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晒豆酱
“你继续帮我打电话, 我先进去了。”
一句话, 宛如敲钟, 宛如一块石头卡在了齿轮当中。萧行再不放心也要作出抉择, 哪怕他的心已经飞出了场馆。手机留给小冬, 他拎着黑色的运动包走向运动员安检入口,虽然脚步坚定可整面后背都写满了“不放心”。
但是在这种时候,他只能这样选择。执着于打通电话的后果就是错过检录,以至于产生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萧行已经是这一波人里最晚进场的了,过了安检门就往个人检录处快走,终于按时按点地完成了流程。
“你怎么这么晚?”郑天赋刚才一直没见到他,现在见萧行脸色不对,放低声音,“出事了?身体不舒服?”
一般在场上他们遇到的最大困境就是突如其来的病痛,有时候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有毛病来了。但萧行摇摇头:“没不舒服,家里出了一些事情。”
听到“家里事情”,郑天赋顿时想起了自己家里那烂到稀碎的私事,马上脸色也改变了:“什么,什么事?”
“找不到我姥姥了。”萧行简短地说着,只是这一刻他身上的强悍开始褪去。时光给他变了魔术,他的身高好像再不断缩小,逐渐往高中退,往初中退,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学生。任他再强大,获得了再多的金牌,郑天赋很轻易地看出了萧行的无助,那是一种无声的依赖。
“别着急,肯定能找到!”郑天赋劝道。
“嗯。”萧行下意识地点头,他心里肯定是希望马上就能找到,只是这忐忑不安总是不退。
“咱们先去换衣服,预赛特别快,说不定等咱们游完了你姥姥也找到了。”郑天赋只能这样劝说,他很了解萧行此时此刻的心情。当时他也是,母亲因为受打击而不接电话,所有人都找不到,他在场上时时刻刻自我安慰,可是要想完全屏蔽负面情绪……几乎没有人能完成。
可是运动员身上还有一层责任,他们不止是代表了个人,还代表了各队、各教练的心血。萧行无法屏蔽叠加而来的焦虑和着急,但必须清醒地参加比赛。此时此刻的姚冬和张琪苒坐在一起,两个人都快把手机给按烂了。
“真是的!我爸怎么还不接电话啊?”张琪苒的恐慌不亚于萧行,只是她不能宣之于口。
“别别别,别急,咱们都别急。”姚冬拍了拍张琪苒的膝盖,“咱们,要稳住。”
“稳住什么啊,我稳不住。”张琪苒蹭地站了起来,要不是袁亦秋拉着她,她下一步说不动就跑出场馆去找人了。姚冬也在尝试不断联系,这时手机的一个震动让他欢喜万分,还以为是他们打过来,没想到是阿哥。
“诺布,你方便过来一趟吧,我在你斜对面。”丹增顿珠刚刚到场。
啊,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姚冬光顾得打电话忘记和阿哥约好见面。放下手机之后他跑到斜对面,这回终于可以面对面、手拉手,丹增给他擦擦汗水:“怎么这样着急?出什么事了?”
“大萧的姥姥联系不上,是很重要的家人!阿哥我好害怕!”姚冬看看场上,男子200米仰泳的选手已经开始退场了,很快就要轮到蝶泳。
“怎么会?”丹增光着急却帮不上忙,“你再打电话试试。”
场上的项目更替很快,萧行上场热身的时候特意看向座位区的张琪苒。那位姐也是一个从小不会隐藏情绪的人,萧行一瞧她急赤白脸满地溜达就知道还没联系上。姚冬坐在另外区域,捏着大萧的电话暂时没有再打,他怕那边正要往这边拨,两边谁也找不到谁。
等到热身完毕之后,男子400米自由泳的99人上场,萧行回更衣室准备。他的参赛名次是第3,前面有彭高洋和曹骏,所以这一回编排在第三组的第1顺位,使用1号泳道。等到他上场时刚好和曹骏擦肩而过,曹骏也从郑天赋那里得知了他的事情,默默无言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嗯。”萧行接住了这份鼓励,走上了游泳池。
时间已经抵达中午,从早上到现在那小老太太都没找到,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萧行再一次看向观众席,张琪苒正在和电话里说着什么,看样子是打通了!
不过他马上收回目光,因为他的比赛也开始了。上一次他因为黑裁判的原因没有参加200蝶,决赛场时自己只能坐在看台上,亲眼目睹郑天赋夺冠,这一回再也没有人能阻挡他。
不过那小老太太究竟是去哪里了?
