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蜜月
室内体育馆,每日早晚都有校工打扫检查。
“老师,帮忙拿个篮球!”男生们扔下一句话鱼贯冲出门,权当做上场前热身。
临近中午,室外艳阳高照,速度快的男生们绕完五圈不过几分钟。随意抹一把额头上露珠似的汗,一丛人簇拥着体育老师进门:“来给我们做裁判。”
小班制,理科班里统共二十个男孩子,一半上了场,另一半在一旁候场。
体育馆的运动木地板常年擦得晶亮,篮球嗵嗵砸出好听的节奏,间或伴随几声鞋底锐亮的摩擦,习惯了只觉出一股躁动的荷尔蒙,并不刺耳。
女孩子们选个场边角落席地而坐,或关注场上那十几条人影,或凑堆聊天闲扯,也有自觉的,抓紧一切时间埋头苦学:“这题谁会啊,救我!”
趁场面乱,乔郁绵抓准时候从门缝悄然挤出去,绕着体育馆外墙走到背阴处。紧锁的器材室门口有他课前扔在那儿的物理练习册,这地方少有人经过,哪怕被人看见了也没人会拿。练习册嘛,哪个桌上没摞个十本八本。
他习惯性地逃掉了体育课的自由活动,高中体育老师都相当体贴,只在上下课集合时打眼看一下人齐不齐,毕竟这是全市最出色的私立高中,生源好到不可能出现什么问题学生。何况哪有人会逃体育课,谁不是等着盼着这一周两次的机会,能打打球放松一下,也能光明正大聊天听歌。
硝
可乔郁绵是班上唯一的走读生,中午没机会像其他人那样回宿舍冲个澡,也没有自己的床闭一闭眼睛,缓解运动后的疲劳,所以他尽量不出汗,不加入篮球排球那些激烈的竞技活动,以免影响下午听课。他要么带耳机听英语电台,要么找个不起眼的地方闭目养神,或者像现在一样,找个安静的地方写写作业。
靠墙而坐,右手捏着运动T恤前襟一下下拉扯,从领口鼓些干爽的风进去,刚刚他跟在男生队伍最末跑得不卖力,没冒汗,只身体微微发热而已。
他抽出一张空白卷子,垫在练习册上开始读题。
原本该昨晚做完,可临近午夜十二点,实在太困,他用力盯着空白卷面,那些数字和字母纷纷从纸上浮起,绕着他飞来转去。他抗争了十分钟一个字也落不下,最终果断选择先睡觉。
不是偷懒,他们高中地处偏远,上放学的一来一回,统共要耽误三个小时的功夫在路上,不到六点起床,匆匆吃过早饭就紧赶慢赶按时上地铁,转公交,才能不误早自习。下了晚修,到家早也要晚上七点半,洗澡吃饭耽搁半小时,十二点前睡觉,平摊给每科不过半个多小时时间,前面哪一科稍稍耽搁,后面就写不完。
体育课统共半小时自由活动时间,他要在下课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去露个脸,所以还能再写二十五分钟。于是他皱着眉,快速做完简单的力学。之后的电磁看得人一个头两个大,他和物理向来两看生厌。
不只是物理,还有化学。
他再清楚不过,以自己的资质和能力不该学理,而高一一整年里大大小小的考试也印证了这一点,不加理化成绩,他排进年级前十绰绰有余,而加上这两门,别说全年级了,就是在班里,也几乎要掉到十名开外。
可只他明白不够。
“儿子啊。”
上学期末,妈妈拿着他的分科志愿单迟迟不落笔签名,而是将纸笔轻轻搁回桌上,平静地看着他,“妈妈觉得,你还是该再加把劲,学理科。毕竟你是个男孩子。何况高考之后,理科生的选择面更宽不是么?”
平静里的汹涌都潜在中年女人眉心深深的川字纹中。
乔郁绵算是晚生子,李彗纭33岁生下他,如今他十六岁,李彗纭正值更年期,情绪起伏不定难琢磨。在她看来,男孩子脑子没什么毛病的,都该学理。她不仅仅保有旧时代对理科的崇拜,同样还带着对性别的偏见。
不止是她, 初中毕业,那些班主任发短信送别每一个考入高中的学生,祝他们前程似锦。只是给男孩子的家长会多发一句:女孩小时候强些,但后劲儿还要看男孩。某某某一定没问题的!
