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这份愧疚,沈吉在忽然的崩溃大哭中一步就迈进了门里。

*

时空置换,眼前瞬间变成了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存在的博物馆,无论哭得再大声,也不会有谁来安慰了。

沈吉对着空荡的空间混乱呼吸了好久,才在哽咽间回头望向冰冷的青铜门。

他当然不知道自己要等待多长时间,却已在恐惧中迟迟的明白,刚才那一刻……不是没有可能成为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

并没有被关机的梦傀全程都没有敢多废话一个字,现在看到沈吉就剩下自己了,才从他得衣兜里跳出来,搓着小手说道:“臭猫还是靠得住的,你别像哭丧一样,好吗?”

沈吉也不想表现得像个废物,他拼命控制住自己崩溃的情绪,把馆长给的包裹放下,然后便抱着获鳞剑,找到了几十年前曾属于它的那个展柜,将剑身横着摆了进去。

获麟不像其他心印有一个人形化的幻象,它只在被摆好的瞬间滕起了赤红的火焰,然后发出低沉的嘲讽:“你不是认为自己可以驾驭权力吗?但你既没有驾驭权力,也没有担起责任,你只是在做享其成啊。”

沈吉想到了沈家的坟墓,想到了已经死去的外公外婆。想到了被天垣囚禁的母亲,想到了不知去到哪里的馆长,根本没有脸去回答它这句嘲讽。

可是……再平凡不过的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第169章 东花市

旁人都觉得生死一线很痛苦, 其实充满未知的等待才是最难熬的。

在进入博物馆之前,沈吉曾给外婆发过一段很长的微信,但之后便彻底与外界断了联系, 当时之所以没有选择当面告别, 也是怕老人家掉眼泪,害自己更加无法坚定看起来毫无承担的选择。

关于这件事, 江之野肯定是早有准备,他预备的背包不仅有方便的充气床褥, 还有不少书籍和绘画工具,足以帮助少年打发独处的时间。

然而最开始的几天, 沈吉是完全没有心思去碰的。

他只要静下心来,脑子里便会出现各种恐怖的画面, 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与那些叽叽喳喳的心印聊天,向它们打听天垣的事情。

但心印和梦傀不一样, 它们并不是真善美的小天使, 相反, 各个自私狠毒, 充满了对人类的恶意, 聊多了只会让沈吉的心情更加不好。

沈吉过目不忘, 几本书根本不够他看的。一周后,少年终于开始画画,画去过的副本,画见过的人,画外婆, 画馆长……好像那些需要时间去累积的线条, 能够帮他充斥住漫长的、充满未知的分分秒秒。

直至有一天,就连素描本也画满了, 沈吉才终于绷不住情绪,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看馆长留给我的这些东西,肯定也是没想过我会等这么长时间啊。”

梦傀一直在偷吃着心印的能量,倒是活蹦乱跳:“博物馆的时间流速是很慢的,所以这次也是对你毅力的重大考验,你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啊。”

在进来之前,江之野的确反复嘱咐过:绝对不能离开收容室,沈吉虽然心烦,却也不至于成为不管不顾的疯子,因为一旦不听话地踏过那扇门,被天垣抓到机会去占据他的身体,一切就全都不可挽回了。

为此沈吉只能郁闷地叹了口气:“建议以后把特勤部的重型犯全都关押到这里,这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牢房啊。”

梦傀在地上蹦蹦跳跳:“别太难受,其实我发现了一些异样。”

沈吉疑惑:“什么异样?”

梦傀压低声音说:“你没觉得这些心印安静了很多吗?它们的能量正在飞速流逝,好像快要消失掉了。”

沈吉说不上喜欢心印,所以并没有太关注它们,此刻经过提示,才意识到这两天缠着自己胡乱搭话、扯东扯西的心印的确是不多了。

他心生忐忑之意,走到言吏的玻璃柜前,敲了敲质问道:“你怎么了?”

那哥戴着黑色眼镜的小姑娘幻影懒洋洋地浮现了出来,小声回答说:“好困哦,感觉世界上都没有人原因八卦了呢。”

总喜欢插嘴的珀琅也只打了个哈欠,便在柜子里烟消云散了。

梦傀跟到旁边:“它们自己肯定是不清楚原因的,往好处想,没准馆长真的成功了呢,你忘了当初藏地所有心印一夜消失的事情了吗?如果天垣再次受到重创,说不定就能历史重演啦。”

真是如此吗?还是说江之野发生了意外……

沈吉因为担心而完全放松不下来,他默默地走回到充气床边,披着毯子坐了下去,盯着那些心印发起了呆。

事实上梦傀的发现的确很准确,因为在那之后,沈吉每天都会专注于观察心印的变化,并且鲜明地目睹它们在日复一日的变得虚弱、无力、懒惰,直至有一天,博物馆里所有的心印都再也发不出一点声响,就好像……一堆死物。

沈吉打开获麟的柜子,把长剑拿了出来,这回冷冰冰的剑身再也没有腾起红色的火焰,它变成了一把最普通的古董长剑。

梦傀在旁边打量:“好像心印的能量已经彻底消失掉了。”

沈吉问:“那为什么这把剑本体还在?”

