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重山外
这场大捷让马回德很高兴,便将凤翔县赏给了他,又给了他不少枪支军械,允许他在那里招兵买马,编练队伍。于是杜恒熙就在乡间招兵,很快将队伍扩充到了一个营的规模。
落脚处是原来的县长家,一家人尽数蒙难,青瓦白墙的四合院,杜恒熙将司令部安在了这里。
早晨一声哨响后起床练兵,杜恒熙的皮靴踩着冻得坚硬厚实的土地,手里的马鞭一下下磕在靴筒上,北国的日照将一切照得如雪一般明亮,一排排队伍列队整齐。
他抬起头一眼望过去,天地一片广阔,太阳在地平线的尽头暖融融的照耀,仰头触碰着光线,他眯起眼,浑身舒坦,感到一股新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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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似鸿连着几天没见过杜恒熙,原先以为是他刻意躲着自己,后来才知道杜恒熙竟然早已离开了西安,又逃到了个战乱不休的犄角旮旯的地方。
杜恒熙不安分,哪里越乱他就越要往哪里凑。
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金似鸿最担心的就是杜恒熙某天死在了一个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悄无声息,自己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在这乱世里,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现在他们不仅各自活得安好,而且面对面地相遇了,实在是极大的侥幸。
但人总是得陇望蜀,现在看见了活生生的人,反而就变得不知足。
这里崇山峻岭,水深流急,之前分开这么久金似鸿都可以忍耐,可现在知道人在哪里后,竟开始坐立难安。
半夜金似鸿梦到洪水滔滔,自己眼看着杜恒熙被湍急河流淹没卷走,想拉他,杜恒熙却不肯朝自己伸手,自己气得发疯,刚跳下水就醒了,坐起身才发现一后背的冷汗。
金似鸿低下头,用颤抖的手擦了把额头的汗。这个梦做的太真,他现在心脏仍好像快要跳出来了一样。
这么惊疑不定地挨过几日,一日他在督军署,下人端上来了一盆苹果,颜色鲜红,个头饱满。马回德说这是本地天主堂神父所种的美国苹果,赠了督军署六七个,肉厚三四寸,如普通茶壶那么大。
金似鸿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很惊讶,舍不得吃,心想这果子多好。
临走前,他像个小贼一样,藏了一个在口袋里,偷偷带出去。
苹果,苹果,寓意也好,来去平安。
回到下榻的宾馆,金似鸿将那枚苹果拿出来,放在窗台上,白玉良看了很惊奇,不知道金似鸿怎么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苹果,“这是哪里来的?”
金似鸿解下大衣,很得意地说,“督军署里拿来的。”
白玉良想不到督军署还会发这个。
在房间里待了没一会儿,金似鸿心思飞了出去,最后索性不再忍耐。
他不来,自己还不能去吗?
他谁都没告诉,将西原扔在这跟马回德拉扯,揣了那颗苹果,带了两个护卫叫了车夫往凤翔县开去。
第58章 如梦
金似鸿这一路走得一波三折,车子开到半路爆了胎,车厢内还满是汽油味。
他跳下车,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靠双腿一路跋涉,才找到一个县城,里头却没有可以修车的地方,让汽车夫留下看车,卫士回去找人。他则独自租了匹马,抄近道走山路,还是一直到后半夜才抵达。
杜恒熙在麟游县的作息很规律,这里本来通了电,后来战火一起把电路炸断了,乌漆嘛黑没什么娱乐活动,太阳落山,一城人都休息了。
等金似鸿到的时候,守城的兵来敲杜恒熙的门,杜恒熙睡眠差,好不容易有点睡意就被吵醒不由恼火。他披了衣服黑着脸跟着兵士出城看,看到金似鸿从马上跳下来,落地时踉跄了一下。
杜恒熙看着他,微微一愣,视线扫过他又扫过马,“从西安到这,一路骑马来的?”
