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荒羽
林怀南其实是赶着回家来陪林瑾瑜的,手头上还有很多事没做完,他休息片刻后又把眼镜戴了回去,从凳子上取回电脑包,道:“待会儿留下来吃饭吧,叔叔有点事……你自己在客厅看会电视。”
张信礼答应了,目送着林怀南进了书房。
他坐回沙发上,没开电视也没玩手机,而是捡起那本病历摊开来,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他尽力分辨着那些难认的、连成一团的笔记,从最开始的第一页,一直到最后一页。
又过了大概十分钟,做饭的周嫂上门了。
她提着个大的保温桶,进门时用带粤语口音的普通话道:“哎呀,最近是不是降温了,外面有点朗,要加衣服额。”
张信礼十分熟悉这种口音,周嫂说“冷”的时候常常会说成“朗”。她居然还认识张信礼,换完鞋看见他显得很惊喜,一连道:“小张,哎呀好多年不见了。”
张信礼放下手中的病历打了招呼,周嫂这些年年纪也大了,腿脚看起来没有从前利索,唯嘴皮子功夫不减,一个劲招呼他坐着,自己麻利地去冰箱拿菜洗菜,就像个热情的长辈。
张信礼往林瑾瑜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走进厨房,周嫂说:“你坐着坐着,我来,今天弄几个好菜,吃老火汤还有糖醋排骨。”
糖醋排骨讲究一个火候,还有冰糖和醋的分量,方方面面都得恰到好处,糖放少了没那个酸酸甜甜咸咸的味道,放多了又难以下咽,张信礼站在后面看了一会儿,忽然道:“能教我吗,”他说:“教我做东南菜。”
……
饭很快上桌了,林怀南从书房出来,“砰砰砰”去敲林瑾瑜的房门,喊他出来吃饭,他大概多少对当年忽然让张信礼转学的事有些过意不去,没把连日来和儿子互相折磨的火气,还有“带坏儿子”的气撒到他身上,挺温和地招呼张信礼也来一起吃饭。
晚回家的林妈妈也招呼他坐,林怀南敲林瑾瑜房门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轻一些”。
林瑾瑜乱糟糟地拉开门出来,梦游一样坐到桌上,他拿着筷子却没什么食欲,吃饭的时候像数饭粒一样一点一点地挑。
情绪不上来的时候他表现得就是话少点,不怎么开口,整天关房间里,除了见过他那个样子的张信礼,别人不大能察觉出明显的异常。
自从那件事暴露以来,他们一家人的交流日渐稀少,饭点算是一个难得的、一家人聚在一个空间里的日子,家长总是想利用这个机会说点什么。
林怀南吃完一口菜,语气还算温和道:“小瑜,今天医生怎么说?有感觉好些吗?”
林瑾瑜不知道他爸问的是哪个方面,取向?还是情绪……他主观地想:我爸怎么会关心我的情绪,他恨不得我死。
实际上林怀南并无当着张信礼的面提及“同性恋”这种恶心事情的意思,他只是想问林瑾瑜有没有感觉好一点,但林瑾瑜不这么认为,他认为林怀南无时无刻不在逼他,于是他道:“医生说我很好,你才应该进精神病院去治治。”
这里还有“外人”在,这样忤逆的话显然不大符合中国人的礼貌观,林怀南很是恼怒,林妈妈道:“小瑜,爸爸只是关心你,问你感觉有没有好一点。”
“我感觉很好我感觉很好我感觉很好,”林瑾瑜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大:“我不需要进医院!要说多少次你们才能不问了?”
“你吼什么?”林怀南把筷子一放:“不能心平气和地说一句话吗?”
“我不想说!”林瑾瑜看着他爸,捏着筷子的手指关节泛青,筷子在碗里米饭里剌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可不可以放过我!让我安安静静吃一顿饭!”