这话没有一丝一毫科学一句,可就是很多人深信不疑。
母子俩在沉默的十分钟里暗中较劲,最后不怎么坚定的乔郁绵率先动起来,回到电脑前,将“文”字删除,替换成了“理”,又立即去楼下打印店里重新打了一份,李彗纭在墨迹还温的纸上愉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乔郁眠盯着那龙飞凤舞的名字默默叹了口气,反正已经选择了自己不想上的学校,学个自己不喜欢的理科又能如何。更何况,就算他眼下他拼命拒绝,进入文科班,李彗纭也一定会在毕业前的两年中无数次逼他就范,不达目的不罢休。
电磁好烦,他低头读题,不自觉将笔从右手塞到左手,握起右四指,留着大拇指伸得笔直,扭动手腕角度,让题目中的磁感线垂直于手心进入……然后……
然后就在他将胳膊拧成一个奇怪角度的同时,头顶的窗子猛然被拉开,牙白卷页被一大片阴影遮盖住,像天空凭空出现了团积雨云。
乔郁绵抬头,正对上一双惊诧的眼睛。
脸庞背光隐在暗处,一头飞扬的卷毛被阳光镶边,背景是清朗的蓝色远空,他本人不像积雨云,倒像只脖颈修长的天鹅。
窗子里飞身而出的人影一歪,斜斜擦着他的肩头落到一侧地上。
乔郁绵似乎听到了哧啦一声筋膜的细响,配合倒抽气的嘶声格外揪心。
瞬息而已。
乔郁绵这才反应过来,那人是怕踩伤自己,在半空硬生生挪开了落点,看样子是扭到了脚。
其实只要用手撑一下说不定不会扭这么严重。运动神经不发达的话,干嘛做这样的危险动作……
话虽如此,他还是迅速将做了一半的卷子夹回练习册,书页一合靠过去:“要紧吗?送你去医务室?”
对方抬头,他恍惚觉得见过这只天鹅的脸。
“不用,嘶……”那人试着站起来,才走一步就疼得翘起伤脚在半空里摇晃,“你怎么坐在窗户下面,我闪慢点就要踩到你了。”
“你……”被有门不走跳窗子的人这样说,乔郁绵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他不爱争口舌,何况对方语气轻快又友好,既不怪罪于他,心情也并未被扭伤所影响。
看他蹦得艰难,乔郁绵觉得突发事故自己多少该负上一半责任,于是把练习册一卷一夹,走过去撑住他的手臂:“我送你去医务室,肿起来了,要处理一下。”
对方没动,定定看着他有些惊讶。
他后知后觉自己的语气太生硬,尤其是面对近乎陌生的同学。这多半要归功于家里那个掌控欲特别强的妈,尽管他不愿意,可时不时还是会透露出被影响的痕迹。
他主动冲对方微笑试图缓解尴尬,却猛然认出了眼前这张脸。
全校就这么一个男生留着个卷卷的小马尾。乔郁绵记得他应该是高三的学长,当初入校的宣传视频里有这人不少镜头。干净的短袖白衬衫,修长的脖颈与手臂,头一侧,小提琴一搭,开弓就是一串悠扬的旋律。
怪不得刚刚落地时他不用手支撑,这应该是本能吧,宁愿扭伤脚也不能伤到拉琴的手。
“不处理会很疼的。”乔郁绵舔一舔嘴唇,觉得还是生硬,又补了一句,“学……学长。”他只隐约记起了这个校内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风云人物,却早忘了人家的名字。
“噗,你怎么这么可爱。”那人捧腹,撑着他笑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不用去医务室,我宿舍有冰敷袋和药。”
作者有话说:
好像小说里很少看到理科不如文科的男孩子哈。看在他好看的份上不要嫌弃hhhhhh
第06章
莫名其妙……
这个年纪的男生忌讳可爱这词,乔郁绵也不例外。他虽然长得晚,可眼下穿着运动鞋,头顶也贴着一米八的刻度了,哪里可爱。
乔郁绵将练习册递给他:“等我一下,我先去跟老师打个招呼,马上回来,你别乱跑。”说完,他确认对方单脚站稳了才松手,转身跑进了体育馆大门。
安嘉鱼看着他跨开笔直长腿一溜烟跑掉,没三分钟又重新出现,奔跑中表情也丝毫不动。
“你上体育课?”
“嗯。”
居然用体育课刷题……学霸么。
乔郁绵扶着他往宿舍区蹦,学校傍山建,清幽宁静,视野格外开阔。
他低头看了一眼对方挽起的裤脚,露出那两指宽的脚踝已然红肿。好在体育馆离宿舍区不远,抬头已经能看到齐刷刷一片红顶白身的五层建筑,每年暑期外墙都重新粉刷,保持整洁如新。
虽说已经高二,不过他几乎没靠近过这片区域。
宿舍楼门前是片片漂亮的花境,与那些居民小区或者马路旁大红大绿的绿化隔离带不同,这小片小片的花境里色彩少却和谐,深浅不一的绿,有匍地生的,有小灌木,也有近人高的,灌木里丛生出泛淡紫的大头花苞,波浪边缘,隐约打开里头层层叠叠。
“哎哟,安嘉鱼,这是怎么了?”宿管老师正捏着花洒龙头给正午的植被降温,身前喷出一道虹。
乔郁绵脑袋里第一时间冒出诗经小雅中那句“南有嘉鱼,烝然汕汕”。
不知他父母是不是这个意思。
“不小心扭了一下,没事。刘老师又浇花呢?这是第几茬了?”
