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绊倒铁盒
上车半小时后,厚厚的积云终于兜不住雨水,重新开始飘起细密雨丝,植物与泥土的青涩气息鼓胀在胸腔里。
陆荷阳稍稍翻了个身,调整了一下坐姿。
“我有U型枕,你要吗?”温吉羽侧过头询问,车顶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眼底,发出遥远星辰的光芒。
“不用了。”陆荷阳回答,“这样已经很好了。”
原本他们两个人要跟着运送物资的卡车一起进山,恰好赶上一辆拉医务人员的大巴还空出两个座位,这才有幸能度过相对宽敞舒适的一晚。
“那这个给你吧。”温吉羽将一个黑色的眼罩塞进他的怀里,“好歹睡一会,等到了地方,就没有时间睡觉了。”
陆荷阳也不再拒绝,说了声谢谢,将眼罩戴好,抱着手臂陷进黑暗。
或许是因为在飞机上睡过一觉,现在怎么也无法睡熟,在疲惫的边缘徘徊,眼皮沉重却偏偏很难完全剥离意识,直到他额角重重弹起往下沉钝地一磕,他醒了神,扯下眼罩,看到温吉羽从他头顶将手臂伸过去,用手掌垫在他额头与车窗的中间,刚刚那一下,大约就是磕在他的手上。
温吉羽正闭目养神,察觉到身边的人动了,这才也睁开眼。车里有其它人还睡着,他压低声音,发出毛绒绒的气音:“你滑到车窗那侧去了,怕你磕到玻璃上。”
“这一段路不好,很巅。”
话音未落,人又向上弹起来,大巴压过一个水坑,底座被弹起的碎石砸中,发出连续的哐哐声。
陆荷阳一个没坐稳,斜倾到温吉羽的怀里,被对方稳稳扶住胳膊,再将他支起来。
“抱歉。”
“你真的很瘦。”温吉羽感受到掌心握着的单薄一层肌肉,纤韧且触感良好,“你这样的体格还往这里跑,简直不要命。”
其实178的身高,骨架分明,足以担起衣服架子的美称,这样的身材怎么也无法与弱不禁风扯上联系,但在温吉羽的注视下,陆荷阳却生出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错觉。
他面色一沉,挣开温吉羽的束缚,艰难地坐直了身体。
二十分钟后,车辆到达大本营,这里因为地势优势,地质状况比较稳定,相关部门在此处设立了救援点,车辆也能开得进来,再往深处就只能步行,步行两小时后,就可以到达受灾最严重的大屋村。
一下车,头发与肩膀就被密集的雨水渗透浇湿,陆荷阳迎风站着,看向眼前数十座点着灯的帐篷,还有临时搭建起来的发电机和电网,有穿梭的医护人员,有浑身绷带满脸是血的伤者,哀嚎声与呼喝声混乱地击打着耳膜,令人痛苦的无序与嘈杂背后又透露着潜在的秩序与无尽的希望。
人类为了求生,有着不可估量的伟力。
咔嚓一声响,闪光灯刺得陆荷阳瞬时失明,他闭了闭双目,回过头,略带愠色地看向温吉羽。
他正捧着照相机,仔细打量显示屏里刚刚拍下的照片。
“你真的很上镜。”温吉羽赞叹。
在他的眼中,陆荷阳有一种与生俱来悲天悯人的气质,他抿着冰冷的唇,站在呼啸风雨中,迎着坍塌和重建的文明,确实是一副非常不错的画面。
这里几乎四处都需要人手,陆荷阳无意与他一路,他找到救灾工作负责人报到,很快就有一位母亲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被送到他这里,据说孩子受了不小的惊吓,言行失常。
他刚刚被分到一角帐篷,篷顶不知为何破开一个针尖般大小的小眼,还在向下滴水,他避开那里,从包里拿出纸笔,还有一排五颜六色的水彩笔。
“小朋友,你叫什么?”
