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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更古老的墓室离新墓室并不遥远,距离疗养院只有两公里而已,那地方位于海边的密林内,也早被政府特意批下文件保护了起来,从未允许外人靠近过。

辗转而来的沈吉和江之野停在被挖掘出的墓地门口,便知道里面遭到损坏的说法绝对不是虚张声势。

这里的石门已严重开裂,像是被强行修复过似的勉强拼凑在一起,而且那些裂隙并没有被完全填充起来,仍能够看通过孔缝看到里面黑黝黝的不停涌动的暗光,显然比后来使用的新墓室恐怖多了。

沈吉刚抬脚靠近,石门里面的暗光就像感受到了什么似的,立刻从裂隙中疯狂地往外生长,仿佛克苏鲁的邪神伸出了它的触手。

江之野手疾眼快地拉开沈吉:“是心印的能量,看来破坏这里的幕后黑手,是跟沈家有仇的心印了。”

……莫非是天垣?

沈吉当然早就看到了那些暗影,他的心情有点紧张,却没有掩饰自己的目标:“我想去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有信心控制住异常情况吗?”

江之野朝裂隙内静望片刻,渐渐弯起嘴角:“但愿我的胃口足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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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滴鲜血落在了早已支离破碎的石门之上,暗影像是闻到了什么诱人的气味,瞬间奔涌得更加猖獗了。

好在于石门打开的刹那,江之野先一步迈了进去,他的脚下出现了泛着绚丽色泽的白光,随即就压制住了那些暗影,惊得它们朝墓道深处飞速缩去,仿佛在躲避什么可怕的天敌一般。

果然需要馆长的帮助才能靠近此处,但当初沈奈一个人是怎么做到的呢?看来她真如传闻中那般,是沈家百年难遇的天才。

江之野紧紧拉着沈吉的手:“别离开我身边。”

沈吉心跳得很快,因为在梦傀所传达的信息里,自从沈家存在,沈家人便始终在这里埋葬家族成员,如果运气够好,肯定能挖掘到不少情报。

毕竟沈奈曾在和父亲秘密交流的笔记里写过,她来过这里,并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沈吉控制住内心波动不止的情绪,一步一个脚印地随着江之野逼退那些黑雾,走向了墓道的最深处。

这处墓地的历史悠久自不必多说,从建筑风格和被时间侵蚀的痕迹便能窥之一二,只不过墓地内好像曾经发生过什么惨烈的战斗,一切建筑轮廓和数量稀少的装饰都已经破碎了,石墙以不符合物理规则的方式疯狂扭曲着,犹如灾难现场般令人心惊。

两人花了更久的时间,才努力翻越过那些拦路的巨大碎石,躲避开时不时就要偷袭而来的暗影,才终于闯入了最内部的墓室房间。

这里受灾的情况更为严重,整个空间像被天神揉圆又捏扁过,根本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就连装载光团的展柜也碎的碎,倒的倒,没一个像样。

无数光团直接漂浮在空气之中,和那些不断冲刺的暗影反复发生冲突,就像是在继续曾经的战斗一样。

好在江之野全无惧怕,他反倒抬起手来,不断地用身体里神秘的白光去吞噬危险的暗影。那是馆长的食物吗?沈吉不禁暗想,因为随着时间推移,馆长并不见疲惫,精致的面容上反而浮现出从未有过的餍足之色。

梦傀震惊:“臭猫把那些心印能量给吃掉了?吃这么多不会闹肚子吧?分我一点啊!”

沈吉被小机器人吵到无语的同时,于惊讶中发现,随着暗影消失无踪,沈家先人的光团全部逐渐安静了下来,然后缓缓地漂浮回了各自的展柜附近,显得十分乖巧而安静。

这些毕竟是他的祖先,沈吉于心不忍,使出大力把附近的展柜努力推正,然后伸手触碰到了随即凑上来的小光团,温暖而古老的记忆之海立刻渗入了他的意识领域。

第157章 东花市

比起新墓室的那些近代光团, 这里的先祖显然来自更久远的过去。

在它们所留下来的无穷无尽的记忆碎片中,不少人类的穿着打扮对于熟读历史的沈吉显得非常陌生,那必是汉代之前的时光剪影了, 实在非常神奇。

江之野就在旁边守着, 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沈吉慢慢沉下心来,努力地在迷宫般信息中不断穿梭往返, 读过了这一个,又去看下一个, 像块干燥的海绵似的不断在记忆之海吸收自己所需要的信息。