金似鸿有些灰头土脸,他用手掌揉了揉被风吹得麻木了的脸,感觉裸露在外的部位都被冻僵了,丧失了知觉,因为原先是坐汽车,他连件大氅都没穿,只靠件外套挡风,“半路车坏了,也没地方修。”
让士兵把马牵去马厩,杜恒熙领着他往城里走。
金似鸿忽而想起什么,“我那时候……”
杜恒熙淡淡然打断了他,“你骑术不错。”
他意有所指,金似鸿听出来了,不由一顿。
金似鸿骑马久了大腿有点抽筋,走得慢,稍稍落后一点,就这么瞧着杜恒熙的背影。知道此刻解释再多,无作用也没必要,杜恒熙认定了他的背叛和欺骗就不会动摇,也不会在乎他怎么说。
二人进了四合院,杜恒熙划火柴用手护着点燃了煤油灯。
白墙上亮起一圈圈光晕,金似鸿勉强振作精神,把口袋里的苹果献宝似的掏出来给他,这一路过来一点灰都没沾上,颜色还是鲜亮,“给你看个新鲜东西,很甜,你尝尝。”
杜恒熙垂眸看着金似鸿捧着的红通通的苹果,态度十分冷淡,“苹果罢了,有什么新鲜的?我不喜欢吃这个。”
杜恒熙单手抓着披挂的外衣,拉出条凳坐下,公事公办的态度,“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金似鸿看他毫不在意,有些失望,他都忘了杜恒熙是见惯好东西的,不再是小时候那个没见过市面的傻金丝雀儿,什么市井上不值钱的玩意儿,都能逗得他摆弄好长时间。现在自己觉得好的东西,他是不屑一顾的,金似鸿忽而觉得自己连夜赶过来,既冲动又多余。
金似鸿把苹果放在桌上,一下也觉得无趣,滴溜溜地扭着它转了个圈,然后拿起来,把苹果送入口中,嘎吱咬了一大口,嘴里塞满了果肉含糊不清地说,“没什么,我梦到你落水了,所以来看看你有没有事。”
杜恒熙一愣,简直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才对,只能回一句,“让你失望了,我还好端端活着。”
金似鸿听他中气十足地说话,笑着弯了下眼睛,空出一只手抬起来,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头发,“那就好,那就好,你可不要食言。”他呼出一口气,锤了锤僵硬的双腿,突然站起来,“行了,这么晚了,你早点睡吧,我不打扰你了。”
说着金似鸿嘴里还咔哧咔哧咬着苹果,就往屋外头走。
杜恒熙简直一头雾水。
金似鸿一路走到屋外,三口两口就把苹果啃干净了,他是牛嚼牡丹的架势,辨不出来什么好吃不好吃。他发现这玩意儿看着好看,吃起来也没什么特别。
吃完正好站在大街上,他把果核随手往路边的草丛里一丢。随后转身,果然看到杜恒熙站在门槛处看他,金似鸿便朝他挥了挥手,径自走去解了拴马的绳子,翻身上马,又回城去了。
就这么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
好像解了桩心事,就不需要什么结果。
杜恒熙在夜风里站着,看着金似鸿一人一马渐远的背影,融入一片漆黑天地,几乎觉得自己是做了场梦。
他怔怔站了会儿,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去,不想去深究金似鸿这一趟为何而来。心里有一点微妙的遗憾,但强硬地不愿去管它。
翌日,督军府内。
“金次长昨夜去了凤翔县。”一旁侍从打扮的人对马回德说。
马回德斜依在烟榻上吞云吐雾,有一名衣裳轻薄的女子在服侍他烧烟,“杜恒熙管的那个县?他这么着急去那里做什么?”
“待了没一会儿就走了,具体聊了什么不得而知。”
马回德靠着垒高的软垫,眼皮半耷,穿一身白绸褂子,整个人像老僧入定般沉沉思索,“这两人有故交吗?”
“不清楚,不过有段时间这两人都在天津,难免打过交道。”
马回德说,“那金似鸿应该以为杜恒熙死了才对,怎么不仅不捉拿,还要偷偷摸摸地见面?”
那人摇摇头,也是不知情了。
马回德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便叫人去查。
同时暗暗对杜恒熙起了戒心,知道不能任由他在偏远地方发展壮大。到时候养的太肥,里应外合,反过来咬自己一口怎么办?
