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气逐渐炎热,距离大四学生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当沈吉赶到江之野的公寓时,抬眼便看到桌上有很多各大公司的招聘广告,不由问道:“你不是已经申请上美国的研究所了吗?不会真因为我放弃吧?”

江之野给他拿了罐冰可乐,微笑:“从前你不是一直希望我留下来吗?怎么,我父母去你家闹了?别理他们。”

“我是不想理啊,关我什么事?”沈吉意外地这样微笑说,“你就别去,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表现出什么无聊的事呢?”

由于沈吉已经装了许多天的无害模样,听到这话江之野不禁凝固住表情,半晌才无奈道:“阿吉,原来你还是……”

“还是什么?还是疯了吗?”沈吉无所谓地笑了下,自顾自地走到厨房里起拿起个苹果,站在案台边削起了皮,“我装的好累啊,我也希望我是疯了,起码疯了还能治。”

江之野跟到他旁边:“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要不然——”

“住口。”沈吉朝他举了举水果刀,“我已经忍受够了,天垣,你捏造的这个世界假到像一出滑稽喜剧,你以为用所谓的完美生活,就一定能俘虏人类吗?”

江之野满脸无奈地对着他:“好,我是天垣,你先把刀放下。”

沈吉继续躲开他伸过来的手,定定地瞧着他:“不完美才是人的常态,在不完美的环境中坚持自己的执念才是人的常态,你不是已经研究了几千年人类吗?怎么还没想明白这个道理呢?你是不是仍旧不懂,你给了沈家功名利禄,给了他们强大的力量,为什么他们最后还是背叛了你,把你伤的体无完肤?”

他讲话的时候,江之野一直用一种看中二少年的眼神望着他。

沈吉却不在意,笑说:“因为你太自以为是了,无论你花多少时间,付出什么代价,你都无法真正地了解人类,哪怕你视我们为蝼蚁。”

说着,他再度把刀指向江之野:“所以别再用这种恶心人的方式迷惑我了,我每天演戏都演的好崩溃,这出拙劣的假戏我受够了。”

江之野终于没再闪躲,轻声说:“阿吉,是不是只有真让你把刀刺下来,你才相信我是真的?如果我死了,你以后会后悔吗?”

“你死了?”沈吉忽然将水果刀插进了他的肚子,咬牙切齿,“我求之不得呢。”

江之野显然不敢置信这一幕,他低着头望向逐渐被鲜血染红的白衬衫,而后更加震惊地望向沈吉:“你……”

沈吉以为自己会害怕、恐惧,抖到像个没出息的孩子,可是他都没有。就在今天白猫消失于眼前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没那么让自己于心不忍了。

假的就是假的。

沈吉后退两步,忽地用力推开他,也没管中刀倒地的江之野是多么狼狈,竟然立即转身冲向了窗户,一边拉开它一边爬上窗台,让二十八楼的风吹的自己短发凌乱。

江之野捂着伤口摇晃起身,眼神痛苦而绝望地喊道:“阿吉!”

馆长那么优雅的性格,果然不适合这么声嘶力竭的模样啊……

沈吉脑海中飘过这个不靠谱的念头,身子一歪,便直接摔了出去。

假的就是假的,生是假的,死也是假的。

没有副本可以夺取人类的生命,如果破坏不了副本,干脆就……死出去好了。

坠地的过程比想象中更为漫长,直至那粉身碎骨的一刻终于发生,沈吉才像松了口气似的,完全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

黑暗在虚无中失去了长度,待到散落的意识终于拼凑成型,沈吉所能感受到的竟是种久违的阴暗寒冷。

一只手在他脸上拍了拍:“喂,你醒醒,别死在这种地方啊!”

令一个更为温和淡定的声音在旁安抚:“他受到了太多能量冲击,需要时间缓和一下。”

沈吉勉强睁开眼睛,意外地看到骆离和星宇的脸,不由在惊讶中努力发声:“这是……哪里……你们怎么……”

骆离叹了口气:“和你一样,我们都被拉进了那个奇怪的副本里,差点被虚假的完美人生困住,最后全都是死出来的。”

星宇双手合十,淡定点头以示肯定。

沈吉皱眉看向周围,发现这个昏暗的诡异地方不止有他们两个,还有白尘子和吴格予……

骆离显然很讨厌姓吴的,朝吴格予站的方向哼了声才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们几个受到牵连,但看样子,有人在那副本里乐不思蜀,不愿意出来了呢。”

……被特勤部关押起来的吴弥尔也可以被拉进副本吗?