他拒绝接受这种吃饭时候的交流,家长觉得平时忙,没什么时间跟儿子相处,吃饭是个教育他的好机会,林瑾瑜却觉得你把我关在家里,一天见不到几面,却偏偏要抓紧吃饭的这几分钟火力输出,凭什么?凭什么平时你不听我说话,轮到你想说了,我就得听?
林怀南说:“你自己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就见这一顿饭,我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好好跟你心平气和地说话!”
“我不想听你说话!”林瑾瑜大吼:“到底要我说几次你才听得懂?”
林怀南普普通通问一句关心一下被儿子排斥顶撞成这样他也气:“我只是问你感觉怎么样,这个家里你从来要什么有什么,现在倒把你教成这个样子了,你真以为什么东西都要如你的意了?”
父子俩唇枪舌剑,林瑾瑜不停地说“让我安静一会”,拒绝任何交流,林怀南则觉得他不可理喻,一定要说,这样下去这顿饭怕是没法吃了,林妈妈从道理上觉得这件事确实是儿子不对,再怎么也不应该三言两语就对爸爸这样,但林怀南也不应该上火,她试图当裁判跟双方讲道理,可第三方永远无法说服任何人,最后的结果就是越来越乱。
张信礼总算切身体会到这氛围有多么令人压抑跟头大了,他在边上旁观了一会儿,终于探出手拉住了林瑾瑜,沉声对林怀南道:“好了叔叔,您别说了,您下午跟我说的他这段时间都这样,让我别介意,您也别介意。”
人都好面子,外人劝架有时候比家里人管用,林怀南静了,他呼吸片刻缓了一下,压下脾气,重新拿起了筷子。
林瑾瑜却把攥得死紧的筷子重重一放,说:“没胃口,我不吃了。”说着推开凳子好像想走。
他根本就没吃几口饭,林妈妈道:“你这等于没吃啊,你爸都说不说了,吃饭吧。”
“吃什么吃,”林瑾瑜说话处处带刺:“你们吃好了就行,你们开心、满意就皆大欢喜,当我死了吧。”
一番话听得他爸妈直皱眉头,眼看又要发作,张信礼把他按着,道:“好了,不说了……”他顺着林瑾瑜的话道:“你当我们都不存在,各自吃各自的饭。”
林瑾瑜皱眉道:“我说了不想吃。”
张信礼就像哄小孩一样,给他夹了块排骨,说:“试一点……这个是我做的。”
林瑾瑜看了他一眼,张信礼看向林瑾瑜爸妈,道:“叔叔阿姨,你们也尝,第一次做,可能不怎么好吃。”
林妈妈立刻配合他转换气氛,尝了尝,惊讶道:“很不错啊,小张,有天分。”
林瑾瑜看着碗里那块排骨,只有他知道这家伙根本不是第一次做,好久以前他靠着借自己的手机查百度学会了,这是张信礼为了他特意学的第一道菜。
他夹起来扒了几口饭,吃了。
林妈妈松了口气,一家人无声地吃着饭,林瑾瑜只吃那一道糖醋排骨,别的菜都不吃。过了片刻,林怀南气大概消了,他犹豫了半秒,主动给林瑾瑜夹了点菜,说:“多吃点蔬菜。”
不夹还不要紧,一夹就坏事了,林瑾瑜阴着眼睛盯着他爸盯了三五秒,忽然用筷子把那些菜一根不剩地夹出来扔了,连根叶子沫都没放过。
张信礼开始头痛了,这简直是某种赤裸裸的侮辱,林怀南火气“噌”地一下又上来了,满腔怒火烧得比刚才更旺,他忍无可忍,终于骂他道:“你扔了是什么意思?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吗?给你吃给你穿,还要看你的脸色?忠孝礼义,你有一样吗?你在外面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林瑾瑜把嘴里的饭吐了,他阴沉沉盯着他爸的脸,他觉得他爸应该会清楚他为什么这样的,可他爸为什么就是不清楚呢?