“我也不知道。”梦傀挠挠头,“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沈吉没有再为难一个服务儿童的机器人,他将博物馆内所有心印都挨个仔细检查过后,确认果真再看不到那些幻影,也听不到任何回应了,才愣愣地关上了面前的玻璃门,满眼不可思议。

东花市是心印的起源地,而博物馆更是非常特别的空间,一定是馆长和天垣发生了什么状况,事情才会变成这样的。

这般思考后,他便大步朝着门口走去。

梦傀连忙追随其后尖叫道:“喂!你不能离开!你答应过臭猫的!”

“可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百多天了,心印都坏掉了,我也快疯了!”沈吉回头大声喊道,“如果他已经死了呢?他死了的话,谁还会来接我?难道要我永远待在这里吗?不行,不管是死是活,我都要去找他!”

梦傀被主人激动的情绪吓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小声说:“博物馆里的一百多天对于现实世界来说,可能只有不到一个月吧……你稍微耐心点嘛。就算是臭猫真死掉了,外面总还有其他活人呢,难道那个花林晚是个摆设?不会来通知你?”

沈吉站在原地,呼吸非常急促,根本无法压抑自己快要崩溃的情绪。

梦傀继续努力劝说:“如果臭猫已经压制住了天垣呢?你这样鲁莽离开,反而是在给天垣制造翻身的机会呀,再给他一些时间吧。”

沈吉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也无法排除这种可能。

他将拳头握了又握,最后说道:“如果有谁来门口找我,哪怕不是馆长。我也不会再继续等下去了,就当我说话不算数吧。”

*

接下来的时光比想象中更加磨人,整个博物馆都彻底空寂了,就连叽叽喳喳的梦傀也日复一日变得虚弱,并且最终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个塑料玩具似的啪嗒一下倒在地上。

已经神色恍惚的沈吉走过去,俯身把它捡起来,独自一人环顾过这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没的空间,终于感受到了一种极具空洞的恐惧。

无论意志多么坚强的人,都有可能在这种环境中陷入疯狂。

幸而三天后,青铜门外终于迎来了意外的来客。

沈吉完全是凭借第六感,忽然觉得外面站着什么人,他慢慢地走过去,抬起无神的眼睛轻声问道:“是谁在那里?”

不料片刻之后,还真有熟悉的声音回答:“小施主,好久不见,是我。”

星宇大师?!

沈吉再也忍受不了一秒,他终于松开了拳头,快步冲出了青铜门。

无比熟悉而又久违了的博物馆终于出现在眼前,与此同时,还有高大的星宇立在门口,朝沈吉缓缓行礼。

这个刹那沈吉心里装了太多的疑问,嘴巴张了张。却不知道先问哪个才好。

好在星宇能够轻而易举地知道他的心声,冷静地回答:“贫僧一直在港岛疗养身体,最近方能自如活动,听说东花发生的事情后,便赶紧回来找你了。”

沈吉调整了下古怪的情绪,追问道:“东花发生了什么事?自从日本回来后,馆长就让我躲在收容室里,和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

星宇回答说:“江之野早就失踪了。而且从上个月起,东花再也没有一起心印事件,那些东西就像完全消失了一样。”

沈吉的眉头抽搐了一下:“没人知道馆长去了哪里吗?”

星宇摇头:“这次回来,我和特勤部与实验室都联络过,最后才决定到这里找你的,如果我猜的没错,他应该是和天垣困住了彼此,两人最有可能待的地方,就是天垣的副本空间。”

“副本……和我妈妈一样被困在了副本里?”沈吉的脑海中完全想象不出具体的画面,但仍旧努力提起精神,“你来找我,是不是有办法能帮我找到他?”

星宇耐心解释:“与其说那是副本,不如说是天垣强大能量所创造的高维空间,我和沈奈待过的那堪比现实的地方,便是副本的一角。我猜那空间里还有更多东西,那是属于他们文明的能量与科技所制造的。”

沈吉缓慢点头:“可你为什么确信馆长还活着呢?”