虽然每个光团都不会讲话,但它们又的的确确告诉了这个少年关于沈家的无数过往, 包括这间墓室为何变成如此狼藉模样的原因。

收集记忆的过程比想象中更漫长,好在江之野始终守在沈吉身边, 显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

他所到之处,黑影便如同被明光所照见的暗角般, 瞬间便要消失不见, 恐怕那些喧嚣了数千年的心印能量, 最终全成都成了馆长精力的补充材料。

由废墟中的光团数量实在太多, 沈吉根本不可能一蹴而就、全部读取完毕。

当时间逐渐推移到了深夜, 他终于饥肠辘辘而又无比疲惫地暂停了下来, 揉着酸痛的眉骨说:“不行了,脑袋要炸了。不过我好像能拼凑出是怎么回事了。”

江之野始终跟在旁边陪伴,闻言温和地望向他,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沈吉只是习惯性地想拉住他的手,却在毫无防备间被那灼热到恐怖的温度生生烫到, 震惊地睁大眼睛:“你还好吧?!”

江之野安抚:“没什么关心, 心印的残骸太多了,需要些时间去消解。”

虽然之前喝万灵药剂后也有发热的状况, 但沈吉仍不太放心,仔细观察他反而变得更有了几分神采,才勉强平复下情绪,聊起刚刚知晓的那些过往。

“我能找到最久远的记忆,应该是商周时期的事情,那个光团最开始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人类,他在深山中捡到了个宝物,就是那个叫做天垣的星仪。”

江之野淡声重复:“捡到?”

沈吉苦笑:“至少沈家先祖是这样认为的,天垣看起来像个会模仿星辰运转的机器,不仅能与沈家先祖沟通,用知识教化他们,甚至改变了他们的身体构造,使得他们更加长寿与强大……这种能力在当时的沈家人看来,自然是神迹一般的存在。建立起对天垣的崇拜后,沈家人就开始在天垣的安排下搭建起祭坛,围绕星仪开始发迹。”

这其中有明显的阴谋之气,无需解释便能感受得到,江之野蹙眉。

沈吉认真地继续:“接下来在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内,沈家都在围绕着星仪生活,好像每一代沈家人中都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可以和星仪直接对话并使用它的力量,甚至能够借由这种力量,去预测到天下将会发生怎样的大事,用现在的眼光看,就是所谓家主啦。不过古时候人丁兴旺,子嗣众多,家主是谁要看运气。”

江之野始终都在他身边认真地听着,到这里不由呵了声:“预测天下大事?是不是很快便被掌权者发现了?自此飞黄腾达?”

沈吉点头:“是的,当时的帝王慕名召见了他们,并赐予了沈家无数房宅和金银。那个时代并没有心印的存在,沈家人在富足的生活中继续研究天文与世界,同时继续虔诚地朝拜星仪,将那东西视为家族图腾一般的神圣造物,给与了百分百的信任。”

江之野想了想,又问:“改变一切的契机是什么?”

沈吉皱眉:“这部分的变故信息残缺不全,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有找到亲历事件的先祖,不过从其他人的回忆碎片来观察,是星仪有了新的安排,但沈家的家主逐渐发现了星仪的真面目,并且与它产生了巨大的分歧,根本不愿服从,而并非外界谣传的那般,是星仪预测到了什么未来才激怒沈家人的。”

听到这句话江之野全不意外,他很安静地凝望着沈吉,给了他充足的时间继续组织语言,同时也在思索。

“我猜测应当是沈家人已经意识到星仪来自于其他世界,并且是对人类怀有恶意的。”沈吉努力地整合着方才感受到的记忆碎片:“其实多年以来,天垣一直都在默默收集关于人间的一切信息,而且所给出的预言也不一定是真的,而只是最可能的。”

说到这里,沈吉又琢磨:“就像现在的大数据一样吧?通过它对世界信息的掌握,推断出之后概率最高的历史事件走向?”

