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蜜月
除了校服,他没什么正装,虽说音乐厅官网标注着一句“无着装要求”,但听安嘉鱼说,绝大多数古典乐爱好者依旧秉承着良好的传统,正装出席。
最终他挑选了一条穿习惯的深蓝色卡其裤和基础款白衬衫。
卡其裤是高一暑假商场促销时买的,刚买时裤脚还堆叠起来,至今快两年了,他平日穿用都仔细,依旧有九成新。只是人长高了点,轻轻挽一道两厘米的窄边刚刚合身。
套一件灰色毛衣开衫,再套一件牛角扣大衣,虽说比不上羽绒服保暖,可看上去倒像是个听音乐会的。
乔郁绵推开门,家中空无一人。现如今他出门不用跟谁报备,也不必说谎了。李彗纭压根就不问,虽说已经退休了,她却也每日都穿戴好出门,连休息日都是如此。乔郁绵对此缄默不问,打定主意等她做好心理建设后主动开口。
一点多便到站,市中心商圈交错,人潮汹涌。他置身人流之中,路过林立的建筑物,在一间街角的花店驻步。
这样黄金的地段,鲜切花标价比居民区地铁站高出接近一倍,但相对而言选择也成指数增长,常见的玫瑰百合康乃馨不说,隔着玻璃窗看,好些他叫不出名字的新奇花材。花苞多半开,鲜嫩欲滴,连一片灰霉烂叶都不见。
花艺师站在工作台前正在给打好的花束上包装,收银台附近的顾客正在付款。
那捧花的主花材在阳光下呈清新可爱的暖桃粉,扩散至中心渐变为浅浅的橘黄,花瓣层次及其丰富,花型与蜻蜓略有相似,周围高高低低穿插两三只半开白芍药和红褐色叶材,外层包豆沙色雾面纸张。
不同于他见过的所有花束,没有乱七八糟的满天星点缀,没有反光的玻璃纸,不哗众取宠,不俗气不轻浮,雾面包花纸搭配枣色缎带打造出淡雅甜美的气质,一大捧被人抱在怀里,显得赠花人及其绅士。
那束花与他擦身而过,他在对方一身古龙水的味道中分辨出一丝花香。
这花不仅颜色像蜜桃,连味道都像,和叶材的气息混合,似乎与安嘉鱼用过口喷后的气息完全一致。
安嘉鱼昨晚有点睡不着,跟他聊到凌晨三点半,在微信里自嘲道:睡不着,想到明天合作的都是大牛……台下除了你和我爸妈大概没几个人是奔我去的……
这是他得奖后第一次在公开场合用那把价值千万的意大利老琴,也是第一次跟国内最顶级的艺术家们正式合作。
“请问,刚刚您包的那束花,就是桃粉色的是哪一种?”乔郁绵进店,径直走向正对着一沓订单罗列花材的花艺师。
男性花艺师不多见,对方百忙之中抬头,友善地打量他半晌,扭头用下巴指了指背后:“进口玫瑰区,茱丽叶塔。”
乔郁绵道谢,独自漫步整面花墙,在几十种花色花型各异的玫瑰中找到了那一片渐变桃粉。
产自肯尼亚的多头玫瑰,茱丽叶塔。他半蹲细细观察,每支主花枝都会分出三四个分枝,顶端开出三四朵花,所以叫多头玫瑰吗……他看了看价格,进口小众花材不负众望,从十几块的传统玫瑰中脱颖而出,一枝要40块。
平日里未必就有这么贵。现在是旺季,恰逢新年……乔郁绵只踌躇了半分钟,便下定决心,转身问花艺师:“请问。”
“嗯,您说。”花艺师转身,左手握着花杆,右手正拿着一串暗绿的小圆叶找位置穿插。
“一束花大概要多少只够?”他指了指身侧一桶外瓣渐展的蜜桃色。
“可以根据您的预算需求来。”花艺师笑得非常自信,人在自信的时候举手投足都在发光,落地窗外的阳光都变成了他的陪衬,“哪怕一两只也可以包出好看的花束。”
乔郁绵抿了抿嘴:“预算大概两百块左右。”
不大宽裕,但这是他现在的全幅身家了,得益于李彗纭懒得早起,上个月月底多转了两百块饭钱打发他。他生怕假期要跟安嘉鱼出门,所以每分钱都省着花,可今天不一样……
“好的,配花有什么要求吗?”对方手速极快,眨眼手中自然风的小花束就已经自立在桌上,紧接着被包上揉皱的牛皮纸。
“……”他一扫四下,瞬间在乱花中迷失了方向。
对方耐心地等待了一分钟,将手中的工作干净利落完成后,走到他身边体贴地说了一句:“如果没有特别的想法,交给我也可以。”
乔郁绵点点头,决定相信专业人士的判断。
“是女朋友?”花艺师随意询问道,“生日还是单纯约会送花?她喜欢粉色?”