预备哨声响起,萧行做好了出发姿势,右脚将斜坡踩稳。他的左侧没有对手,但是余光里并不安宁。这不该是准备出发的状态,真正的跳发前脑袋是一片空白,却不恍惚。然而萧行做不到了,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害怕。
他老萧家的祖传脑淤血不会这时候又来捣乱了吧?应该不会吧?
出发哨声响起,萧行顺利地入水了,哪怕思路不在线可是他的入水姿势还是相当完美,肌肉记忆帮助他完成了一切。柔韧性和强爆发力在这一秒同时存在,肌肉弹性和骨骼强壮相辅相成,萧行能感受到双腿蹬离的力度,想起的却是姥姥满地抓自己塞钙片的画面。
“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吃完再跑!”
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一老一小,萧行那时候还不知道命运会给他来一个急转直下的大转弯,只知道爸爸妈妈总是出去忙。姥姥成日成夜地带着他,生怕他营养不够每天都要吃钙片。但是那钙片太大了,往下咽很难,才三四岁大的自己就知道怎么假吃了,可是却永远逃不过姥姥的火眼金睛。
冷水像在洗涤他的回忆,萧行出水之后大口呼吸,鼻梁骨上好像还落着一只手。
“哪有那么娇气,不吃钙片将来你长大缺钙老蹬腿!”
姥姥的手掐在他鼻梁骨上,一片塞进嘴巴里就开始灌水。丝毫没有别人家养孩子的精细,怎么粗糙怎么来。萧行也只有这样才能听话,吞下的不止是钙片,还有姥姥不说出口的关爱。
看台上,张琪苒终于拨通了妈妈的手机,但上来就急眼了:“你们怎么不接电话啊!要让我们急死是不是!”
“这边太乱了,我们刚下车。”妈妈也特别慌乱。
“车?什么车?”张琪苒左右看看,她给家里人订了今天上下午的票,显然他们都没来。
“救护车,大萧他姥有点不舒服。”妈妈挑了一些比较轻的用词,“肚子有点不舒服,我们送她来看急诊。刚才一直在忙着找轮椅……你们那边是不是已经开赛了?”
“大萧他都上去了!他急死了!”张琪苒看向泳池,1号泳道里已经转弯的那个就是萧行。显然这场预赛他的心思太飘了,虽然从名次上看还是板上钉钉的第1名可是速度没有很快,“姥姥怎么了?你们和我说实话,我……我一会儿得跟大萧交代啊!”
姚冬看到张琪苒这边打通了电话,也火急火燎地跑了回来,结果刚离近就听到张琪苒说什么“跟大萧交代”,顿时脚脖子就软了一半。
游泳池里还在努力拼搏的萧行和眼前的张琪苒形成了鲜明对比,像是平行空间。明明这些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可是却无法交汇,姚冬都不敢想万一大萧上岸了听到不好的消息会怎么办……
水中的萧行确实对岸上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只是他无法将回忆清空。现在已经过了将近80米的赛程,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亮起红灯,原因非常明显,因为他没有用尽全力。
他真的控制不住瞎想,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上一回联系不上就是脑溢血,也是张琪苒爸妈送到医院去的。自己匆匆忙忙赶到医院时的心情时不时出现在噩梦当中,恐怕一辈子无法忘记。此时此刻仍旧心有余悸。
第2个转身已经过去,萧行已经超过了右侧第2泳道整整一个身位。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预赛,然而也是一场纠结痛苦的比赛,萧行恨不得马上就游完,一口气冲到对面的岸边,将计时器的触板按烂,按穿!他想要快速地结束一切可是浑身跟不上节奏,呼吸有点乱。
岸上的教练们对眼前发生的状况无能为力,但谁也没有立场去责备队员。大萧的家庭状况他们一清二楚,这确实是一道坎儿。
张琪苒这时也挂上了电话,表情看上去纠结万分。水池里萧行已经完成了150米,领先于对手一个半身位,可姚冬欢呼不起来,看着旁边的人想问又不敢问。
最后张琪苒主动说:“还在检查,人现在是清醒的,就是虚弱无力,上吐下泻。怎么办啊,一会儿怎么和大萧说?”
