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重山外
为了不在外人面前出乖露丑,杜恒熙用冷水洗了脸,刮了面,又喝了姜汤去除酒气,让自己尽量清醒起来。
他换了一身湖水色的长衫,显得温文儒雅,跟随马回德上车去了俱乐部。
马回德给他叫了两瓶酒,送到他面前时,酒瓶已经开了。他不知深浅地喝了两杯,俱乐部内装饰的非常奢华,烟具麻将扑克一应俱全,里头吞云吐雾,呼卢喝雉,歌舞喧闹,最里头还开了两个大赌盘,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他抬起眼皮,看见金似鸿已经很自在地混迹于各流赌客嫖客舞女之中,瘦高的个子灵活地在各个舞池赌档间穿梭,一掷千金,简直如鱼得水。
他定定看了会儿,气得低斥了句,“没良心。”
虽然不甚高兴,但杜恒熙也不太在乎,知道金似鸿只是新鲜劲,一时玩得高兴,他天性活泼外向,受不了管束,玩够了自然也就回来了。
马博志看杜恒熙盯着舞池里发呆,以为他是看中了台上的哪个舞女,促狭笑道,“这里有你喜欢的吗?要不要我做个媒拉个纤?”
杜恒熙这才转回脸看了下他,脸上肌肉僵硬,苍白无血色,好像戴了蜡塑的假面具,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十分寒肃,像无底的深渊,盯得久了就要坠进去,冷冰冰吐出两个字,“不用。”
马回德被他这幅样子弄得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觉得头皮发麻,没来由得心虚,也就不敢再招呼他,自顾自地找乐子去了。
杜恒熙独自在俱乐部角落的小沙发内坐了会儿,形成一个格格不入的异域空间。桌上的酒瓶撤掉一轮又换了一轮,金似鸿才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回他身边。
“玩够了?”杜恒熙用手指在沁凉的杯沿上画圈,恍惚闻到了他身上的脂粉气和香水味道。
一股刺激的烟酒气攻击鼻端,是金似鸿把脑袋搁到了他的肩膀上,顺带抱怨,“妈的,旁边那个王八蛋是个老烟枪,熏死我了。玩个炸金花,五百块钱还耍赖。”
“臭死了。”杜恒熙不满地抖肩甩开他。
“嫌弃?”金似鸿故意讨嫌地紧挨上去,要去抱他的腰,“你以为你身上就好闻了?都是酒味。”
“不嫌。”杜恒熙感受着从身体传来的压迫感,抿唇微笑,“母不嫌子丑。”
“谁是你的儿子了。”金似鸿张开雪白的牙齿咬上他的耳垂,勒着他的手臂用力箍紧。
杜恒熙坐不稳,几乎被他压倒在沙发上,金似鸿身上出了点汗,外套被扔到一边,衬衣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小片锁骨和胸膛,身体上的热力混着烟酒味穿透衣服的阻隔,霸道地传递过来。杜恒熙气不稳地喘息,用手肘支撑住自己,才没有完全倒下去。
马博志找到他,看到他一个人喝得东倒西歪的样子吃了一惊,“呀,你怎么都喝成了这个样子?”
杜恒熙抬眼,慢慢坐直身体,他向旁边瞪了一眼,金似鸿也就老实地收起手,在他身边坐好,只是坐的很没样子,长腿一翘搁在了桌子上,一双窄头黑皮鞋是眼下最时髦的款式。
在俱乐部消磨了半天光阴,杜恒熙晚上回到家,佣人跟他说下午时总统府的秘书来找他,没有见到人,请他回来后,立刻去见马回德一趟。
杜恒熙不敢怠慢,匆匆冲了澡,换了身衣服,便赶了过去。
而此刻马回德并不在他的住处,杜恒熙被领着带到了另一处幽静宅院。他被下人领着穿过客厅,一排走廊都是一个个房间,最里面推开门是一间烟室,对面对地摆了两张烟榻,是可以用来休息和待客的地方。
这里布置的十分整洁雅致,菱形的假窗,角落里摆了立式灯,空气里有甜腻的鸦*香气,酥麻麻的,让人闻了昏昏然。马回德歪斜着靠在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大腿上吸烟泡,烟榻中间的小桌子上铺开了烟具和一盏精致的青花瓷小灯。
杜恒熙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立时也有一个女人走过来,跪着要服侍他脱鞋上榻。杜恒熙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需要,女人扭头看了马回德一眼,马回德点点头,她就下去了。
“你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了吧?”