“不是……女朋友……”乔郁绵一愣,继而轻轻咬住下唇,不想应付说是女朋友,又不好意思说一句是男朋友。
花艺师正穿梭在花墙前,抽出几只淡雅的叶材握在手中。闻言缓缓转头看了他一眼,笑容收敛了些,目光中的调侃逗趣消失,换上了几分探究:“生日还是纪念日?”
只这一眼对视,他就莫名觉得对方似乎明白了他,于是试探着补充:“他是小提琴家。今天有音乐会的表演。”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注意自己其实弯了弯嘴角,昂了昂下巴。
“明白。”
安嘉鱼一天出演两场,下午三点半到五点是一场,与著名钢琴家合作舒伯特C大调小提琴与钢琴幻想曲,晚场七点半到九点,跟国内最顶尖的乐团合作拉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乔郁绵两张票都有,甚至还拿到了出入后台的工作证,可以进入安嘉鱼的休息室,可人多眼杂,他并不打算那样做。
提前二十分钟摸到后台,他托工作人员将那束茱丽叶塔转交,便转身离开,进入观众席等候开场。他的座位在中间偏后,是整个音乐厅效果最好的区域。大提琴家安蓁姗姗来迟,与前后左右点头致意落座,跟乔郁绵只隔两个座椅。
安嘉鱼给他要来了最好的位置,可他依旧对古典乐兴致平平,不至于索然无味,可也并不很陶醉,开场半小时之后甚至徘徊在晃神边缘,直至安嘉鱼登场。
台上的人穿着合身的黑西装,黑衬衫,柔软的卷发并未过度处理,刘海垂在颊边,自然惬意。
可在乔郁绵的眼中,安嘉鱼无论穿什么都是有颜色的,甚至他周围的空气都是有颜色的,他的旋律亦如此。
他站在亮处,颈背笔挺,架弓的一刻微微合眼,像一只天鹅为远行高飞而蓄力。
原本乔郁绵还有点担心熬夜影响了他的状态,可琴弓拉动的一瞬间就证明一切都是杞人忧天。
二十多分钟的乐曲,乐章间没有任何停顿,可演奏者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所有人不知疲倦,目不转睛,甚至暗暗兴奋。
老琴的音色亮丽而饱满,抒情处,高亢处的细节惊人,离弓后琴弦的震动绵延在大厅内许久才消失,紧接着是一阵如雷的掌声,以及谢幕时从台下递上花束的观众。
年纪轻轻的小提琴家昨夜多虑了,的确有人专程为他而来,以后会有越来越多花束在他演奏之后递上台,挤满他的休息室。
安嘉鱼就是为小提琴,为古典乐,为舞台而生的。
乔郁绵看着那只天鹅越飞越高不免伤感,自己何德何能,让那样一颗星为他垂眸呢?
音乐会结束后,乔郁绵独自坐在原处等待,舞台灯光熄灭,观众散场,落寞安静。
他听到脚步声从身后缓缓接近,一只微暖的掌心岸上了他的脑袋搓了搓。
他仰头,那人站在座位背后弯腰,重重吻在他额头上,吧唧一声。
乔郁绵重新睁开眼,一朵茱丽叶塔在眼前晃动,安嘉鱼抱着他送的那束花绕到他身侧:“走吧,去吃饭。”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坐在音乐厅的观众席看他演奏。
第55章
时间不算充裕,他们就近吃了一顿家常菜,又匆匆往回赶。
车水马龙间,乔郁绵身边忽然一空,他走到信号灯下回头,安嘉鱼居然停在了斑马线正中间。
路灯像一盏追光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他怀中那束茱丽叶塔的花瓣上,花艺师替它搭配上几条黄栌和枫叶,颜色像一捧落日般柔和。
安嘉鱼盯着黑透的天幕,若有所感地眨眼,片刻后欣喜喊道:“真的下雪了。”
乔郁绵看到信号灯的倒计时正在急促地闪烁着,慌忙冲他大喊:“先过来!”
那人就应声和周遭零星飞舞的细雪一起落到他身旁,却不夹裹一丝寒意。
“晚场我妈压轴,不能送你回家了。”安嘉鱼有些遗憾,伸手就要牵他。
乔郁绵慌忙躲过:“我手太凉。你等下还要拉琴。”
“……至于么。”安嘉鱼撇撇嘴。
他略一思索,直接伸手,摸了一把对方松塌下来的天鹅颈。
“卧!!”天鹅没有小提琴的时候是一条欢脱的大型犬,一蹦三米远,“你这是人类的手吗!里面穿什么了?很冷?等下我去后台给你弄一件羽绒服吧!”
“不用。还好。”他低头笑笑,率先窜了几步,“跑一跑就不冷了。”
安嘉鱼宝贝着那捧花,小心翼翼地保持双手平稳追在他身后:“我靠这花跑快了掉花瓣!你等等!”