考虑到他之前那种厌世的态度,如果真能拥有个没有心印也没有烦恼的世界,吴弥尔的确有可能不愿意再回归这冷冰冰的现实。

沈吉忍着痛爬起身来,原地摇晃了下:“所以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骆离:“鬼知道啊。”

此刻沈吉终于有机会看清楚:五人正站在个圆形空间的中央,而周围除了五扇黑色的门,便再也没有其它东西了。

白尘子认真分析道:“这里应该还是高维空间,我们已经待很久了,身体却没有任何疲倦和饥饿,显然不在现实当中。”

沈吉又问:“那你们找到馆长和我妈了吗?”

白尘子无奈摇头。

星宇淡定地开口道:“从前我进入环界的时候也没来过这里,这显然是天垣的新把戏,但无论如何,都要先进那几扇门里看看了。”

五个人,五扇门,不用多说,便是让他们分头行动的意思。

沈吉总觉得很奇怪,试图阻止说:“为什么非得听从天垣的安排呢?”

“因为我们没有别的选择。”骆离没好气,“别纠结了,方才我们连自杀都是过了,死掉消失后,过一段时间还是会出现在这里。”

一丝怪异感出现在心底,沈吉欲言又止。

骆离依然鲁莽:“算了,既然你们都畏手畏脚的,那我先去试试看好了。”

说完,他竟然还真地随便挑了一扇门,大步走过去将门开来。

门背后是涌动着黑气的无尽虚空,说不恐怖肯定是假的。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骆离身上,他咽了下口水,最终还是咬了咬牙,一脚踏入了虚空之内!

转眼间,门咣的一声就关上了!

沈吉和星宇面面相觑,吴格予则站在稍远的角落沉默不语。

说也奇怪,方才还厚重漆黑的门逐渐变得透明,竟能允许众人看到里面的景象:那是间阴暗逼仄的地下室,地上躺着三具高度腐烂的男尸,此外……就是密密麻麻的食腐昆虫和蟑螂在到处乱爬,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沈吉禁不住恶心地拧巴起表情,而门内的骆离则反应更加激烈,他在呆楞过后,不禁发出狼狈的尖叫,试图开门逃出未果后,便开始在那地下室里东躲西藏。

可惜虫子的数量实在太多,简直无孔不入,逼得骆离几乎陷入崩溃,混乱中他躲到桌子下面,像疯了似的不停拍打自己的身体,甚至在脸上挠出道道血痕。

“他小时候被绑架过,保镖都死了,他被迫和死尸生活了十来天。”吴格予忽然淡淡地开口,道出自己所知的情报,“一直到现在都在治疗昆虫恐惧症,还有高度洁癖。这些门和之前的‘幸福’世界截然相反,门内的空间,具化了我们内心最恐惧的事物。”

恐惧……人可以拒绝幸福,但能拒绝恐惧吗?

沈吉立即感受到了天垣强烈的的恶意。

星宇道:“看来的确要破解门内的幻象,才有可能出去啊,虽然最难战胜的是自己,却也不得不面对了。”

吴格予显然对他们的夸夸其谈很是不屑,在星宇说话时,便已痛快地拉开了面前的一扇门,直接闪身入内。

他这样做是无所畏惧吗?还是……

沈吉惊讶地站在原地,逐渐看到了吴格予那扇门内的景象,那简直是地狱:像是被神力完全拧碎了的扭曲空间中,浮动着着无数种时代中有可能出现的残破物件,黑暗恐怖的粘液充斥其间,毫不留情地朝他袭来,此外,粘液构成的深渊之中,还挣扎着一个幼小的孩子,从他的眉眼可以判断,那多半是年幼时的吴弥尔。

星宇在沈吉旁边微微地叹了口气:“吴家人一般都无法生育健康的后代,所以他们会挑选很多小孩送入不同的副本里历练,只有那些能够存活下来的孩子,才有资格姓吴,成为吴家继承人的备选。吴格予和吴弥尔便是吴邦言最成功的作品。可惜他病重以后……便无力再多加干预了。”

听着这些话的同时,沈吉一直望着扭曲的门内世界,忍不住轻声感慨:“所以门里的场景就是他们去过的副本的缩影吗?那么小的年纪能懂什么呢?这样想来,吴弥尔扭曲的性格也可以被理解了……”

星宇侧眸道:“沈奈也是在很小的年纪便进过副本,悲惨的遭遇并不是人堕落的借口。”

他从前几乎从来没有这样评价过别人,沈吉惊讶地望向星宇,而后门内传出的怪相转瞬便让他忽略了这小小的异常。

吴格予似乎无法承受那个扭曲世界的挤压和侵蚀,竟然迸发出强大的傀儡之力,几乎要将门震碎、逃出升天了。可是那个被恐怖粘液困着的幼小的吴弥尔,却发出了极度悲惨的哭声,本已逃到门口的吴格予最终还是转身望向弟弟,而仅仅这一刹那的犹豫,他便被那些墨色的粘液彻底吞没,失去了踪影。

沈吉惊到后退半步,不仅再也看不见门内的景象,就连那扇门也在眼前消失了。

星宇在旁又道:“每个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自我治愈的痛苦,怎么可能在这短短几分钟内就被克服?这个副本比之前幸福的幻象更加残忍恐怖,是绝对没有办法被破坏的。”

沈吉从惊讶中回神,慢慢对视上星宇大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让我放弃抵抗吗?”

