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时以为那是不可能的事,随口答应后,陆惊蛰也真的做到了。

温时终于确定一点,不要轻易与陆惊蛰之间达成某种承诺,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作出的,无论听起来多难以做到,陆惊蛰都会让承诺变成现实。

陆惊蛰不会给人那些错觉,似乎可以和他熟识,可以深交到亲密的程度。在社交场合,他的礼仪和疏离同样出名,那些用于热络的客套话,也从没有讲出口的必要。

所以他说的话在某种意义上都是真的,都会做到。

当然,陆惊蛰也没有以这样温和却不容拒绝的态度向任何一个人要过联系方式。

温时没办法再敷衍下去,只好从抽屉里找出早已不用了的手机,准备打开时发生了一件尴尬的事。

太久未经使用的手机早就没电了,根本打不开。

陆惊蛰还站在原处,垂眼看着温时那边的动静,很低地笑了一声,似乎是笑话他糊弄人的事都做不好。

充电十分钟后,温时确定不会再出现任何纰漏,背过身,按下开机键。

陆惊蛰说:“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我打给你。”

温时又陷入了沉默。他很不想承认,但陆惊蛰不是那种顾左而言有便可以糊弄的人。他们现在也不是进行治疗后的床上,那时的陆惊蛰会显得温和一些,允许温时佯装听不到而拒绝回答。

温时犹豫了一会,想要找别的理由推脱,但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那是难以做到的事。而陆惊蛰还在等他的回答,等了这么久,也没有等到那句温时很想听到,且很符合一般社交礼仪的“算了”。

温时抿了下唇,大约是自暴自弃了:“卡扔了。”

但这次陆惊蛰并未表现出任何惊讶,仿佛扔掉手机卡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他走近了些,将自己的手机递到温时面前,很自然地提出下一个建议:“微信能登得上吗?”

温时的答案是“可以”。

一分钟后,陆惊蛰拿回手机,同意了最新一条的申请,又问:“头像很可爱,是你养的猫吗?”

那是一只深渊猫猫,黑漆漆的一团,身材矫健,翘着尾巴趾高气昂地走在花坛边的瓷砖上,扭过头,只有眼睛是绿的,与正在拍照片的人对视。

温时看到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现在已经十点半了,因为他的错误敷衍而导致治疗行为延后了半个小时,他认为自己应该对此负责,要尽快开始治疗,所以简短地回答:“不是。”

陆惊蛰对那只猫的兴趣似乎比治疗要多的多,继续说:“看起来像你拍的。”

温时没有抬头,陆惊蛰的手机屏幕是亮着的,他害怕看到对方的脸,希望永远保持现在的关系,除了在这间房间里,出了门之后擦肩而过都不会认出彼此。

陆惊蛰指出:“照片的边缘有一点模糊的影子,看起来像是手指不小心按在了镜头上。”

温时下意识地放大自己的头像,才看到那些从前没注意过的细节。

陆惊蛰又推断道:“一般发在社交网络上的宠物照片不会这么,”他顿了一下,“自然,但拍的很可爱。”

或许用不专业,随意是更准确的形容。温时想。

他听到陆惊蛰说:“但如果是别人的宠物,私人照片,温时,你会产生那么深刻的感情,足够用来当头像吗?”

疑问的语气,实际上是陈述,也可以说是一种冒犯。

温时倒没有那样的感觉,他的底线很低,而且是先试图蒙混过关的人。又有点好笑地想到,陆惊蛰将来的妻子若是出轨,无需雇佣私家侦探,也一定会立刻被陆惊蛰发现。但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陆惊蛰对作为商品、毫无权利的自己都足够优待,应该是那种对妻子很好,很尊重的丈夫,也没有人能在拥有陆惊蛰这样的人以后还会变心吧。

在陆惊蛰面前说一个可以轻易被戳穿的拙劣谎言是错误的开始,温时决定纠正,他承认道:“是一只流浪猫,在我以前住的小区里,我偶尔会喂它。它很怕人,后来冬天的时候,它钻到车底取暖,被碾断一条腿,连肚子都破了,才过来寻求我的帮忙。”

陆惊蛰走近了一些,他问:“然后呢?”

温时没和别人说过这件事,所以需要努力组织语言:“我把它带到宠物医院,医生说情况很危险,但它勇敢地活了下来。寄养在医院一段时间后,它被一个女孩子看中,带回了家。”

为了救回那只猫,温时花了很多钱,但此后再也没见过它。他加了那个女孩子的联系方式,从没有私聊过,只在朋友圈中看过几张照片和短视频,后来也几乎不看了。

那是不属于他的猫。

对于这件事,温时没有多少遗憾,他们已经很有缘分,是自己不能承担养育另一个小生命的责任。

陆惊蛰没有问温时为什么不收养那只猫,他走到温时身边,手搭在温时的肩膀上,不过分亲密,合乎社交尺度:“救回那只猫的时候,是不是很开心?”