“只能,实话实说。”姚冬先松了一口气,不是脑溢血就好,不然大萧的血压也要压不住了。
水池里的预赛已经进入了最后一个50米,萧行以几乎超越对方两个身位的优势一马当先,并且逐渐看清了最后一个需要按下的计时器触板。他赢了,能出线,只是并不高兴,好像是半死不活地游了一场。
就在他的手触壁一刹那,萧行忽然又升腾起莫大的底气,这股底气源自于他现在兜里有钱。上一回姥姥住院他思考的是怎么弄钱,现在他不怕了,不管有什么问题都能花钱去治疗。只不过小老太太你一定得等我,千万别吓唬我。
您要是再吓唬我一次,我可就真的跟你急了!
在这一趟胡思乱想的思考当中萧行完成了自己今天早上的预赛,成绩不言而喻毫无问题,优势太过明显了。这也是顶级运动员的领先优势,哪怕他们没有拼尽全力,已经是不可撼动的标杆速度。
教练们互相点头,彼此安慰着,不管怎么样,大萧出线是没有问题的,看今晚的决赛表现吧。
作者有话说:
葛嘉木: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我又参加了一次将近百人的预赛。
第180章 水立方,200米
萧行得等到五组都结束才能离场, 但是他已经知道和姥姥联系上了。
姚冬在看台上朝他招手,喊着“没事没事”。其他的队员也在旁边朝他一个劲儿招手,给他助威打气。等到他离场的时候, 一直没有走的葛嘉木陪同他一起往外溜达, 还试着换一个话题让他放松。
“游怎么样?中午咱们吃点什么?”葛嘉木问道。
“预赛第4, 还成吧,其实还能再进一进。”萧行对这个成绩早有预料, “随便吃点就行。你怎么样?”
“还那个样子,估计还得是银牌。郭飞飞简直就是个牲口啊,好气啊。”葛嘉木耸耸肩膀, 陪着兄弟一起离开。
场上正在进行今天最后一组项目, 女子4乘100混合接力, 张琪苒、袁亦秋带着另外两个女孩子齐齐上阵, 这是本次冠军赛最后的一个大项目,也是收官之站。姚冬看着大萧和葛嘉木一起走过来,快跑两步迎上去:“姥姥找找找到了, 在医院,不过别担心,没事的!”
“哪个医院?”萧行的心抽空了一下子,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不能接受。
“就是附近近近的医院。”糟糕,自己根本没问医院名字, 姚冬的首要任务是先解释清楚,“姥姥有些上吐下泄, 不是脑溢血, 不是脑溢血啊!”
这话听起来非常无厘头, 东一句西一句, 没有连贯的逻辑性。但葛嘉木知道姚冬为什么强调这个, 这是大萧最担心的部分。听到最后两句萧行也松了一口气,刚才抽空的那一块心肺功能也补回来了:“是张琪苒爸妈陪着么?”
“是是是,你放心吧。”姚冬将手机还给他,“叔叔阿姨说说说没有太大的事情,只是检查。医院里太忙了,没空接电话。”
“真的?”萧行又不相信了,自从姥姥上回突然晕倒住院他就开始多疑。
“真的,你可以,打过去。”姚冬鼓励他,如果不让大萧自己听一听他是不会相信。萧行自然也这样做,和张建军说上话的瞬间鼻子就酸起来:“叔,我姥她……”
“上吐下泻,上吐下泻!”张建军已经被老婆拧着耳朵骂了好几遍了,“是叔叔太忙了没顾得上接你电话,你阿姨的手机刚好也在我兜里,这事闹的,我俩就都没接着。”
戚小满在旁边紧着点头:“就赖你!你没事把我手机揣兜儿里干什么?瞧给孩子吓得……”
张建军已经被妻女俩骂得满头包:“真赖我,诶呀……大萧你比赛没问题吧?你可千万别耽误。”
“我没事,已经进决赛了,晚上第4名进场。”伴随着两边的沟通,萧行也越来越放松,“又辛苦您了,您和阿姨也别上火。张琪苒这边比赛还没结束,还在水里呢。”
女子混合泳刚好是最后一棒,张琪苒正在水里扑腾着。
“丫头的事我们不着急,我们就是怕你乱了节奏。行,你快去吃饭吧,你姥刚睡着,等下午醒了我们给你打电话。”张建军回答。
“嗯,辛苦叔和阿姨了。”萧行谢了几句,挂上电话,但是心里头最想问的那一句没有问出来。那今天晚上决赛你们还能来么?
