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从第二天早上正式开始,下分八个论坛,一路涵盖神经重症、神经免疫、脑肿瘤、脑血管和神经遗传的最新科研成果,以及临床上遇到的各种疑难病例。

俞锐汇报的课题是混合胶质瘤的诊断治疗,在脑肿瘤分会场。

八院神经外科一直处于超负荷运转,工作量大,接手的病例也复杂多元,所以即便报告结束,后面几场病例分析还有专家讨论环节俞锐也得参加。

临床上,病人总是千差万别,不同医生的依据以及临床经验也会有所不同,医生之间也免不了会有观点相悖的时候。

俞锐跟着周远清多年,参会次数都数不清,在场各位主任专家他基本都认识,讲起话来也直接,尤其在意见相佐的地方,他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有时一场讨论下来,气氛搞得剑拔弩张堪比大学辩论会现场。

在这种场合,俞锐只会就事论事从来不打官腔,但他那脾气难免得罪不少人。

于是晚上餐厅吃饭的时候,张明山特地过来,说他还是跟以前一样臭脾气,一点情面都不给别人留。

俞锐切着一块牛排,哈哈笑两声回说:“院长您都这么说了,那我下次收着点少说话。”

“没大没小,我是让你收敛一点,别拿话堵我。”张明山对俞锐是实心眼儿的喜欢,只是特意过来提点几句,倒不是真在责怪他什么。

俞锐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只不过在专业上,他就没收敛过。这些年,他唯一还带着点棱角的地方也就这里了,所以就算是周远清也一直都不太说他,基本由着他性子来。

没聊两句,张明山遇到熟人打着招呼又走开了。

侯亮亮见了领导就发憷,等人走了才敢端着盘子过来。他刚就在附近,张明山说的话基本也都听完了,屁股刚落下就开始嘟囔:“我觉得俞哥你说的没什么不对的,下午开会的时候那些老教授故意针对你张院怎么不说。”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观点不一样而已。”俞锐自己并不怎么在意。

侯亮亮却越说越来劲,刀叉戳在餐盘上呲呲地响:“他们就是不行,长江后浪推前浪,老了就得认,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不肯承认自己落伍了,就是自己的问题。”

俞锐看他一边吃东西,一边咬牙切齿地替自己抱不平都给看乐了。

医学本身就是个没什么规律又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课本上学识积累再多,也不代表你就拥有临床上的智慧。

何况每个医生接手的病例都不同,有分歧不是什么坏事,共识都是在分歧中达成的。

所以俞锐除了在办公桌上跟人对峙,背后却从不妄加议论。

但侯亮亮却不一样,年轻的时候谁都有胜负欲,尤其他是真崇拜俞锐,所以说的话就算孩子气,也带着一股让人无法抵挡的真诚。

他跟俞锐说:“我是说真的,俞哥你可是我们医大人的偶像,以后肯定比他们都强,我们都这么觉得。”

俞锐摇头笑了笑,还是说:“这有什么好比的,就不是一回事儿。”

侯亮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俞锐放下刀叉,问他说:“你见过手摇钻开颅吗?”

侯亮亮说:“只在视频里看过,现在不都是用电动铣刀吗,俞哥你还用过这个?”

“我没用过,但你说的那些老教授都用过。”

俞锐看着他,继续缓声说道:“在他们年轻的时候,神经外科并没有那么多现代科技做辅助,连开颅都只有最传统的工具。”

他拿起手边水杯喝下口清水,接着又说:“我们现在虽然可以做很多他们当年都做不了的手术,并不是因为我们更厉害,只是现代科技创造出了他们不曾有过的便利和手术条件。”

这世界浩瀚如烟,而人类渺小如尘。

任何一个领域的发展都离不开前人不懈的付出和努力,尤其是像神经外科这样极度依赖尖端设备的学科,虽然有着几千年的历史,却直到最近一百年才迎来飞速的发展。

那是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才得以让后来者有机会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更远做得更多。