陆荷阳盘着腿席地而坐,揉揉小男孩的发顶。
“叫豆豆。”女人操着当地的口音回答,她面容憔悴,穿一身不知是从哪里翻捡出来的男式破外套,上面还有凝固干涸的泥浆,泥块翘着角仿佛只要动一动就会簌簌掉下来。
陆荷阳看着低头不语把玩衣角的小男孩,微微皱眉。
“你几岁了?”他倾身又问。
“六岁。”
又是女人回答。
陆荷阳制止道:“你让孩子自己回答,他需要将自己的情绪说出来。”
豆豆抬头看了陆荷阳一眼,小狗一样的眸子,又亮又黑,眼神怯生生的,额角蹭得有点脏,被刘海掩在下面。
只惊慌失措的一眼,他又垂下头去。
“快回答叔叔。”女人拢了拢孩子的肩。
可豆豆还是不说话,扯住嘴角扮出一个鬼脸,然后低头一口咬住女人的手背,在那里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牙印。
女人倒吸一口气,忍痛解释道:“不好意思,豆豆以前很乖的,就是最近被吓坏了。”
“没关系。”陆荷阳笑一笑,在记录单上记下患者寡言、具有一定攻击性的症状,“不想说话的话,你画一幅画送给叔叔,好不好?”
他将彩色的水彩笔塞进孩子的掌心,豆豆细嫩的手指勾了勾,将画笔握住了。
“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豆豆偷偷望了妈妈一眼,转身趴到地上。简陋的钨丝灯在头顶晃,昏黄晦暗的光线下,他咬着唇,一笔一划在纸上认真涂抹起来。
陆荷阳低头确认手机电量,还剩下20%。他打开手电功能,举到上方为豆豆照明。
大约过了十分钟,陆荷阳看到豆豆用黑色的水笔填完最后一条线,将笔盖上。
“画完了?”
豆豆点点头。
陆荷阳将画拾起来,目光错落间,脸色变得严峻。
“孩子的父亲……”陆荷阳迟疑着开口。
“没跑出来。”
垮塌的房屋,淹没的家园,尸骨无存的丈夫,这本该是一件值得悲痛的事,但女人言语间,面无表情,似乎对此漠不关心。
“豆豆。”陆荷阳说,“你先去找外面那个护士姐姐玩一会,好不好?”
豆豆爬起来,眼底泄出一丝雀跃。
“一会再来接妈妈。”陆荷阳牵牵他的小手,看他重重点了点头。
豆豆出去后,陆荷阳收敛了笑容,唇角绷直,目光犀利。
他直截了当地开口:“请问您丈夫,家暴吗?”
“家暴……”女人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似乎很难理解其中的含义,忽而她脸色大变,矢口否认:“没有,没有这回事。”
陆荷阳将豆豆画的画翻转过来,指着上面的图案。
“一只……”他垂落目光再次看了一眼豆豆十分抽象的稚拙画技,“我们姑且认为这是老虎,两只耳朵,额头上有‘王’字。”
“这是两只羊。”他手指落在其中一只羊身上,“一只大一只小。”
女人露出狐疑的目光。
“其他太阳云朵草地都有正常的颜色,说明他对于事物的形象是有客观认知的。但是老虎是黑色的,牙齿和虎爪是最明显的部分,身体只用了两根线带过,说明他的注意力在老虎最有攻击力的部位。”
“羊的眼睛,有的是红色,有的是蓝色。”
陆荷阳指着那处脏乱的颜色,像是目睹一个巨大的疮疤。
“他见过血和泪。”
女人的脸涨得通红,眼底积蓄起泪水,手指无意识地颤抖。
“最关键的是,这只老虎,四脚朝上,是不再有威胁的一种姿态。”陆荷阳沉吟片刻,隔着眼镜凝视着面前苍白又绝望的女人,“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这两只羊颜色不同,在豆豆的眼里,代表你的颜色是,棕色。”
绊倒铁盒
还有三章左右珣会追来,所谓小别胜新婚(bushi),稍安勿躁
第29章 我跟你一起去
棕色在心理学上,很微妙。
它并不清白,既不是完全负面的黑,又不像明黄色和大红色代表着轻松愉悦,在它所代表的情绪里,更多是一种纠结、拉扯、无法昭彰的情绪。
除非为了真实表达客观事物,孩童随性所画的图画里是很少用到这个颜色的,更少有小朋友用这个颜色来涂抹代表妈妈的形象。
在女人惊慌失措的眼神中,陆荷阳开口。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丈夫的死,跟您有没有关系?”