乔郁绵早早坐在观众席翘首以待,晚场安嘉鱼演奏的正是送他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决赛上折桂的曲目——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
这样技巧华丽的协奏曲再适合安嘉鱼不过。
可还未等到主角登场,他的手机就开始不停震动。
先是陌生号码,再是李彗纭。
他不得已起身走到厅外,在心中默默捋顺了一下提前准备好的说辞,接起电话。
可那一头传来的却不是李彗纭的声音。
“喂?乔郁绵?”
……他把手机从耳旁又挪到了眼前,屏幕亮起,显示的名字确实是李彗纭没错。
“于阿姨?”他听出这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正是韩卓逸的妈妈。
“唉是我。这么冷你跑去哪里了啊,怎么不在家?”对方问道。
“我,有点事……您,现在是在我家吗?”他诧异地问。记忆中上次于阿姨带韩卓逸到他家做客怕是要追溯到小学。
“嗯,对,你赶紧回来吧。等你回来我再走……”
乔郁绵脑子嗡得一声,停顿了片刻后,拔腿就往外跑:“阿姨,是我妈出事了么?她怎么了?严重吗?”
“呃,你别着急啊,你妈妈她好好的。好好的……”对方果然吞吞吐吐起来,“那个,就,也不是什么大事,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等你回来我们慢慢说吧……”
乔郁绵赶回家的时候,厨房里传来叮叮咣咣的声音。听到大门的响动,里头的人钻出来看了一眼:“回来了啊……你看你家厨房脏的,也不知道帮你妈妈干点家务……”
厨房他前天晚上才收拾过,昨天没注意,又被李彗纭弄得一团乱。
“阿姨,我妈妈呢?”他顾不上这些鸡毛蒜皮,一路从地铁站跑回来,喘息未平。
于颖看了一眼次卧:“进去了,门反锁着,叫也不开,也不理人。”
在就好。
乔郁绵这才稍稍将那颗慌乱的心安顿下:“于阿姨,厨房您不要管,我等一会儿就收拾。您今天怎么忽然过来了……”
“没事,我都收好了。”对方将洗干净的抹布展开,对折成方正一块搁在桌角,斟酌半晌才开口,“……乔郁绵,你妈妈怎么睡在次卧啊?”于颖性子好,可此时也耐不住内心的不满,有些挂脸,“哪有让妈妈住次卧的,这样可不应该……”
其实他也知道不应该,可这事是李彗纭自己安排的。自从父母正式签订离婚协议,李彗纭就跟他换了房间,面上是说主卧窗子的朝向好,更安静,适合他学习。
乔郁绵后来想了想,猜测也有她心理的问题。她执拗地觉得丈夫出轨,不愿意再睡那张双人床,膈应。
见他避而不答,于颖也不咄咄逼人。
“郁绵啊,你知道,当初我从老家过来,也是从小受你妈妈的影响,想来大城市看看。刚来的时候就奔着你妈,那时候她快大学毕业了,在柽柳大街附近租好了房子,我后来不爱回宿舍总去赖着她,挤在一张单人床上。那些年她帮我好多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结了婚之后就生疏了……”
她猝不及防提起往事,让乔郁绵有些尴尬。
自打他记事起,妈妈和这个同乡阿姨的关系就有点莫名其妙,他不明白这个好脾气的阿姨明明自己过得事事如意,为何非要热脸贴冷屁股记挂着他们一家,尤其是得知李彗纭和乔哲离婚之后,嘘寒问暖送东西,他甚至一度觉得对方有受虐倾向。
“也很巧,我家现在就住在柽柳大街附近的你知道吧。”于颖从回忆中抽身,“今天我去超市买东西遇到你妈妈了。这是这周我第三次在那附近看到她,前两次是在路上,我叫她,也不知道她是真没听到还是躲我,一眨眼人就没了。”
乔郁绵点头,那个区片早在他小学的时候就扒了老屋,起了最贵的高层,入住非富即贵,超市档次都高一等,普通人望尘莫及。可李彗纭去那里做什么?
“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什么了吗?她在人家超市偷东西啊,郁绵,她偷电池被发现了还跟人家保洁员动手了。哎哟保洁的头发都被她薅下来一撮,出血了!要不是我在那里替她陪钱替她道歉,人家肯定是要报警的!”她万分不解地看着乔郁绵,“我今天真的是被她吓死了,在那么多人面前又哭又叫又打人,话也说不清楚。她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我觉得她状态不对啊!回来之后好像又不闹了,我问她为什么要偷电池,她也不说,就把自己关起来。”
于颖并没有过多赘述李彗纭是怎么偷的东西怎么打的人,怎么当众撒泼耍的浑,可这一幕幕在乔郁绵的脑袋里却生动无比。她声音尖利,姿态丑陋。
李彗纭是不对。哪哪都不对。他早有感觉,可始终还心存一份侥幸,觉得是她转了性。他在看似平静的日子里逃避了好久,他甚至幻想老天开眼,终于决定放过他们母子。
“出了什么事你要告诉阿姨,不要瞒着,你一个孩子能怎么办?”于颖替他倒了杯温水,“不管什么事,阿姨能帮一定帮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