侯亮亮显然没想过这些,他还年轻,看人也好看世界也好,都还是简单的片面的。

所以俞锐说这些的时候,他就跟个小学生一样,眼睛都是亮晶晶的,俞锐说什么他都忙不迭地点头。

他们吃饭的地方在户外,头顶一片玻璃天窗,抬眼就能看到夏季晴朗的星空。

也许是太应景了,也许是有那么一瞬间,俞锐从侯亮亮眼里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俞锐仰头望向满天星斗,莫名笑了一声,最后跟他说:“有一个人曾经告诉我,医生就好比天上的星星,每一颗都能亮,你无法也不能否认别人发出的光芒。”

俞锐说这些的时候,并不像课堂上那些语重心长的教授说教。

他的语气很淡,眼神也是沉静的,好像他就那么随口一说,但听与不听,认同与否皆随你去。

因此,侯亮亮看着他有片刻的恍惚,这种感觉就像是他第一次遇到俞锐的时候,俞锐告诉他:“我的答案不代表你的答案,做医生好不好不重要,你想不想成为一名医生才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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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症科麻醉组的汇报结束得晚,霍骁端着餐盘过来时,刚好听到这段对话。

听到最后,霍骁干脆靠着一根石柱发呆。他想起自己刚认识俞锐的时候,俞锐不过才十岁,矮了他不止两个头却一脸嚣张地非要跟他比划比划。

他们初次见面就打,也算是臭味相投,后来又因为他的一些个人原因越走越近,渐渐变成朋友兄弟。

即便到他不得不转学离开,在霍骁的印象里,俞锐那会儿也还是又拽又横,走路都是鼻孔朝天,看谁都不放眼里的狗脾气。

然而转眼至今二十多年,也许俞锐并没有注意,但霍骁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变化,以及他身上不该出现的隐忍和克制。

“我看这说话的语气,跟你倒是挺像的。”

浑厚低沉的一道声音乍然出现,霍骁抬眼看去,发现徐颂行和顾翌安正好坐在俞锐跟侯亮亮背后的位置,只不过中间被一扇屏风挡着,不注意根本就发现不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俞锐跟侯亮亮已经走了,徐颂行慢条斯理在剥一盘蒜蓉龙虾:“这就是你之前提起的师弟?”

顾翌安只是很轻地‘嗯’了声。

“这小子有点意思,今天一天在会场内我可没见他给哪位专家教授留面子,这会儿倒谦虚上了。”徐颂行早已年过六十,说话却铿锵有力中气十足。

落地窗也是透明的,繁星闪烁的夜色从头顶上空一直延伸到远处深蓝色海面上。

顾翌安看着窗外,沉吟一声说:“他很聪明,也很有天赋,就是性格比较直接。”

“哦?是么?”

徐颂行挑眉看着他,最后笑着说了一句:“没想到周远清手下还能教出这么个异类,倒真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了。”

第7章 灯塔

作为本次大会的核心人物,徐颂行等人带来的报告自然是最受瞩目的,汇报现场座无虚席,就连过道跟后排都挤满了旁听。

俞锐是在中途赶来的,一场病例讨论会后,他被两个同仁拉着又多聊了半小时,到的时候,徐颂行那部分已经结束了。

此时站在台上的,刚好是顾翌安。

侯亮亮来得早,提前给他占了位,俞锐刚坐下,侯亮亮就凑头过来八卦:“我刚听别人说,徐老好像是斯科特教授本人亲自带过的。”

“嗯。”俞锐应了声,随即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一整天都在讲话,他嗓子粗粝沙哑得厉害。

放下水瓶,俞锐才又补充说:“他早年也在临床,只是后来进了研究所才主攻药物研发。”

霍骁坐在旁边,翘着二郎腿看他一眼,随后伸手将塞在座椅后方的宣传册掏出来,故意翻到其中一页递过去。

“干嘛?”俞锐斜他一眼。

霍骁耸耸肩说:“不干嘛,就给你看看。”