“承蒙关心,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马回德从姑娘大腿上支起身,那姑娘给他后面放了一个软缎流苏靠垫,扶着他坐起来,就顺着他的手势,放下烟枪从塌上爬下来,倒退着离开了房间。
旁人走了,二人才可谈话。
原来自安朴山辞职,马回德担任代总统,为了名副其实的上任,还需要按流程举行一场议会大选,地盘可以靠打仗抢过来,那些议员的心思可不好控制。不敢明面上反对,就个个地称病推脱不来参会,人数达不到约法要求,迟迟开不了投票,把马回德急的气白了头发。后来一咬牙,各处搜刮了一通,搞出一笔钱,只要议员参会投票,一人就能拿五千元的辛苦费,可这样也就将将半数。
因而马回德召集亲信就是商量这件事,看有没有好的办法,能让这群议员乖乖听话。
杜恒熙沉思一会儿,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二人低低商量,一直谈到了后半夜,中间马回德打了个哈欠,觉得饥肠辘辘,叫人进来摆了西餐和红酒,二人边吃边谈。
最后商定了一个办法,马回德很满意,见天色晚了,便说,“你今日就在这边休息吧,我到别处睡去。”说着就起身穿鞋下榻。
杜恒熙脸颊晕红,他站起来,“还是不了,司机就在外头等着。”
马回德说,“别跟我见外,司机嘛,我再给他开一间房就好。”
杜恒熙仍是摇头,很坚决地要走。
马回德武夫的野蛮性子就上来了,“你要是再推辞,可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杜恒熙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回德走出房间,叫了两个姑娘过来,低声嘱咐一番。
杜恒熙在外一天,又喝了不少,眼下大脑十分晕眩,既然马回德不肯让自己回去,他也就索性睡下了。烟榻铺了厚厚的绒毯,还搭了床丝绸被子,十分的软和舒适,他脱了鞋子和衣服,刚躺上去便晕沉沉地睡过去了。
朦胧中好像有人走进来,摆弄了他一番,他却没法醒来,反而睡得更熟,本来还半梦半醒有点意识,逐渐就沉入黑甜的睡眠,所有知觉都仿佛失去了。
第二日醒来,杜恒熙先是感觉到了一阵柔软温暖的肉感,然后是一股浓郁香甜的气味,睁开眼,他看到了一张脂粉模糊的女人脸,一惊才发现自己竟睡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头就枕在她的胸脯上,所以觉得格外软和舒适。
杜恒熙大惊失色,坐起来,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着,还好只脱了外衣,穿着还整齐。
女人揉着眼睛,软弱无骨地撑坐起来,腰软的像水蛇一样,旗袍的扣子解了大半,露出一片雪白饱满的胸脯。“哎呀,您醒了呀?怎么不多睡会儿?”妖妖娆娆地冲他一笑,抬起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去系旗袍的纽子。
杜恒熙把眼睛从她身上挪开,下榻起身,腿却软了一下,残余室内的那股味道仍然让他闻着不舒服,好像被泡软了骨头,浑身没有力气。“你怎么在这?”
“昨晚老爷让我来服侍您的。”
他皱起眉,抓起扔在一旁的外衣,“大帅起了的话,跟他说一声,我先走了。”
女人咦了声,“您的司机我估计还睡着呢,您要不等会,先吃点东西?”
“不了。”杜恒熙已经抬手推开门,“我清醒清醒,自己走回去。”
走出公寓,杜恒熙沿着林荫小道走了一段,大口呼吸着清晨微凉空气,发狂的心跳和燥红的脸颊才稍稍平静下来,他抚着胸腔仍觉得十分不适。
独自缓和了会儿再抬起头,却看到金似鸿一脸怒容地紧盯着他,他又被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愣了愣,才说,“你怎么在这?”
金似鸿冷笑着抱臂在胸前,“你当然不想我在这,你在温柔乡里都睡昏头了。”
杜恒熙有些理亏,“你不要生气,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金似鸿勃然大怒,“谈公事谈着谈着就跟人脱鞋上炕去了?我看你心里还美得很呢,软玉温香抱了一夜,舒不舒服,是不是恨不能把人弄回家养着?”