林怀南越说越气,越说越上头:“在外面一天天,要钱,要这个要那个,哪一次没有给你?可你……你都在外面干什么啊?逃课、租房子,在外面跟恶心的人鬼混!”
“我没有和恶心的人鬼混,”林瑾瑜咬着牙:“你他妈才恶心,你是全世界最恶心的。”
这已经完全不是跟父亲说话的语气了,就像对着什么仇人,林怀南几乎梗咽起来:“好,我恶心,”林瑾瑜口无遮拦,他也开始失去理智,甚至不顾张信礼还在场:“你说,说清楚,你跟谁住?跟谁混在一起?今天都说清楚!”
“没有谁,”林瑾瑜道:“就我一个人。”
“不可能!”林怀南道:“我发现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指的是卫生间厕所里的避孕套,那确实是林瑾瑜无法解释的东西,他沉默了。
林怀南却不打算像以往一样算了,他原本觉得只要林瑾瑜能改正过来重新开始,不去追查那个人是谁也无妨,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同样让他陷入焦虑之中,前路好似无望,今天他一定要逼问出哪个人是谁。
他把碗重重往桌子上一放,道:“说话!总不可能凭空冒出来,今天不说清楚什么都不要干了,大家都站在这里等着你。”
张信礼目光闪动,看着林瑾瑜,林瑾瑜却没有看他,他甚至也没有看他爸,只是盯着自己面前的碗。
双方僵持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怀南失去了耐心,他再次发怒,把桌上的碗碟全都推到一起,碰出巨大的、吓人一跳的声响:“快点!你是不是要我一个一个去营业厅查你的通话记录?”
手机上的消息记录可以删除,营业厅的通话记录林瑾瑜却鞭长莫及,一旦他爸去查了,就会发现,他和张信礼根本不是最近才见面的,他们一直在联系。
林怀南给了他三秒的时间,然后掏出手机,真的开始找营业厅的号码。
林瑾瑜呼吸急促起来,张信礼此刻就在这里,就在他的身边,假如他爸此刻知道了……他不敢想象后果,他看向他爸,道:“不……不!”
林怀南攥着手机,眼里满是怒火:“说,你到底和谁发生了关系?”
林瑾瑜目光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林怀南把免提打开,让催命般的嘟声一下下响在餐厅里,林瑾瑜的心跳呈指数式爆炸般加快,那未知的嘟声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接通。
他甚至动起手来,疯了一样上去抢他爸的手机,林怀南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开了,电话接通,客服温柔的女声响彻在餐厅里:“您好,欢迎致电……”
就在林怀南马上要按下数字的时候,林瑾瑜终于说:“没有谁!”他崩溃一般道:“是不认识的男人!我在外面随便约的!我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你满意了吗?”
死一般的寂静,过了片刻,林怀南忽然伸手,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那是非常用力的一个耳光,比高中时发现他日记的那一次还要重。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儿子居然会做这种事。
这突然的一巴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张信礼、林妈妈都来不及反应,林瑾瑜舔了舔嘴角的血,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钝痛,转过头来看着他爸,说:“你满意了吗。”
他不愿意说的东西,他爸非要逼着他说。
林怀南气得几乎发起抖来:“你……”他说:“你知道这到底有多危险?那些人,那么多病,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和你妈妈啊……”
“反正我在你眼里本来就是这样的,”反正也没什么所谓的遮羞布了,林瑾瑜索性把什么都摊开在台面上说:“就是恶心的同性恋,又龌龊,又脏又糟糕,加上这个,也没什么差。”
他说:“爸爸,现在这样你高兴了吗。”