江之野很快便理解了沈吉的意思:“你的推断很有道理,正因为时空是客观存在的,所以预言才绝不可能存在,它的确只能做到猜测得比较准确。”

沈吉对于基础物理并没有什么高深的见解,他本能的点了点头,急于告诉江之野更多信息:“总之当沈家人发现星仪的目的并不纯粹之后,并没有继续臣服于它,甚至不惜牺牲整个家族的利益,试图把它彻底摧毁,而这个举动当然激怒了那个藏在星仪里的‘神明’天垣,自此双方便成了对立关系。”

江之野略显疑惑:“天垣拥有比沈家人强大太多的力量,甚至不在一个维度上,沈家人如何跟它抗衡?”

沈吉推理道:“星仪似乎赋予过沈家人一些力量,从前的沈家人肯定比我厉害多了。而那股力量在他们彼此的冲突中,成了沈家人反抗天垣的筹码。冲突爆发之后,是以两败俱伤作为结尾的,当时沈家几近凋零,死的死、伤的伤,根本没剩几个活人,而星仪也被搞得四分五裂,失去了原本的能力。”

听到这里江之野有些明白了,判断道:“但是沈家人不可能真正摧毁它,所差的实力太过悬殊了。”

沈吉点头:“没有错,那阵子星仪的确消失了,但是世界上很快便出现了更可怕的东西……心印!当沈家人发现那种东西存在时,已经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了,从记忆中的风土人情来看,应当是处于商朝末期。”

这话让江之野有些意外:“竟然是那么久远以前的事情?”

沈吉点点脑袋:“嗯,此后沈家人再次团结了起来,一方面人利用遗传的能力为当朝者提供一些预言或更私密的帮助,从而寻求保护,一方面则开始努力收集和清除心印,这状态应该持续过上千年的时间……那段日子他们过得还算安稳。”

江之野轻笑:“直至天垣卷土重来。”

沈吉无奈地叹了口气:“是的,虽然天垣拥有超乎想象的能力,但它的目的并不是毁灭人类或整个世界,反而更像一个释放病毒的破坏者,只想看天下苍生如何于痛苦中挣扎。等到折腾够了,它才冒出来给了沈家仙人以致命一击,这个墓地应当就是天垣所摧毁的。”

江之野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那你有没有发现,是什么事件让天垣变成如今的状况呢?如果天垣真那么强大的,照理说,现在它应该仍在作恶才对。”

沈吉摇了摇头:“自从闹翻之后,沈家人一直比较提防星仪,坚持收容那些心印,除了希望让天下恢复和平之外,更多的也是为了继续对抗积蓄力量,毕竟那些心印本就是天垣能量四散而催生出来的东西。”

“所以那时的沈家人是会使用心印的。”江之野沉思,“有点意思。”

沈吉苦笑:“无论如何,天垣动手时沈家人也没坐以待毙,他们趁机发起反击,试图将终于露面的天垣彻底毁灭,而天垣也一定是遭到了重创,才于此后失去了原本的力量,再也没和沈家对峙过。而现在它所要做的,就是要把失去的力量找回来。”

其实直至此刻,往事的大部分残片似乎已经被拼凑出来了。江之野的脸上没有半丝笑意,沈吉同样严肃。

尽管他们都不清楚天垣遭受了怎样的打击,又要通过什么方法来重整旗鼓,但是彼此又都很清楚,只要天垣重新站起来,是一定会选择打击报复的。

而到时候恐怕整个世界就要和这满目狼藉的墓地一样,做好损身碎骨的准备才行,而他们,也必须要生出为之牺牲的觉悟了。

平心而论,自沈吉接触心印开始,直至走到今天这一步,支撑他的还真不是什么英雄主义,而更多的是江之野的陪伴和对亲人的好奇与惦念。

然而刚才从沈家先祖的记忆碎片中,他看到了太多可怕的过往,感受到太惨烈的牺牲,也终于开始清楚,如果世界在再次陷入天垣掀起来的危机之中,不仅个人的幸福无法保障,他所挚爱的一切也都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非常现实的问题已经被摆在了面前——

第一,要站出来承担起对抗危机的责任吗?