乔郁眠一愣,这人连宿管阿姨都要尊称一句老师么,倒是比看着圆滑。
“第三茬了。这茬败了,还能再来一茬。”刘老师面上有些自豪,“我前几天和你们生物老师一块配了新土新肥,等冬天休眠期给它们都换进去,明年能再多爆些花出来。”
“这个品种叫什么来着?”
“蜻蜓。日本培的品种,不好养活。”刘老师关了龙头走进他们,蹲身一看,“嘶,肿了呀,有药吗?”
“楼上有。”安嘉鱼不动声色将脚轻轻放到地上,乔郁绵拖着他胳膊肘,手心随之一抖。他在忍疼,笑容里有一丝无伤大雅的僵硬。
“到了,你回去吧。”安嘉鱼将拿了一路的练习册还给他,“耽误你刷题了吧。”
乔郁绵接过,打卷握在掌中:“真不用去医务室?”
“不用。没伤骨头。止疼片冰敷袋我宿舍里都有。”他顺手向头顶一排窗子指指。
乔郁绵一怔,多了一句嘴:“你住几层?”
“四层。窗台有盆花那个。”安嘉鱼又指花坛,一点也不见外,“就是那个,蜻蜓。从这一株里扦插出来的,不过长的不好,过几天送下来给刘老师救救看。”
乔郁绵叹口气,他无意跟对方寒暄:“我送你上去。四层,你这个样子,是准备爬上去么。”不行……这语气好像有点刻薄,他又干巴巴补一句,“学长。”
对方再次忍俊不禁,好歹是没笑出声:“那行,谢谢你了。”
磨磨蹭蹭,乔郁绵扶着他一同推门进宿舍。
第一眼,宽敞明亮。
第二眼,杂乱无章。
倒不是脏,就是零零碎碎的东西多,空间里充斥着不修边幅的生活气息。
小地毯上是茶几和懒人沙发包,茶几上支着平板。写字台上堆着书和摊开的谱页,旁边不远立着乌木谱架,顶端挂着酒红与群青色相间的斜纹领带,一旁的椅子上躺着纯白喷漆的小提琴盒,一角银标闪亮。墙角两个脏衣篮都堆满,一个里头是看不出脏的袜子,一个装着换下的校服和运动衣。
除却安嘉鱼身上穿的,还扔着另外两套一模一样的白衬衣和西装裤。
他们私立实验的校服,夏季一套上千,冬季更贵。面料讲究做工精细,顶上外头小众潮牌的价了。
报考这所学校的学生,非但成绩要过关,家世大多非富即贵,精英阶层。几千块买校服的钱比起一学期上十万的学杂费来讲也只是毛毛雨而已,再加上食宿,听了就叫普通人望而却步。
拿这间宿舍来说,单人间,空调冰箱,实木桌椅与加宽单人床,相对而立的两个柜子都有臂展那么宽,比乔郁绵家里的衣柜还要大一些。
乔郁绵只一套校服正装和一套运动服,一年的时间,原本富余的裤长如今恰好盖上踝关节,再长点个子就要变成九分裤了。其实李彗纭也都看在眼里,不过开学前收到重订校服的邮件时,她没表态,乔郁绵也不好说什么。
按理说九月中,热也不似盛夏燥热,可安嘉鱼一落座不忙着找冰袋,先从书桌上的谱堆里轻车熟路摸出空调遥控器,滴一声,几秒空白后,清爽的凉风从斜上方飘下来。
“帮我拿一下冰袋吧,冰箱冷冻室。”安嘉鱼龇牙咧嘴脱鞋,将伤脚擎空,无处安放。
乔郁绵四下一扫,从一边拖了懒人沙发包出来,放到他面前:“放这吧。”而后径直走向冰箱,打开冷冻室。
呼啦一下子各色冰淇淋甜筒从里头掉出来,牛奶,巧克力,榛果。他一眼便看到一同跌落在脚下的冰敷袋,淡蓝色旋盖上画着最近大受欢迎的角落生物,冻得硬邦邦。
他迅速将地上的甜筒堆回冷冻室,统一头冲里屁股冲外码成稍加稳固的金字塔型,砰得一声关上了冰箱门。
“选个喜欢的味道吃吧。”安嘉鱼发话,“顺便帮我也拿一支,我要白巧。”
乔郁绵只得再开冰箱,从金字塔中轻手抽出白巧味,连同冰敷袋一起递给他。
“你也吃啊,反正接下来是午休。”
“不用。”乔郁绵现下只想回教室补完下午第一堂课要用的卷子,午休的时候整间教室空荡又安静,早点补完还能提前写今晚的作业,“谢谢学长。”
“不用叫学长。也不是学长了。”安嘉鱼挪动脚踝上的冰袋,“我今年要重读高二。”
……
“啊……嗯……”出乎意料的答案,让乔郁绵不自在起来,他无心,却一口一个学长叫破了对方的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