页面上是参会嘉宾的个人介绍,左边是关于徐颂行的,除了一张半身照,剩下大半篇幅全是他的科研成果以及个人成就。

俞锐接过来扫了一眼,看到徐颂行母校时,他支着下巴眸光微敛了一下。

这所国际顶尖学府,不仅是徐颂行的母校,也是顾翌安后来的母校,甚至他没记错的话,周远清好像也去那里留过学。

页面右边是顾翌安的介绍。

中美双博士毕业,现就职于霍顿医学中心神经外科,同时兼任斯科特研究所研究员,一年前因参与徐颂行的研究项目,以团队成员身份拿下素有医学界诺贝尔风向标的国际大奖,一跃成为神经系统领域最年轻的华裔教授。

简短几行字,每一句都足以让同辈人望尘莫及。

俞锐将宣传册收起来塞到一边。

这上面的内容,他早就已经烂熟于心,根本不用细看。

顾翌安演讲的内容,依然跟COT103脑瘤疫苗有关。

无论是国外还是国内,恶性脑瘤的治疗一直相当棘手。由于血脑屏障的存在,绝大部分药物都很难到达脑部病灶,因此直到现在,国内唯一可用的脑瘤药物仍然只有替莫唑胺。

但COT103的出现,毫无疑问为脑瘤患者带来了新的希望。

“我听说,徐颂行可是今年诺奖的热门候选人,你师兄跟着他,前途不可限量啊。”霍骁突然幽幽地说了一句。

“诺奖?”侯亮亮惊得瞪大双眼喊出一声,惹来前排观众转头警告。

侯亮亮小声道歉,之后捂着嘴压低声音说:“大神果然是大神,我等凡人做梦都不敢想。”

“要这么说的话,我就有点好奇了。”霍骁看看顾翌安,又侧头看看俞锐,“你和你那位顾师兄,当年在学校里到底谁比较受欢迎,谁更厉害?”

俞锐白他一眼,无语道:“你多大年纪了,还问这种没营养的话?”

霍骁却撇撇嘴,未置可否地看向侯亮亮。侯亮亮脖子一缩,坐回原位,这是送命题,他可不敢答。

台上的顾翌安身穿一件白色衬衣,手里握着一只电子,中英文自如切换,举止从容,视线专注而柔和。

俞锐靠着椅背,静静地看着。

这样的场景于他而言并不陌生。

早在学生时代,顾翌安就经常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和演讲,不管什么时候,那身白衬衣穿在他身上永远是整洁又干净的。

英俊帅气的学长,放到哪里都亮眼,别说学校里的男男女女了,就连俞锐自己看着也一脸痴迷。

所以每次演讲结束后,四下无人的地方,俞锐总是拽着顾翌安的脖子又啃又咬,直到把人一件好好的衣服霍霍得没法见人了才肯善罢甘休。

画面切换,台上屏幕闪过一张蓝黑相间的神经细胞图,接着是一段视频,演示的是COT103疫苗与替莫唑胺在放化疗过程中产生的药物促进作用。

视频放了半天,俞锐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不知何时开始晃神,视线里的顾翌安逐渐虚化成十多年前的顾翌安。

那会儿他俩都还在医大,俞锐经常跑到实验室守着顾翌安做实验,也不吵他,就老老实实自己看书睡觉,或者盯着顾翌安发愣。

有一次他趴桌上无聊到玩儿自己的手指,顾翌安看他一眼,笑着问他:“喜欢看星星吗?”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但俞锐直起身,想也没想就回:“喜欢啊。”

于是顾翌安坐在显微镜前冲他招了招手,说:“过来,翌哥带你看脑海里的星星。”

直至今日,俞锐都能记得自己当时有多震撼。

他第一次对着显微镜,看到数以万计的神经元在镜片下不断地闪烁流动,如同窥视着一片浩瀚无垠的宇宙。

“这是运动和顶叶皮层,参与的是运动和感知区,旁边网状的是视觉皮层,位于大脑后部,处理的是视觉信息。”视野内的切片不断变换,顾翌安以环抱的姿势站在他背后拨动旋钮。

然后,顾翌安轻声问他:“好看吗?”

“好看!这也太神奇了!”他毫不掩饰地发出惊叹,随后又不停地向顾翌安发问。

最后,顾翌安对他说:“这就是大脑里的亿万星辰,它始终就在那里,但你得走向它,走向它的宇宙深处。”

霍骁问当年他俩谁更厉害,这话在俞锐这里,根本不用问。

该怎么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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