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壶妖灵
孙启立一个下马威,顿时将这些意气风发、摩拳擦掌的少年们打回原形,生徒们面面相觑地对视几眼,谁都不敢在太常寺的地盘上撒野。
如果这位老师生在一千年后的现代大学里,一定是学生口口相传的魔鬼教师,选课补分的绝对雷区,投诉控告的重点对象。
可惜在尊师重教的唐朝,就算他给出了高达百分之百的挂科率,也没人敢投诉他一个扣工资降职称的教学事故。
生徒们初到官学,就给孙启立一盆凉水直接泼冷了心里那股躁动的热情,顿时失掉了一进门时踌躇满志的志气,一个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太常寺排给新生徒们的住所。
作为漫漫求学路的第一站,官学所提供的住所实在不算奢华,三道白墙夹一扇木门,顶着几片青灰破落的瓦片,就算是一个单人的小隔间了。
吴议推门进到分给自己的那间屋子,扑鼻而来一股发霉的粉尘味儿,抬眼望去,一扇纸糊的窗户被风霜雨露豁开数道口子,悄然漏进几丝凌寒春风。
难怪古人常感叹“学海无涯苦作舟”,中央第一学府的宿舍条件都赶不上九十年代他读大学那会,能和莘莘学子相伴的也唯有这冷冷清清的一间小屋、一扇寒窗。
他略收拾了下灰尘浮动的房间,便坐到案前,翻出一本张起仁送的《黄帝内经》,默默记诵起来。
第一回 措手不及的旬试,孙启立就不留情面地给了个百分百的挂科率,要是下次旬试还不合格,指不定就真要被这位严苛的老师扫地出门了。
埋头苦读中的时光总是一飞而逝,吴议才读完半短不长的一篇《八正神明论》,天色早已暗沉沉地压了下来,清冷一束月光从窗口溜下,全掬在书本折页的一道浅痕里。
他从密密麻麻的古文里抬起头,稍微舒展舒展筋骨,拿笔头戳了戳半垂的烛芯,正应景地想着方才看得那一句“月郭空,则肌肉减,经络虚,卫气去,形独居”,便被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思路。
不等他应一声“请进”,窜起的灯花里便照出一张白净得有些腻歪的脸,不请自来地凑到吴议跟前。
客行主便的朋友丝毫没有冒犯的自知,一双桃花眼里堆满笑意:“吴弟,这么晚了还在苦读,难怪张博士对你另眼相看。”
吴议报以微笑,脑海里开始仔细寻思着这个从来没搭过一句话的老哥姓甚名甚。
来人颇有眼力见,知道两人远不足称兄道弟的情谊,也抬出个台阶给他下:“令尊与家父有同窗之谊,咱们两家虽世交多年,我却一直未能与吴弟亲近,实在是为兄的近乡情怯,还望贤弟莫要记恨在心里。”
吴议一拍胳膊:“是了,令尊便是……”
“雍州太守徐文。”徐子文从善如流地接过来,“为兄实在惭愧啊!”
吴议但笑不语。
两人哈哈半天,徐子文见太极也打够了,仔细着是该通通关窍了,于是袖口一抖,摸出一副金馔玉镶的红木盒子,悄悄地从桌下递到吴议手中。
吴议笑容一滞,垂眼看去,那盒子颤颤巍巍地滑开盖子,露出里面三寸长一条人形人参。
“此物唤作人参果子,是道家的无上妙品,听说此物三千年得一树,三千年开一花,三千年结一果。”徐子文声音突然压下来,跟着风里跳动的焰火一顿,“宫里也不见得有这样的好东西,我想着贤弟文弱,特地送来给你补补身子。”
幸好是在唐代,否则吴承恩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吴议呵呵一笑,往外推了推盒子:“议本愚钝,与道无缘。”
灯泡不徐不缓:“贤弟实在谬误也,上善若水,可利万物。”
吴议委实无奈:“不瞒徐兄,小弟信的是佛家。”
……
徐子文恨铁不成钢地剜他一眼,吴家这小子简直就是张牛皮糊的纸,油盐不进!
——偏偏还撕不得,嚼不烂。
他脸色一沉,反把宝盒当惊堂木似的一拍,寒声道:“如此说来,贤弟是要与我易道殊途?”
屋里搁的这一张是积年的老榆木桌子,质地坚实,很耐得住砸。
吴议也很耐心地等徐子文拍案呵斥完,向门口伸了伸手:“徐兄自然回徐兄的寝房,议自然留在议自己的房内,当然是殊途了。”
——砰。
房门几乎都要给徐子文扇碎了。
隔壁的生徒闻声赶来,刚好撞上满脸不忿的徐子文,正一头雾水间,听见吴议在里头扬声道:“徐兄还请留步。”
徐子文脸色一霁,回转过身:“吴弟果然……”
话还未出口,便给飞出房门的红木盒子撞了个正着。
那红木盒子边角磨得圆润光滑,不偏不倚地砸到徐子文的心口,像一道不痛不痒不响亮的耳光,偏扇得他面颊飞红。
赶来瞧戏的偏巧就是他的好兄弟严铭,见往常一贯端着面子的好友被撵出门外,不禁笑上脸颊:“啧,徐兄这是热脸贴到冷屁股了呀。”
徐子文阴郁地瞪他一眼,牙关几乎要咬碎:“今日之耻,我若不报……”
——砰。
这一回关门的是吴议。
“……好大一口闭门羹。”严铭接着揶揄道,“徐兄你今儿可别再吃宵夜了,仔细吃撑了,还得求我给你熬一副地六汤。”
“你懂什么。”徐子文冷笑一声,目光透过闭死的一扇房门,刻刀似的扎在里头的人身上。
严铭瞧他脸色实在不好,无奈地一耸肩,把他拉进自个儿门里说话。
“我还真不懂。”他倒不跟徐子文置气,“你那吴栩兄弟不是说过了吗,这人是个惯常用毒的小人,你何必上赶着去贴这种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徐子文慢悠悠抬眼瞧着他,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吴栩?那个草包?你还真信他那套说辞?”他眉梢一挑,挑起三分不屑的笑意,“一个小门小户庶出的人物,也能被博士老爷亲自带来长安,你真当他是等闲之辈?”
见严铭还一副云里雾里看不穿的样子,他索性把话头挑明了:“吴栩要是个抬举得起来的,还轮得到他弟弟出头?我贴的可不是这小子……我问你,如今太医署里第一等人,到底是哪一位博士?”
“你的意思是,你想靠他投向张博士?”严铭这才恍然大悟,心里却像搁了跟芥蒂似的,膈应得慌,“可吴栩……”
“张起仁都扶不起的阿斗,你管他做什么。”徐子文话一出口,也觉得有些太刻薄,赶紧收敛起下一句快脱口而出的嘲讽,言词温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