杜恒熙暗道不妙,甚至来不及去想为什么他现在还能看见金似鸿,只急着解释,“我没跟她做什么,我睡着了。”
金似鸿赤红着眼睛,先是瞪着他,瞪着瞪着,突然就抬手去掐了杜恒熙的脖子,“我真想挖出你的心来看看是不是石头做的。”杜恒熙被他掐的连连倒退,最后抵到了一处树干上。身体一撞上去,地上就簌簌落了一层叶子。
杜恒熙明知这个金似鸿是假的,可仍然有喘不上气的窒息感,好像脖颈处真掐了一只手,他抬手去抓,最后只能松松握住金似鸿的手腕,软弱地说,“你不要发火,先听我解释。”
金似鸿咬牙切齿,“你有什么好解释的?事情做都做了,你还想不认账吗?就算承认了有什么关系,我还能割下你的肉来吗?”
杜恒熙苦笑,很无奈地说,“本来就没有的事,我当然不承认了。你不要为莫须有的事情难过。”
金似鸿盯着他,眼睛阴沉沉地一眨不眨,却突然问,“我是你的谁,你非得解释不可?你也会怕我伤心难过吗?”
杜恒熙没想到金似鸿会问出这话,准备了一半的言辞卡在喉咙口,没能吐出来,只是怔怔地僵在原地。
颈间的禁锢渐渐松了,空气得以内外流动。金似鸿慢慢松开手,后退一步,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少爷,你怎么不说话了?”又阴鸷地笑了笑,金似鸿反手抚摸着杜恒熙皮肤被掐出的红色指痕,眼瞳中闪烁过冰冷的光,“还是说,你自己也不明白吗?”
杜恒熙如梦初醒,嘴唇哆嗦片刻,似乎想要说什么又无法说出口,最后身体忽然动了起来。他上前一步,抬手就抱住面前的人,手指用力,揪紧深色西装,手背的经络因用力过猛而绷起,动作莽撞,声音却轻柔,“我明白,我爱你。”
他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蹭过金似鸿的头发,眼角有濡湿的痕迹渗透进发丝里,杜恒熙嗓音嘶哑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是真的爱你,所以不想你难过。”
阳光洒落,风柔软地吹拂起杜恒熙的发梢,地面上落满了铜钱大小的光斑。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夏日清晨,他们相识了二十余年至今,相伴过,扶持过,至死缠绵的纠葛,针锋相对的抗衡,生与死地缠斗过,却到现在才能毫无顾忌地说爱。
杜恒熙的肩膀微微耸动着,金似鸿一动不动,随后伸出手,搁在了他的背上。“爱我吗?”他低声。
杜恒熙慢慢将手臂绞紧,他拥抱得十分用力,手臂身体都在发抖。他知道自己说得晚了,但以前觉得不用说,因为彼此都明白。后来是无法说,因为一切已经变质。
事到如今,他只能对着一个幻象去说,而真正想告诉的那个,已经永远也听不到了。
他知道他们走错了路,短暂的交集后,就各自走向了错误的方向。就算心中有线牵连着彼此,可他们还是固执地往前走,欲望和野心化作鞭子催打着他们,被复杂的世界迷乱了眼,固执地不听不看,不顾心脏被扯得生疼,直到脱落出了胸腔。
他们年轻而幼稚,不知道每一份收获都需要付出同等的代价,在舍弃一些东西时,是如此草率且不懂珍惜,而等他们明白的时候又已经太迟了。
第81章 临绝壁
在空旷无人的小路上,杜恒熙保持环抱的姿势许久,才将手臂放下。
仰起头,林间清晨的空气潮湿清凉,没有人陪他争吵,也没有人听他吐露爱语。
他一路走回小庭院,拖着两条沉重疲乏的腿,刚进门,就听茶几上的鸟欢快地叫个不停,也无暇去管,嘱咐下人把鸟照顾好,便回房,合衣躺到了主卧的床上,
一侧头,他在一种如梦初醒般的怅然中,重新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了下午,精神养足了,杜恒熙才起来,泡了个热水澡,又吃了一顿大餐,开始着手去办昨日马回德交代他做的事,整治那些不肯就范的议员。
这方法很野蛮,政斗本身是复杂精妙的事情,但马回德过于性急,将一切都做的简单粗暴,变成了一场赤裸裸的武斗。
当天夜里,数十辆黑车一起出动,所有不肯就范的议员都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像猪猡一样挤挤挨挨地塞满一整车后,被运往一个黑屋子里关起来。用枪顶着脑袋,答应一个放一个,最固执的一个,臭烘烘地苦捱了五天后也投降了,因为那帮军匪又绑了他的家人做威胁。