林怀南恨铁不成钢,为什么他的孩子会变成这样呢,这样不自爱,对自己不负责任,他上前揪着林瑾瑜胸前的衣服,他要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用的力气那么大,几乎勒得林瑾瑜喘不过气来……林瑾瑜无所谓地把脸转向一边,就在他打算随便骂点什么脏话,最好能气得他爸动手把他打死的时候,忽然一只手伸过来,一点一点掰开林怀南的手指,让他松开了手。
那只手是健康的小麦色,那么稳,又那么有力。
林瑾瑜和林怀南一同转头,原本站在另一边的张信礼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掰开了林怀南抓着林瑾瑜衣服的手,然后插进他们两个之间,挡在林瑾瑜面前,就像某种屏障,隔开了林怀南。
“够了……”张信礼看着林瑾瑜的爸爸,脸上的表情沉重、坚毅,但是又痛苦:“够了叔叔,”他说:“是我……和他发生关系的那个人是我。”
桌上饭菜凌乱,沾着油花和饭粒的筷子掉在地上,椅子乱七八糟,一片歪斜,林瑾瑜愣愣地注视着那个挡在他面前的背影,除了张信礼的声音,他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听见张信礼一字一句,认真而郑重地说:“……我们就是恋人。”
第190章 决裂
林怀南这辈子感到无比震惊的时候有三次,第一次是见到林瑾瑜妈妈时,第二次是看见林瑾瑜日记时,第三次就是现在。
当那个高而挺拔的身影站到他面前,向他诉说一个早已既定的事实时,林怀南只觉得,这好像是比泰戈尔去世更荒谬的消息。
张信礼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可一字一句,落到林怀南耳朵里有如惊雷。
他是那样平静,但也不容反驳,他告诉林怀南他和他的儿子是一对恋人,他们相爱,且曾经彼此交融。
“你……”林怀南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甚至说不出话来,他抬手指向张信礼,指尖微微颤抖着:“你怎么能……”
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怎么能把他唯一的儿子……
“我很抱歉,”张信礼说:“……尽管我也许不用为此感到抱歉。”
林瑾瑜曾经告诉他,不管对方为自己付出了什么,他们都不必为此感到抱歉,因为爱原本不是一场银货两讫的交易,爱是崇高的给予。
是林瑾瑜自己选择了他,是他们同时选择了彼此。
“为什么……”林怀南嘴唇发白,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面前的这个人,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他几乎把每一个有可能的人都在脑海里筛过一遍,从林瑾瑜的同班同学,到朋友、到室友,他反复思量每一个他知道或者不知道名字的人,但总是一再地排除了张信礼。
地理条件是一个方面,父亲战友的孙子是一个方面,情感上的推测又是一个方面。林怀南以为,就算年少时候他们真的对对方产生过什么冲动,张信礼也绝不会越过那条不该越的线的。
他说:“我把你从山里接到上海……我给你找关系、交择校费,给你跑上跑下安排所有的事情,找班级找老师……逢年过节,我给自己儿子多少钱,一分不差地也都给你一样的……我不欠你的。”
“没有人说你欠我的,叔叔,”张信礼说:“……我欠你的,我会还。”
“你还什么?”林怀南在怒不可遏的边缘:“我送你读书,是想给你机会让你去受更好的教育,我从来没想过让你还什么,但是你!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他指着张信礼的手指挨得极近,几乎要把他戳个窟窿,在这样无理的指摘面前,张信礼只是低垂着眼帘,没有还手。
“我不知道为什么……”张信礼慢慢说:“叔叔,我们只是相爱了。”
他们只是相爱了。
林怀南觉得不能理解,两个男人之间,到底怎么产生爱情呢?
他依然指着张信礼,直到林瑾瑜忽然上来把他的手推开。
“就是这样,”就像多日的压力终于找到了出口,他再也不必苦苦支撑,背着所有的东西三缄其口往前走,林瑾瑜忽地顺畅了,他看着他爸,说:“爸爸……从来就是这样的。”
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从高中到大学,他最好年纪里爱过的那个人从来就是张信礼。
林瑾瑜说:“爸爸你记得吗,你说过的,有一天我还爱他,你就不再阻止我。”
过去的许诺并没有消散在他的记忆里,相反林瑾瑜一直记得这句话,他已经为此等待了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