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你醒了?”

宋丽娟的明显衰老的声音传来,带着种不受控制的发颤,感情比从前的幻境角色都要充沛。

沈吉这才慢慢侧头,对视上外婆的脸。

由于环界后来的幻境几乎都是错乱崩坏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如此稳定的环境里,见到正常的故人了。

宋丽娟仔细打量过外孙的脸,不敢相信似的摸摸他的手,而后竟然急匆匆地跑出了病房,亲手拉回了个医生,催促着他帮沈吉检查身体。

这一幕,不止发生过一次吧?

沈吉感觉自己实在是太累了,半个字都不想多说。

反正不管他说不说,只要等待自己惨死,或者这世界自行崩塌,一切便又都不存在了。

*

过于繁琐的各类检查一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过程中沈吉仍未发言,只是疲倦地望着周身忙碌的人们,还有心急如焚的外婆,有些怀疑天垣是不是回光返照:怎么时隔已久,又出现了和第一个世界一样细腻的副本?

不会是……馆长被他吞噬了吧?

这个念头终于让沈吉产生了些情绪波动,他坐在病床边眨了眨眼睛,竟然忽地拿起床头柜上饭盒边的铁筷子,狠狠地扎向了自己脆弱的喉咙!

“你干什么?!”医生眼疾手快地拦住了沈吉的胳膊,而后指挥护士,“快,把他固定在床上!”

尽管那筷子没能成功地戳破喉咙,却还是害得沈吉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宋丽娟完全被惊呆了,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阿吉,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啊,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你不认得外婆了吗?”

沈吉不想看到外婆哭,可他不知道安慰一个幻象有什么意义,反正都会消失的。

医生在旁叹息说:“昏迷太久了,刚才的检查结果显示颅内有些感染,可能会影响到精神状况和记忆,我建议还是让白博士他们来看看比较稳妥。”

宋丽娟赶紧点头:“已经打过电话了,他们在外地出差,正在往回赶。”

“能醒过来就是好事,宋婆婆,千万别太着急。”医生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胳膊,“之后肯定能恢复的,只是需要些时间而已。”

宋丽娟对视上沈吉略有些惊讶的眼神,赶紧抹掉了眼泪,匆匆点头。

*

“别怪医生绑着你的手啊,你怎么能拿着筷子往脖子上捅呢?这大半年,你是不是一直困在那些副本里啊……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医生走后,宋丽娟就坐在床边对着沈吉念叨了起来。

沈吉不知道天垣这又是要搞什么鬼,便只默默地听着,反正刚才一番折腾,已经把他为数不多的力气用尽了,继续躺着,倒也是久违的安静。

宋丽娟叹了口气,掀开被子帮他按摩小腿:“你都躺了快七个月了……小白说你没成植物人,你的大脑一直高度活跃,所以我就一直盼着你醒过来……没想到,你竟然都不认得外婆了……哎……”

“外婆,馆长呢?”

沈吉忽然开口,嗓子哑得和重度感冒一样。

宋丽娟被他忽然出声惊了一下,立刻凑到沈吉脸边说:“你想起外婆来了?你感觉怎么样?”

沈吉对视上她的眼睛,想从中窥见天垣的冰冷和狡猾,可是此刻所能看到的,只有复杂到他自己也说不出的柔软,似是关怀,又似是痛苦。

为此而有些难捱的沈吉移开目光:“……江之野呢?”

他在每个世界里都会问这个问题,有时候虚假的馆长会带着温情出现,有时候他又彻底消失无踪,像压根不存在的幻梦一样。

宋丽娟为难地抿住嘴唇,过了几秒才道:“江馆长一直都没出现,你那次回家之后睡了就再也没醒……博物馆被封锁了。”

沈吉并没有当真:“哦,是吗……”

宋丽娟苦笑了下:“不过,心印越来越少,李蜀和那个小花也恢复了正常。秦警官说,这是江馆长答应的事情,看起来他做到了,也许再过段日子,他就回来了。”

李蜀这个角色在幻境中很少出现,沈吉眨了眨眼睛:“那李蜀呢?”

