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罗老师有意沟通, 沈吉缓慢靠近过去,然而物是人非,开口艰难。

罗佩瑜露出个难看的笑来:“发录音的人是你吧?”

沈吉眼神悲伤。

罗佩瑜低头看向手铐:“对不起呀, 让你看到老师这么可怕的一面, 很开心这几年教过你画画,我也像你一样, 非常享受画画的时光。”

他既没半句否认,多半也全无冤枉 。

其实沈吉这次来, 真想问问罗佩瑜究竟是怎么回事,又究竟被骷髅头影响了多少。但此时此刻, 望着那并不混沌的眼睛,他逐渐收起了所有的探究。

或许就像之前分析的那样, 副本绝不会随意选择玩家。玩家的遭遇本就是他们漫长人生中注定的因果,而并不仅仅是因为心印才成了失控的傀儡。

师生两人正相顾无言时, 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过来。他右腿微跛, 虽身着黑色皮衣, 但显然是警务人员, 先朝江之野点头示意, 然后便指挥道:“收队!”

玻璃窗缓缓摇上, 罗佩瑜悲伤的脸庞终消失不见。

沈吉抽了下鼻子,努力缓和情绪。

江之野在旁轻声问:“费这么大力气赶到现场,却一个字都不跟老师说?”

沈吉摇了摇头。

皮衣男子好奇打量:“这就是沈家后人?”

沈吉没听懂这话,不由张大眼睛。

皮衣男子立刻伸出手来:“你好,东花市局特勤部秦凯, 以后有机会多多合作。”

话毕见沈吉无意相握, 他毫不尴尬地收回胳膊,又坏笑:“抱歉, 我们还有正事要忙,江哥我就先带走了。”

沈吉终于开口:“等一下!”

江之野把手套摘下,很有耐心地戴在沈吉冻得泛红的手上,同时轻声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你想知道的那些,并不是见得是什么好事。”

沈吉感受到双手处传来的温暖,默默点头。

江之野微笑:“所以,当真想好了要面对现实的话,明晚十点来博物馆找我。又或者,你不想再卷入那些事情,不想再进入副本,也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此后继续正常生活便好。”

……博物馆?沈吉用过大的手套吃力按住他递来的小小名片,而后才呆望着他们二人钻入警车,在刺耳的鸣笛声扬长而去。

「江之野」

「东花市民俗博物馆馆长」

名片上的身份着实出乎沈吉意料。

由于宋丽娟是颇有名的年画师傅,所以他从小就接触了不少传统文化,对于所谓民俗或古董也有不少了解,却从未听说这博物馆的存在。

在网络上搜搜,也只有零星新闻,全不起眼,看来还是得深夜赴约才能一探究竟……

沈吉回想起现实中所见的江之野,心里泛起微妙的情绪,以至于罗佩瑜多带来的打击,和心印副本的扑朔迷离,也都没有那么灰暗了。

他伸手戳了戳那双大大的手套。

梦傀偷窥已久,忽然问:“傻笑什么?”

沈吉忙恢复正色:“你听说过一个博物馆吗?”

梦傀圆眼睛一转:“绑定。”

沈吉:“……绑定对你有什么好处?”

梦傀:“辅助你回收心印,然后分得能量。”

沈吉恍然:“原来是要提成啊……”

梦傀抱起小手:“我这么能干,不可能被白嫖的!”

沈吉不想评价它的工作能力,只托着下巴叹了口气:“还是等我去博物馆问清楚再说吧。”

梦傀立刻跳下底座:“你要回去?带上我!”

沈吉眯起眼睛:“为什么?”

梦傀开心地转了个圈:“那里是我家啊!还有,你不用非得开口对我说话,我能接收侵入者的脑电波,你自言自语的样子看起来不太聪明。”

沈吉:“……”

机器人应该不会故意说谎吧?为什么梦傀来自博物馆,却不认得馆长?

沈吉正琢磨时,虚掩的窗户忽被推开,是小白猫携着一身风雪跳了进来,径直到木地板上胡乱抖了抖湿漉漉的毛。

沈吉心疼地搬着暖风机靠近:“阿野,你又乱跑,东花市好多年不下雪,要冻病的。”

温热的风瞬间让猫咪舒服得眯起了眼睛,瞧它那故意充耳不闻的样子,沈吉忙打开李蜀给的宠物医院服务号,飞速打字咨询了起来。

尽管已是深夜,医生依旧回复得很快:“猫咪有绝育吗?如果是发|情期会比较容易乱尿或走失,可以带过来检查一下。”

沈吉拿着手机默默地看向白猫。

白猫:“……?”