如此,议会选举得以顺利召开,虽然选举结束后,有半数议员都辞职回了家,灰心丧气地再也不问政事。
而杜恒熙在坐车出门时遭到了暗杀。
子弹射穿前挡风玻璃,正中司机的额头,他打开后车门,弯腰翻滚出来,遁入街上的人流,后面还有人在穷追不舍,最后跳上经过的电车才逃过一劫。
是曾被他整治过的议员,雇了人要教训他,出钱要他一条命。
这里是权力漩涡的最中心,永远充满了算计争斗,无休无止,连空气都满是阴谋的味道,一旦卷入就再也无法脱身。
各人有各人的仇要报,咽不下去的气要出,名利地位要夺。克伐怨欲,诛求无度,把人变成了鬼,再披上一张光鲜亮丽的皮重新登场。
后一日,杜恒熙去马回德那儿谈事,因为人比较多,吃完饭后四人一桌打起了麻将,边打边聊,吞云吐雾,鏖战一整夜才散场。
杜恒熙本来没有留宿的打算,却没想到又在他那儿睡着了,因为从麻将桌起身后,身体很疲劳,困得简直无法睁开眼,等到醒来仍旧是那位浓妆艳抹的红色旗袍姑娘,笑盈盈地冲他打招呼。
而金似鸿正坐在椅子上阴沉沉地看他,一句话不说,已经被气得没了脾气。
杜恒熙无话可说,顾忌有旁人在,也不能去安抚他,低头穿上鞋,心中满是疑虑。
回到家,鸟儿仍旧在欢叫不止。杜恒熙走去廊下,仰起头看那毛茸茸的小生灵。好天气,响晴薄日,心中却模糊地腾起一片恐惧的阴云,让他不由自主地狠狠打了个寒颤。
如芒在背,如履薄冰,他觉得周边都是陷阱邪祟。
好像呼出的每一口空气,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在日后成为贯穿自己眉心的一颗子弹。
金似鸿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你在害怕。”
杜恒熙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是,如何能不怕呢?这样的争斗杀戮,迟早有一天会报应到自己头上。争来抢去,杀来杀去。赢了怎么样,输了又怎样,反正这一切都要失去。”
他伸出手去,用冰凉地手指抚摸着鸟儿毛茸茸的身体,从指尖感受到一点微薄的暖意,“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杀过人也害过人,身上有沉重的罪恶,活该受报应,就算这么死了也不冤枉。我死了,没人会伤心,旁人只会拍手称快。然而就这么死了,却又觉得这一生十分不值得。纵使荣华富贵享受过,权力地位也拥有过,然而仍然是空,名利世俗看的太重,始终是在牢笼中,不得自由。回首过去,没一日是为自己在活。父亲在时,他要我去带兵我就去带兵,他死后,我又为了仇恨跟你斗的不可开交。现在你们都走了,我好像得了自由,然而并没有,我没一日是轻松的,总是惊惧不安,好像浮在大海上失了方向的船舶。我没有亲人朋友,从始至终孤身一人,这好像是我的命运。”
“没人能决定你的命运,”金似鸿轻声说,“如果你想我,可以去找我,只要不是停留在这里欺骗自己。”
杜恒熙转过身,“我该怎么去找你呢?”他身形不动,声音却近乎绝望地说,“你已经死了!”
金似鸿垂头看着他,并未做声。
杜恒熙眼皮痉挛似的抽了一下,“我留了一支队伍在找你。但就算你没死,那我也没脸去见你。”他慢慢地抬臂抱紧自己,“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很害怕,如果你真的在就好了。”
杜恒熙糊里糊涂地回房倒在床上,衣服都酸透了,酒味烟味混着隔夜的馊味。他闭着眼睛七手八脚地把身上的衣服袜子鞋子都扒了下来,扔在地上。光裸裸的成了一个婴儿的样子,缩进丝绸被子里。
金似鸿也脱了衣服跨上床,从他身后贴上来,两只手环过他的前胸强硬地把他搂进怀里,两个人亲密无间地相贴在一块儿。杜恒熙沉重地呼吸,好像能嗅到金似鸿的气味,他隐隐有些害冷,转过身来,把头埋进了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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