其实温时的生活中也不是没有开心的事,但一件事发生后就会储存在记忆中,如果不对人倾诉,快乐的情绪很快就会消失,成为一段普通的记忆,而不是美好的回忆。

而同陆惊蛰再次说起时,温时又记起当时快乐的心情,以及更多的细节。

黑猫是聪明且记仇的小东西,温时陪女孩子演了场戏。

温时将一无所知,对他非常信任的猫从笼子中抱出来,交给磨刀霍霍的医生。女孩奋不顾身,要救回被医生抓走做绝育的猫,温时负责冷酷无情地拦住女孩。

这场戏的效果好到出人意料。做完绝育手术后,麻醉的效果还没过,猫无力地吐着舌头,是好笑的痴呆模样,却依旧用忿忿不平的绿眼睛指责温时这个背叛自己信任的罪恶人类。

说到这里,温时忍不住笑出声:“后来摘了伊丽莎白圈,它还经常去舔,舔不到还要伤心……”

他突然想到,在查阅去除标记手术是看到的另一个热帖,说是Alpha很难接受结扎手术,虽然对身体几乎没什么影响,但会在心理上留下很大的伤害,比如经常会无缘无故觉得别人刺痛了自己的自尊心,更严重者连猫狗的绝育都不能提及。

温时并不觉得陆惊蛰是这样的人,但昨天陆惊蛰才告诉自己结扎,今天自己就拿猫的绝育开玩笑,好像确实有些不太恰当。

他佯装低咳一声,没有再笑了:“就是,猫都是有点傻。”

陆惊蛰本来没有意识到,是温时突然平静到刻意的语气让他明白温时联想到了什么。

他逗弄地问:“就是什么?”

温时难以招架,他听陆惊蛰笑着说,“嗯,你可以试试。”

如临大敌。

试完今晚的治疗后,温时在迷迷糊糊中作出很认真又像是昏了头的回答:“一个是节育,一个是绝育。”

陆惊蛰觉得温时有时候傻的可爱,傻的不是猫,而是温时。

他笑了几声,把温时抱起来,换掉被子。

第24章

接下来的一周里,温时在认真做翻译的间隙,不太认真地写着治疗日记。

与性、痛苦有关的体验,温时不会写下来。因为他不想将那些记得太清楚,最好能随着时间慢慢遗忘。

大多数时候,性不是痛苦的,但令温时感到羞耻,他更愿意自欺欺人,用别的词代替。

治疗笔记上记录了一些琐碎的,无意义的事。

比如患者的头发很硬,偶尔扎在皮肤上时会痛。

但这件事不由患者决定,所以温时没有提出异议,更像是抱怨。

陆惊蛰的差出的很频繁,此时又不在西河,温时得到了并无规律的假期。

休假的第二天,一个傍晚的黄昏,温时收到陆惊蛰发来的消息。

点开来,是两张雪景的照片,远山上压着晚霞,成林的松树上堆满了白雪。

温时是南方人,之前的二十七年,也从未去过北方的城市,只在电视或书籍中看过雪景,且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很美。

温时坦诚地回复:“很好看,我没见过雪。”

过了一会,对方又发出消息,“要不要来?”

温时一怔。

他想起医生的话,说陆惊蛰的信息素水平趋于稳定,应当持续进行治疗,最好不要中断。

又或许是陆惊蛰失眠严重,需要安抚。

在此之前的数次出差里,陆惊蛰都没有要求温时用前往。但是现在好像有些不同,他与患者的配合更加默契,所以他应当做到一些从前不需要做的事。

温时很轻易便说服了自己。

他回复道:“好。”

然后收到了最近一班的飞机机票。

已经没办法也不可能反悔了。

收拾行李的时候,温时犹豫了一小会,不知道该带什么衣服。飞机的终点是一个寒冷的城市,他没有什么厚实的衣服。但又想到去了后大概会全天待在恒温的酒店,也没有另做准备的必要。

收拾好行李,温时拨通内线电话,让罗姨安排外出的车辆,对方却没有接。

此时此刻,罗菁正在和千里之外的陆老太太报告老宅的情况。

照理来说,与陆惊蛰有关的事,不应该告诉任何人。

如果那个人是陆惊蛰的祖母,他允许这种行为,但罗菁也会在言谈中有所保留。

不过最近只有好事,陆惊蛰的病情逐渐稳定,虽然只是对他而言的稳定,而不是与一般正常的Alpha相比,也足够陆老太太高兴的了。

陆老太太苍老的声音隔着电话传来,吩咐罗菁好好照顾温时,务必让他心情愉悦,并于每月初给他的账户上打一笔钱,以作感谢。

挂断电话后,罗菁拨通了十分钟前的未接来电。

没有人接。

她愣了愣,准备去楼上看看情况,一走到大厅,就看到温时穿戴整齐,拎着很小一个行李箱,站在楼梯旁边。

罗菁本能地露出和善且疑惑的笑:“温先生,现在是要出门吗?”

温时偏过头,像是在逃避什么:“陆先生让我去一趟周岭,继续治疗。”

去机场的路上,温时没有想太多。他不太擅长适应环境,每次去往一个新的地方,哪怕只是邻市,都要事先翻阅资料,做足准备,连电子交通卡都要提前开通。但这次去往千里之外的周岭,他却什么都没有考虑。

因为是没有必要的事。就像从安城来到西河时,也未作任何准备,他不能反抗,不能决定。

不过和上次相比,没有理由的,他的心情似乎要好上许多。

*

拍下照片,发出消息的时候,陆惊蛰没有想太多。

白利山庄的雪景很好,往年来周岭出差时,陆惊蛰看过多次。这次路过时,想起温时是南方人,于是拍给他看。

当温时回复,说自己没看过雪的时候,陆惊蛰想的更少,问他要不要来。

得知温时搭上前往周岭的飞机时,陆惊蛰有一些很隐秘的期待。

他很难分辨自己在期待什么,是想要见到温时,或是祝福温时看到了雪。

但这种欲望并不强烈,只在秦设发消息,在机场接到温时时,让他产生很少的情绪上的波动。

陆惊蛰的会还没开完,他没有将剩下的事推到明天,但确实有一瞬间很希望这个会能结束。

开完会后,外面又下起了雪,上山的路不太好走,雪没来得及清理。其实住在市区会更方便,往年陆惊蛰都是结束工作,才会在这里度几天假。

打开房门,房间里一片黑暗。

卧室的房门是推拉式的,没有严丝合缝地闭合着。

陆惊蛰拉开门,走了进去,床边的地毯上靠了个人。

他停在那个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