星宇双手合十:“其实他在离开之前全给我留了封信,让我好好照顾你,也在信中尽量说明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并要求我保密。所以我多半了解江之野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了。”

沈吉没想到馆长会这么信任星宇,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

星宇笃定:“没有谁会杀死自己的情感与理智,对于天垣来说,它存在的使命就是补全自己的灵魂,也就是把江之野吞噬掉,重新恢复最初的能力。”

关于这件事馆长已经原原本本地告诉沈吉了,他完全不感到意外,只缓慢地点头:“既然现实没变成心印泛滥、世界崩坏,那么天垣应该还没有得手,所以馆长活着的可能性非常高。”

想通了这点,少年一直怪异紧绷的心终于稍许缓和,头脑也变得清明了许多。

星宇又道:“不过我觉得江之野也是一腔孤勇,很难实现他期待的结果,这么僵持下去,不是两败俱伤,便是他被彻底吞噬。”

沈吉不解:“你就这么不相信馆长吗?他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星宇解释:“虽然我无法想象天垣原本是怎样的一种智慧体,但它既然能把自己的灵魂和能量四分五裂,就一定在开始行动时便已有信心将一切复原。如果不是发生奇迹,江之野必败无疑,人背叛不了人性,他也背叛不了他的本性。抱歉,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此刻沈吉的确无法反驳星宇大师的分析,并且隐隐约约的觉得,他说的极有可能就是自己最害怕面对的真相。

星宇抬眸道:“我来拜访你,是因为你对天垣是有价值的,无论如何它都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拽入那个空间,但你未必会被它所控制,这是目前唯一能够改变未来的变量,我们其他人,实在无法代替你。”

沈吉并不害怕去冒险或挑战,但他很是迟疑:“可是馆长嘱咐过我很多次,不让我随便出来,怕的就是我被天垣所利用,因为它只要夺取了我的身体,就可以……”

话说到这里,少年想起博物馆中已经没有任何能量反应的心印们,不由陷入了思绪的混乱:那些能量去了哪里?

星宇平静地说道:“我能有所感觉,江之野对人类和这个世界没有太深刻的共情,但是他非常在意你的存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愿意让你冒险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享受于被人保护的孩子,你有你的勇气和目标,只是躲在收容室里等待结果,你很痛苦,不是吗?”

虽然沈吉一直都很难过,自己没有在血缘关系上收到的星宇的接纳,但此刻又被他轻而易举地理解了,内心不由泛起种复杂的温暖。

星宇道:“如果你去那个空间中能够找到沈奈,事情一定有所转机,你做不到的事,你妈妈应该能做到。”

这句话沈吉完全没有想到,他愣了好几秒,说:“让我妈妈去帮助馆长吗?”

星宇颔首:“也许其他的沈家人对于天垣来说是工具,但沈奈不止于此,她天赋异禀,很小就被天垣所骚扰,天垣无数次想占据她的身躯都没能成功。”

听到这话不由让沈吉想起了江之野回忆中的沈奈,她总是时不时在青春期的时候失去理智,满身带血的回家来,原来那是天垣在折磨她吗?

“凡事有心力很重要,但天赋同样不容忽视,沈家等了那么久,才等来了你妈妈,这是深具意义的命运。”星宇认真说,“她应该还活着,只不过以我的能力,没有办法再回到那个世界。现在你可以,也只剩下你可以了。”

沈吉追问:“我该怎么做?”

星宇的回答很简单:“天垣对你没有畏惧,只要利益大于风险,它一定会用那个副本吞噬你,尝试取代你的灵魂。你要做的是坚定的记住自己到底是谁。”

沈吉认真地思索着这句话。

星宇说:“我曾经去过那个世界。一旦你进入了便会有新的现实覆盖你的意志,你会觉得眼前此刻才是黄粱一梦,从此是真是幻,再也难以分清,就像庄周梦蝶,越纠结这件事,越去思考,便越会陷入疯狂。”

沈吉严肃点头。

星宇叹息:“也许天垣来自的世界,就是神的世界吧?他们可以捏造现实、改变现实,把我们当成实验室里的小白鼠,用我们的生命和灵魂去换取一些只对他们有意义的……轻飘飘的数据。”

大师的一席话,让沈吉心中所装的纷乱情绪变得沉甸甸的,但他也因此而徒生出了一些力气:无论前路多么危险,能去为这个世界和江之野一起争取些什么,总比一直待在博物馆中要强。

最终少年深吸了口气,许诺道:“我全都记住了,我会记住自己是谁,也会记住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

准确来说,沈吉投入博物馆的时间在现实世界中是一个月零十三天。此时东花市已经在深春中显露了初夏的轮廓,街边开满了鲜花,衬着女孩子们美丽的一群,显出了久违的平静与生机。

原来没有心印的是城市是这么美好啊。

沈吉愣愣地一路走回了年画店,他进到院子里,看到外婆忙着晾晒菜干的孤独身影,什么都没说,便大步靠近,从后面抱住了她。

宋丽娟显然被吓了一跳,然后颤抖的回身:“阿吉……阿吉!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