋友,很平常。”
“我什么感情,”林瑾瑜大声道:“我说了我没有感情!他怎么就是不信!”
“冷静点,”赵叔道:“你爸是为你好。”
为你好为你好为你好,每个人都这么说,但林瑾瑜无法理解他们,就像他们无法理解林瑾瑜一样。
“过几天有个北京的心理专家来上海坐诊,下午两点到四点,只排十五个,你爸已经给你挂过号了,到时候我送你过去。”
从林瑾瑜有记忆以来,赵叔就给他爷爷开车了,这么多年他看着林瑾瑜读书长大,就像他们家半个家人,林怀南没有完全瞒着他,但也没有说得太具体,只交代林瑾瑜最近心理状态不太好,需要看医生。
“我说了我不需要看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