这是自己头一回冠军赛,200米蝶又是上回没比成的主要大项,萧行太想要姥姥亲眼看着自己游完。延寿县太远,小地方根本没有游泳比赛,大型赛事又不可能到老家去办,这是老人第一次出来观赛,能亲眼看着她的大外孙上场。
他也想让姥姥看看,那个曾经满地追着灌钙片的小兔崽子长到了多大,横在水里两米多,变成了好长的一个人。
只是有些话萧行能在心里想,却不好意思当面说。张建军和戚小满夫妇为自己家已经付出太多了,他们明明早就可以搬离老小区,在别处好一点的地段买房,可是为了照顾老人一直没有搬走。只因为自己的爸爸是张建军当兵时候的班长,这份战友情他就能够记住一辈子。
算了,已经够辛苦的了,别再给人家添麻烦。萧行暗自劝着自己,没事没事,姥姥已经看了好几场,少今晚的决赛也不算遗憾。
姚冬很安静,他不知道大萧在想什么,但是把这份思考的时间留给他。葛嘉木也在旁边沉默,心里想的是姚冬这张小贫嘴居然也有消停的时候,真不容易。
“怎么,怎么样了?”消停几分钟,姚冬的沉默时长用完。
“已经睡着了,等睡醒了他们再打过来。”萧行的脸上终于露出微笑,情绪也一扫阴霾,“吓死我了。”
“也也也吓死我了。”姚冬这才摸了摸心口,内心的惊慌不亚于大萧。现在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他们,晚上还来吗?”
“估计不行了吧,也没事,都看了我好几场了,今晚可以看直播。我姥就是太逞强,干什么都喜欢自己撑着,我真拿她没辙。”萧行从姚冬手里接过矿泉水,“走吧,咱们回去找教练。”
两个人并排朝前头走了,葛嘉木被留在原地。嘿,萧行你个重色轻友的王八球子,明明是我和你先认识,我陪着你从赛场走出来的。你这有了媳妇儿忘了爹的逆子!
教练们也在等萧行的反馈,得知他家里的老人没有大事,罗锐眼尾的皱纹都明显淡了不少。中午他们在规定用餐区吃饭,距离晚上的决赛还剩下几个小时,所有人再次回到酒店准备休息,姚冬作为今天的大闲人主要负责收拾两个人的行李。
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上一秒仿佛还是开幕式呢,今天晚上就闭幕了。姚冬先去把两个人的洗漱用品往屋里拿,然后接了一通阿姐的电话。等到忙完,他以为早在床上熟睡的人却没闭上眼睛,还在刷手机。
“不要看了,网上很很很多乱七八糟,看了影响心情。”姚冬走过去,想要没收大萧的手机。
“我没看网上的话,而且我现在脸皮越来越厚,别人怎么说我都没事。”萧行实在躺不住,最后还是坐了起来。姚冬好奇,走过去靠着他的肩膀,拿过手机一起看。
结果屏幕上全部都是租赁信息,首体大附近各式各样的房源都在上头。
“你想租房?”姚冬抬头问。
萧行低头亲他一口,点头说道:“我想把咱姥接过来住。延寿太远了,要是真发生什么事情我根本赶不回去,就算坐飞机到了哈尔滨还要坐车好几个小时开高速。而且我又不像普通的大学生,请完假一抬腿说走就走。”
“我明白。”姚冬很理解,毕竟自己也是从小离开家的孩子,“那,选好了吗?”
“还没呢,找不到合适的。我想租大一点,三居室,最好是一层,坐北朝南有阳光,让舅妈和萧纯一起过来。”萧行俨然将顶梁柱这个身份扛到了肩膀上,“这样她们之间相互也能照应一下,舅妈和萧纯也不用一直住地下室。再有……我姥这辈子实在太苦了,女儿、儿子和女婿都走在她的前头,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事,她经历了3回。”
“她说,只要人不垮,天就不垮。我爸妈走的那年她都没怎么掉眼泪,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也让我穿得利利索索。她说不能让人看了笑话,撑着这个家,养着我。我后来夜里睡醒了才听见她哭,躲在被子里,不敢让别人听见。”
“再后来,我舅也出事了。好多人都说她命太硬。你说那些人多畜生啊,怎么能这样说一个孤苦伶仃的人?我那时候就是太小,也骂不过他们。但那时候我就想,长大了我一定得争气,我要带着我姥飞黄腾达。”
“我姥爷走得也早,小老太太比我坚强得多。你们都说我能扛事,说到底,都是和我姥学的。”
姚冬又一回开启了安静模式,只不过紧紧地抓住了大萧的手。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他的手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后怕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这微微的颤抖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半秒钟的恍惚,姚冬再一次看到了一场鹅毛大雪,那是属于这个家庭的一场寒冬。雪花或许没有飘落到大萧的肩膀上,但肯定有另外一个老人替他挡住了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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