宋丽娟说:“还在美国呢,其实是上周才恢复的,刚才我给他打了电话,他说会尽快回来看你,所以你也要加油啊。”

……加油什么?沈吉有点提不起兴致,又有点害怕对视上外婆的眼神,索性闭上了眼睛,可他还没机会继续假寐,病房的门又被风风火火地推开了。

白尘子背着大包,一副气喘吁吁样子,惊喜道:“阿吉,你终于醒啦!”

她身后还跟着星宇大师,照旧是从容不迫、气定神闲的模样。

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一起去了?沈吉沉默地打量,好半晌都没吭声。

星宇静静地走到床边,被挡在黑布后的眼睛似乎在观察着沈吉似的,片刻后轻声询问:“我能单独和他聊聊吗?”

宋丽娟和白尘子互相看了看,竟还真地双双离开了病房。

星宇淡定地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微笑了下:“你是不是不相信自己离开了环界?也难怪,我猜想天垣一定用了各种办法困住你,想要占据你的身体,幸好你没让它得逞。”

沈吉终于反问:“你是不是想说服我,此刻是真实的?”

星宇摇头:“我也去过环界,离开时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处在亦真亦幻当中,这个是没办法让别人说服的,只能靠自己去感受。”

沈吉实在是累了:“真的假的,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在于你怎么想。”星宇叹息了声,“目前心印正在缓速消亡,也许是江馆长牺牲了自己吧?你能回来,靠你自己的意志,也靠他的坚持,如果你觉得眼前这一切和幻境一样不值得认真,那多少也是辜负了他的牺牲,多少有些可惜。”

沈吉沉默两秒,动了动被绑着的胳膊:“放开我。”

星宇倒没怀疑他,伸手打开了病床上的皮带。

沈吉没多问,只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手机。他看过日期,是2024年11月5日,如果没记错的话,之前他从博物馆回到年画店,是2024年4月28日,还真是相隔了大半年。

之后,沈吉又打开微信,除了为数不多的同学和老师发过问候之后,就只有李蜀这几天发的信息最多,依旧是毛毛躁躁的语气,好像已经登上了回东花的飞机。

星宇淡笑:“多瞧瞧这些也好,多少能让你觉得真实点,比自己琢磨要强。”

沈吉又打开了心印小群,消息停留在他和江之野去北海道找获麟之前。

紧接着……他又点开了江之野的头像,里面是自己之前发的一连串的大理旅游攻略,当时约好说要好好玩一下的,后来也没机会实现。

再往前翻,每句话,每个通话记录,每张照片……全都和记忆中别无二致。

沈吉深吸了口气,忽地把手机关上:“江馆长真的会死吗?”

“我也不清楚,他和我们不一样,没办法用我们的观念去揣测。”星宇说,“你要是觉得他还活着,会让你自己舒服点,当然也可以那么相信。”

沈吉久违地感觉到了烦躁,他忽然看向星宇:“我要去博物馆,送我过去。”

*

好像春天才来过没多久,便又到了潮湿阴冷的冬季。

由于躺过太长时间需要复健,沈吉是被星宇还白尘子推到博物馆门口的,而等在那里的人则是久违的花林晚。只不过此时那家伙换上了休闲的衣服,正叼着根烟不紧不慢地抽着,怎么瞧怎么违和。

“你还真醒了啊。”花林晚见面就用随意的语气打招呼,一扫之前机器人般的木讷模样,发现沈吉眼里的震惊之后又道,“怎么了,我康复了啊。”

沈吉从不认识正常的花林晚,也无从评判,只能说:“我要去收容室。”

“行吧,去祭奠你死去的亡夫啊?”花林晚嗤笑了声,便接过轮椅,阻止星宇和白尘子道,“现在博物馆空间也不太稳定了,你们还是等在外面吧。”

白尘子不放心:“那阿吉不会受伤吧?”

“这是他自己家,受什么伤?”

花林晚丢下这话,便推着轮椅走了进去。

未想到博物馆内竟然是满目疮痍,当然不是说这里遭到了什么暴力破坏,而是原本应该鲜花璀璨的院子变得很是凌乱,花朵也都开始发蔫。

花林晚说:“我前两周忽然恢复记忆了,后来……有点忙。其实我根本不喜欢种花,都是馆长逼我的,我可以把这里的植物都拔了吗?”