第二,如果想要承担,自己又凭什么去对付那样厉害的存在呢?

毕竟沈家人经过世世代代的积累,依然没有完全毁掉天垣,而自己只不过是一知半解、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罢了,起了这种念头,是不是太过狂妄?

此时此刻,不需要沈吉再去多说什么,江之野便能够想象与理解他内心的一切感受,因为沈吉不仅是他所喜欢的人类,而且也是被他亲自带入这些谜团、了解到关于心印的一切的,他知道少年眼前的路上是怎样遍布荆棘。

事实上,在遇见沈吉之前,博物馆失守的那夜,江之野便已经有了危险的预感,知道某些重大变化正在默默发生。不过那时他并不太恐惧,一方面是因为已经活的够久了,另一方面是他对这个世界并不存在太过深刻的留恋。

然而现在有了眼前这个少年,很多东西都不再不一样。

江之野从来没有对沈吉之外的人解释过:其实无论沈吉是不是沈家人,都完全不会影响自己对他的观感和欲念,但偏偏他是,所以自己要承担更多责任。他把他带到了这条路上,就必须保护他到最后都毫发无伤。

两人相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已足够了解对方最真诚的一面了,面对着被揭开的历史伤疤后,纵然心里藏着千言万语,到最后又什么都没有说。

某一刹那,沈吉心里的忐忑和江之野油然而生的觉悟,竟全部都被释怀了。

他们知道自己该做何选择,也知道对方会选择怎么做,苍白的言语在此刻无关紧要,因为即便说出来也不会改变任何结果。

只不过……还是有点伤心的,毕竟他们曾经也想好好的、平平淡淡的一起度过几十年,现在看来,是很难轻轻松松地如愿了。

沈吉回神后轻轻地浮出微笑:“事情虽然很糟糕,但也不是不能接受。而且知道这些完全没有改变我们的计划啊,现在必须把获鳞拿回来,而且一个都不给天垣留下,不然它要毁掉的可就不是这里了。”

说着,他不禁抬头看了看扭曲的恐怖墓室。

江之野蹙眉:“怎么不留下?其实我们对它一无所知。”

关于这个问题,沈吉之前就已经有了些想法,他环顾周围,见原本骇人的黑雾已经消失无踪了,便认真道:“你是怎么净化这里的,就怎么把那些心印抹杀掉吧……我这么说,是不是很残酷?但不能把它们留给天垣!”

心印没一个好东西,它们制造出那么多副本,迷惑了那么多人类,给世界添了那么多麻烦,只因自己从天垣那里继承的恶劣本能。但尽管如此,它们也是有灵魂的,任何灵魂都不应该由他人决定是否应当存在,这曾是沈家人坚定不移的观点。

所以,诛恶……也是诛。

少年终于背叛了从未教化他的先祖。

沈吉的话让江之野愣了很久,他最后轻声问道:“你就那么相信我吗?你今天所有的发现,仍旧没有解释清楚一个关键问题。”

沈吉知道他在说什么,没办法地深吸了口气:“事已至此,说你和天垣没有任何关系,谁也不会相信。反正沈家人都没了,你是怎么诞生的,恐怕只有天垣自己清楚,但我还是无条件相信你,即便你不是人类。”

听到这句肯定,江之野习惯性地想揉揉他的头,无奈忽想起自己还没有恢复正常的体温,抬起的手又只好垂下,他轻声道:“如果当年沈奈也来了这里,了解到了这些的话,那么最后她去藏地寻找天垣,一定是抱着了结一切、同归于尽的心情的。”

这份想象让沈吉的眼眶有些酸胀,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应该是一个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小孩子了,故而努力忍住,轻声说道:“妈妈的选择并没有错,如果我是她,也只能那样选。”

江之野微微苦笑,他和沈吉不同,沈奈对他来说是个真实存在过的人,所以那种孤绝的牺牲才更具值得佩服的戏剧性。

沈吉垂下眼皮:“今天就到这里好了,如果有时间再来看看,我们先回去吧。”

江之野当然尊重他的意见,也明白他累极了,自然什么都没再说,便引路离开了这个颇有些悲壮但又永远无人知晓的无名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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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度吞噬心印能量这种状况,江之野活了几十年还从来没有体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