星宇反问:“你最害怕什么?又要如何克服它?”

这问题实在复杂,沈吉很难立刻回答上来。

一直都没怎么讲话的白尘子终于开口:“这就是天垣高高在上的考验吗?苟活还是毁灭?逼着我们必须要选一个。”

沈吉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要一起对自己讲那些丧气话,愣过之后,不由大声道:“副本是没有办法杀死我们的!哪怕他窥见了我们内心的痛苦,也没有可能那个可能,从一开始天垣要的就不是杀死人类。”

这话没错,再怪异的副本,也未必可以改变本质,如果天垣只需要某个特定的对象死亡,根本就不用费那么大力气。它仍在不甘心地继续着那扭曲的实验,它要让人类自己杀死自己,它一定坚信在人类的精神世界中,潜藏着这个种族最危险尖锐的利刃……

这么想来,沈吉心里又气愤又不服,反而出生出鲜明的力量,认真说道:“如果你们不想面对,那我先去吧。”

可星宇却拦住了他:“既然来了,当然没什么无法面对的,贫僧先走一步,希望我们都能够在真实的世界中重逢。”

说着,他便上前拉开了第三扇门。

随着黑色的大门关闭,那里随之出现了更加令人意外的景象:星宇竟然缓缓走入一片战后的废墟之中,那里显然刚刚发生过极为残忍的争斗,遍地伤员,血染黑土,氛围惨烈至极。他没有任何一丝迟疑,便靠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受伤者,蹲下身去帮他包扎治疗。可是在前面,受到类似重伤的人还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简直数不胜数。

白尘子亦在沈吉身边默默注视,目露沉重之色:“其实很久之前,你妈妈就跟我提到过他……她说他爱上了一个圣人,那圣人想度全世界,却不愿度她。现在看来,拯救世界的愿望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他以为自己救了一个两个,就能救无数个吗?”

如此深奥的理想,沈吉自然无从评判,但他也因此而多多少少稍微了解到了星宇的精神世界,可惜了解之后,却只剩束手无措。

白尘子侧头朝沈吉苦笑:“现在,你能猜到自己在门后面将要看到什么吗?”

沈吉茫然摇头。

白尘子低头:“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但我改变不了对它的恐惧。我也清楚,只要自己走入这扇门,就再也不出去了……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走出去过。”

沈吉难免有些惊讶,轻声问说:“白姨,你究竟经历过什么事?难道跟我妈妈有关系吗?”

白尘子摇了摇头:“当年沈奈救了我,让我从副本里全身而退,但我妈妈就没有那么好运了。那时我们的城市四处都是心印,就像如今的东花市一样,我妈妈从一个副本出来后,很快便精神失常,充满了暴力倾向。她在一次和我父亲的争吵中将他杀害,清醒过来之后,我妈选择了自杀。她竟然做出了那么疯狂的事啊……好像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的存在,我一直都特别恨他,但时常又想,她早已经被心印扭曲了,做那些事时又知道些什么呢?”

在沈吉的印象里,白尘子一直都是个自信坚强的女强人,没想到也有着这么悲惨的过去。心印究竟给大家造成了多少伤害,如今恐怕已经算不清楚了。

白尘子抬手,轻轻揉了揉沈吉的肩膀,声有悲意:“虽然我也进过不少副本了,但我真不想走进这扇门里,不过我更不想被独自剩下来,所以沈吉……我们出去见。”

出去……刚刚明明还说,自己没有能力出去了呢。沈吉不知道如何阻止,更找不到话来安慰,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

白尘子轻轻松手,慢步走入了第四扇门。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门内的空间变成了一处奢华的客厅,而客厅的地毯上躺着两具血迹斑驳的尸体。白尘子静静地跪在尸体中间,什么都没说,就好像变成了一棵没有任何行动力的植物,就要这么永远和尸体相伴下去了。

原来,即便人清醒地认知到了自己的恐惧,也还是没有办法轻轻松松的战胜它啊。

沈吉的心情沉重而苦涩,在原处愣了好一会,才朝着眼前所剩的唯一一扇黑门迈开步子。

门里面会有什么呢?自己又最害怕什么呢?

沈吉一时间想起了很多人和事,却又无法笃定究竟哪个才是自己不愿意面对的。

也许过了很长时间,也许只是一瞬,沈吉终究还是打开了门。

他选择面对,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离开这个副本,否则继续困在这里,事情好像就真的没有转机了。

*

完全出乎意料,门内迎接他的竟是一片纯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