沈吉答不上他无厘头的话。

花林晚反应过来:“哦,你是不是不相信自己离开环界了,被天垣占据身体的时候,我也去过那里,没走出来,最近两天才开始适应的。”

沈吉终于发问:“那你怎么知道眼前就是真的。”

“人骗不了自己的。”花林晚哼笑,“可能江馆长生死未卜的,你宁愿相信一切都是假的吧?无所谓啊,只要你别发疯闹自杀,时间会给你答案。”

他脚程很快,没多久就推着沈吉来到了收容室门口。

沈吉勉强扶着轮椅起身,什么都没说就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

从前每次进来都很吵闹的收容室里一片死寂,地上还留着他之前暂住时的充气床和画本,半点灰尘都没有。此外,反倒是玻璃柜全都空了,仅剩的几个心印器物也没任何反应,摸上去只像是普通的物品。

沈吉检查过言吏那台坏掉的电脑后,又拿起生了锈的获麟剑,心情恍惚。

*

博物馆里没有答案,收容室也没有。就像花林晚说的,确认真真假假只能靠自己,任何参照物都不作数。但沈吉从收容室出来后,去江之野的卧室收拾他留下的衣服和各种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想起之前在此相处的时光,还是有点绷不住,最后什么都没拿,就和个逃兵似的狼狈离开了。

回医院的路上,白尘子把车开得很稳:“这段日子你大脑高度活跃,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修养,我预感接下来你会开始失眠,得听医生的话慢慢调节。”

沈吉嗯了声,两眼无神地把头抵在窗户上。

白尘子犹豫了下才开口:“我知道这事后问你不合适……但你这段日子……有没有在副本里……见到小奈?”

沈吉往车子前排望去,后视镜中的白尘子满脸期待,星宇却没多余的反应。

过了几秒后他淡淡地回答:“见到无数次,可能都是假的吧。”

白尘子陷入沉默,没再继续言语了。

*

再次抵达病房后,沈吉便又像废物一样倒在了病床上,星宇一早就回去庙里了,白尘子帮着宋丽娟把各种杂事都处理得差不多,方才准备离开。

她临走时显得有些迟疑,明明都背上包了,却又回到床边嘱咐:“阿吉,不管你信或不信都好,千万别伤害自己。你外婆这半年身体都不行了,每天吃降压药,禁不起什么刺激,你就当报答她吧,先好好活着。”

躺在枕边的沈吉动了动眼珠子,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天垣搅碎了似的,几度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有意义。

宋丽娟在旁阻拦道:“别吓唬孩子,我好着呢。”

白尘子摇了摇头,终于出了病房的门。

宋丽娟把保温盒放在床边:“医生说你可以吃点东西了,总靠输营养液,永远也好不起来,我给你煮了虾粥,你吃点吧,好不好?”

沈吉终于应了声,虽然仍旧没有动弹。

宋丽娟从怀里掏出个锦布小包:“这个东西你住院的时候,我怕弄丢了,就帮你保管起来了,给。”

沈吉眨了眨眼,接过来打开一看,才看到了馆长在大理送他的那枚钻戒。戒指被保存的很好,仍旧璀璨奢丽,刻在戒指内侧的馆长的名字,也如崭新一般。

这个东西,从来没有在任何幻境里出现过,所以沈吉拿到的瞬间就红了眼眶,他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到失去感知能力了,却依然在这个瞬间里无比恐惧,很怕此刻身处的就是现实,很怕……江之野是真的消失了。

*

好像随着心印退出大家的视野,沈吉体内那种与生俱来的力量也渐渐不见了踪影,医生给他的体检报告很不乐观,复健计划也颇为漫长,显然在短时间内出院回家是绝无可能的,这个消息让本就无精打采的沈吉更加萎靡,变成了棵缺水的植物。

幸好李蜀第二天晚上就火急火燎地出现在了病房里,吵吵闹闹的同时,也为各怀心事的祖孙两个带来了难得的生气。

“卧槽,真的好奇怪。”李蜀完全不顾时差,跟沈吉聊个不停,“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就是不受自己控制,不对,应该说没有要控制自己的意识。后来也是,大家跟我讲什么话我也都清楚极了,但一点感觉都没有,对任何事情都没反应和想法,后来我妈天天带着我去拜耶稣,真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