马回德不想让中国扯入世界战局,他早年在德国留学,对德国有一种盲目乐观,再加上各省对参战的结果意见不一,他很乐意给安朴山的政策添添堵,于是一直不肯表态,双方就这么拖着。
不知是不是在陕西待这闲得太过,金似鸿竟然开始查起烟土。
马回德没想到他会从这一方面找茬,这样逼迫自己。
安朴山上任后中央开始禁烟,又不敢一下子迈的步子太大,于是划定了部分县为种烟区域,限期禁绝,此外的地方一律禁种。同时提高了税率,寓禁于征,本来出口税率是每两一角,因加税改为每两二角。
陕西一直是著名的私烟区,大量云土、川土等经水运和陆路运往陕西,民间种植也兴盛,经过收割的烟土由商民转运,军队护送,再从陕西分销至全国。
马回德是会吸大烟的,觉得这只是个普通嗜好。他有不少军饷都是靠运输烟土赚回来,每年走潼关这条道运出的烟土就是上万斤,养活他手下三个师、两个混成旅,要是没有烟土这笔收入,光靠中央拨下来的款项,他底下的将领估计早就要造反了。
明面上不能跟中央决议做抗争,陕西也设立了禁烟所和查缉处,但烟土走私并未收敛,只是从地上改成了地下。
现在金似鸿要搞禁烟,查征税,就是要断他的财路。
金似鸿自那天义正严词地拿着查获的烟土找上马回德,得到他一句违心的禁烟后,便整日里带着查缉处的人和他自己的兵,四处搜寻。真的找出了不少暗烟馆和吗啡红丸等的制造厂,随即就是封店押人罚款,不过一周时间就把西安的烟土市场搅了个天翻地覆。
吃了亏的老板只有找上自己的保护伞哭诉,这些店不少都是军官将领开的。
那些将领再找上马回德表达不满,一帮人都是丘八脾气,对自己的上级也不给面子,生生把督军署吵成了个菜市场。
而金似鸿查完烟馆,又开始出城查走私。
陆运水运,几个货栈搜查下来查获了上万斤的烟土,数额惊人。
所有烟土一经查获就被尽数扔进河水浸泡销毁,不给人一点求情反应的时间。他在这件事上雷厉风行,甚至在双方爆发冲突时,抬手就枪毙了一个陆军上校。
这下马回德真的忍无可忍了,怒骂金似鸿简直欺人太甚。
正赶上杜恒熙在凤翔练兵练了两周,小有成效。依例来找马回德汇报工作顺带讨要军饷,就见马回德在里头雷霆震怒,所有运气不好在里头服侍的人都被抽了一鞭子,狼狈不堪、红白交加地退出来。
杜恒熙本想改日再拜访,刚转身准备走,就被马回德叫住了让他进来,杜恒熙只得推门进去。
书房里头,马回德已恢复了镇定,鞭子扔在桌上,靠坐在沙发上抽着雪茄消气。见了杜恒熙还客气地让他坐下,客套般地问了问凤翔县的情况
杜恒熙如实回答。马回德听了后,高深莫测地赞赏几句,就给他指派了一个任务,让他派人马护送一批物资从旬阳入湖北,承诺事成之后,会给他一笔丰厚的酬金,足以够他的士兵这几个月的开销,让他们安安稳稳渡过一个冬天。
既然吃了别人的饭,就要为别人做事,杜恒熙答应下来。
第59章 今昔
从督军署出来,杜恒熙本来就不习惯去向别人讨东西,哪怕讨的是本该有的军饷。
马回德既说要他做出点实事作为交换,他自然没有异议,觉得这样才公平。
一路走,一路想,他发现自己这段时间总在为钱发愁,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四处去求人,已经委曲求全到不要面子的程度。
土匪做过了,讨饷也讨过了,忍受过山里肮脏艰难的环境条件,也遭受过吴新成这种低级军官的欺压,但凡有点势力的人都能在自己身上作威作福。
现在重新起步,要做的事还很多。和从前相比,自己的力量实在微弱得可怜。而往上看,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复从前的荣光,有比肩安朴山的势力。
原先看起来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现在竟变得遥不可及。
但从前可以,现在失去父亲的帮助,自己难道就做不到吗?杜恒熙并不肯罢休。
走下台阶,天气越来越冷了,他所穿的还不过是单衣单裤,一件薄呢子大衣因为破旧打了补丁,他不愿穿着进去见马回德,因而临时脱了下来。
小石头等候在外面,一见他出来,忙给他披上衣服。
杜恒熙穿上大衣,仍没感受到多少温暖,衣料僵硬笨重,不过是一层冰冷的布。
他在马回德门口等久了,面上因为寒冷而发白,嘴唇也没有血色,额前的头发很久没打理留得太长,垂落下来半遮了眼睛。幸好他的头发很好,乌黑浓密,不修剪也不会显得邋遢凌乱。
金似鸿下车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杜恒熙,一身洗的发白的旧军装,一件缝补过的薄呢子大衣,人瘦得料峭。浓黑发丝遮掩下露出的半张面孔,雪一样的苍白。耳朵薄薄的,冻得发红,一只手抓着大衣前襟,骨节突出,青筋分明。
金似鸿原地站着不动,看着面前失去一切矫饰的人,和从前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
汽车、卫队、华贵保暖的衣饰,权力,财富……世事变化竟如此之快。
一眨眼,他也可以居高临下地去看他。
如果杜恒熙还是昔日风光无限的云帅,这也许会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看到自己而今的成就,他可能会惊讶地笑一下,然后避重就轻地夸赞一句。自己不是不知餍足的人,得了这一句夸赞也就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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