天边猛地划过一道闪电,随之而来是轰隆隆的惊雷,引起山间每一片树叶的震颤。
女人被惊地觳觫起来,眼神慌乱,随即半神经质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指。
“我是心理学家,不是警察。”陆荷阳将豆豆的画放进女人的手里,“我不负责审判,您可以放松。”
“深呼吸。”他安抚她,“有节奏地呼吸。”
两分钟后,女人呼吸变得平稳,似乎缓和下来,她将苍白的脸颊从掌心抬起来,拨开凌乱的鬓发,露出额角一大块触目惊心的淤青。
“你说的没错,我男人经常打我。”她喉头发紧,极力控制声线,“孩子护着我的话,他连孩子也一起打。”
“泥石流来的时候,我男人他喝多了酒……睡得熟……”她的额上暴出青筋,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但我听到声音了,我听到哗啦啦的声音,我看了一眼外面,树尖一层一层地倒塌,然后我反身抱起豆豆就往高地上跑……”
她好像再也支撑不住,重新将脸埋进因长久劳作而粗粝的手掌,她带着哭腔闷声嚎叫着,似濒死的母兽:“可是我没喊他,我没有喊他啊!”
一面是自己和儿子的生机,一面是醉酒暴戾的丈夫。
她选择了前者,而且恐怕抱着某种侥幸解脱的私心,让泥石流带走了那个魔鬼一般的男人。尽管她没有自己动手,但男人的死与她有关,是她的选择间接导致了男人的死亡。
陆荷阳抚了抚她颤动的肩头:“那这些豆豆都看到了吗?”
“那天晚上跑的时候,他在我的怀里有问过我,为什么不喊爸爸一起。”女人混乱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露出茫然的神情,“但是后来他就再没提起过那天的事了,我以为……我以为他已经忘记了。”
“我建议您还是跟他好好谈一谈,豆豆这种情况,可能不光是灾难应激障碍引起的,而是他年龄太小了,无法独自消化掉这件事,他对父亲有愧疚,但又想为您隐藏这一切。”
“这对他来说,太沉重,所以他选择封闭自己。”陆荷阳解释道,“另外有可能的话,等生活回归到正常轨道,我建议您到执法部门,对这件事做一个陈述。”
女人垂首不言。
陆荷阳合上记录本:“人生就是一个选择接一个选择。我希望下一个,您不要选错。”
帐篷的门帘掀起一角,潮湿的风袭进来,灯泡晃动,带来光影的细微跃动。
“陆老师,我们方便进来吗?”
陆荷阳抬眸,温吉羽的脑袋从门帘边缘探进来,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这个“们”指的是谁。
“方便。”
温吉羽将整个帘子撩起来,陆荷阳这才看清,他另一只手上牵着豆豆,一大一小两个人的发上都沾染着微小的雨珠,被灯光照出一种毛绒绒的光晕。
一进屋温吉羽就岔开双手,就着光拍打衣摆:“哎呀,这小崽子非要拉着我玩跳房子,给我造的这一身泥。”
他声音很疏朗,帐篷内过分沉默的空气瞬间掀起活力四射的浪潮,豆豆躲在温吉羽身后偷笑,袖子上也是一塌糊涂。但他看起来似乎对温吉羽很有好感,不设防的那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