沈吉展颜一笑,自是什么都不说。

圣心宠物医院。

次日傍晚,当沈吉背着猫包站到其门外时,本在满头雾水的白猫目瞪口呆。

沈吉感觉到它开始生气地挣扎,不由抱紧包裹:“别怕别怕,我问了所有养猫的朋友,大家都建议先来检查一下!顺便……切个蛋蛋。”

话音落下,猫包差点原地起飞。

沈吉着急按住:“不准闹脾气。”

白猫:“=口=!”

沈吉认真道:“别的事情都可以商量,为了健康还是要听医生的话,不然你以后要是生病了或失踪了,我一定会哭给你看!”

说完这话,他便忍不住在寒风中咳嗽了起来。

白猫:“……”

沈吉见猫咪不再折腾,这才满意一笑:“乖嘛,等会儿我还要去面试兼职,不出意外的话,要在医院睡一晚哦,明早我就来陪你上战场。”

白猫:“………………”

沈吉像每个强行狠下心来的主人一样,完全无视猫咪集幽怨震惊于一体的目光,大步走入了医院大门,那姿势着实义无反顾。

*

这晚的东花市依旧在反常飘雪,为了能够赚钱买猫粮,沈吉迅速确认了美术补习班的打工事宜,而后又艰难拄拐,直奔博物馆地址赴约。

穿越市中心的末班地铁照旧人满为患,沈吉身材纤瘦,被那些乘客推来搡去,丝毫没有因为美少年的颜值和受伤者的不便而受到优待。

他好不容易找到角落站稳,耳畔又炸起吵闹声,原是身边乘客为了踩脚之事互相辱骂,闹得厉害。

说起来这几个月的东花市的确混乱浮躁,社会新闻版面总是积满了坏消息。无论是李蜀的遭遇还是罗佩瑜的案件,都只是冰山一角。

莫非……是因为心印作祟吗?

沈吉拿出手机想关心下李蜀,又怕适得其反。

正犹豫时,附近再度传来喧哗惊叫,竟是吵架的男乘客掏出瑞士军刀,红着眼睛瞪向被他踩了脚的女人。天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把利器带上来的!

本还满口脏话的女人完全噤声,向周围投去求救的目光,但看客们只是硬生生地让出了片空地,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完全没有阻拦的意思。

男人怒气冲冲:“骂啊,怎么不骂了?”

不知为何,沈吉眼里的男女全变成了容貌扭曲的黏腻怪物,而观望着他们的人,则如傀儡般面无表情。原本崭新的地铁车厢仿佛遭受时间腐朽,飞速衰败的同时,渗出了斑斑血迹……

眼看男人真要抬刀便刺,他也顾不得许多,拼命挤上去大喊:“住手!”

与此同时,忽有位身材高大,容貌俊美如神、却用黑布蒙着双眼的和尚大步走来,他边走边声音洪亮地吼了句:“阿弥陀佛!”

不知为什么,沈吉被那声音一震,神志顿时清明,而同时受到影响的,还有那些陷入混乱的乘客。佛音落地,在场者再无人推搡。

和尚若无旁人地穿过拥堵的人群,停到男乘客面前,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还请放下屠刀。”

男乘客仍旧是怒气冲冲的,但他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镇住,怎么也动弹不得,原本扭曲的脸不由气得通红。

和尚淡定微笑。

与此同时,两名安保人员终于赶到,他们几下便用电棍制住了闹事的男人。

随着和尚默默离去,沈吉眼前的诡相逐渐褪色,又化成无比正常的末班地铁。

……这也是心印作祟吗?还是怎么回事?

他暗自心潮起伏。

“现在的人都疯了吧?还好有大师出马!”

“遇到这种事,晦气,别耽误我下班睡觉。”

耳畔的聒噪人声再度喧沸,恰好地铁已到站,沈吉定了定神,支好拐杖,低头随人潮走了出去。

*

说句实话,直至赴约的路上,沈吉都仍不确定那博物馆是否真的存在,毕竟他已在东花市生活了十八年,当真从未听闻过这个地方。

下了地铁后,一路按照导航寻到终点,沈吉终于发现不仅确有其馆,门口还摆着售票二维码和几个自动贩卖机,看起来颇为正常,只是恰逢深更半夜,无人进出罢了。

暗淡的月色之下,古朴的红色外墙上开满了尚未凋落的绿樱三角梅,那景色在细雪中极为清雅,的确像是江之野会待的别致住处,再踮脚往里张望,则曲径通幽,看不真切。

沈吉紧张地拍了拍落雪的大衣,又整了整头发,正有些莫名紧张时,身后却传来冷漠的疑问。

“为什么不进去?”

沈吉猛回头,在风雪中望见个无比面瘫、肤色惨白的黑衣青年,不由吓得后退了半步。

然而对方却无过多反应:“我是这边的工作人员,江馆长说过你可能会来。”

他的语气没有半点感情,和表情同样机械呆滞。

沈吉渐渐回神,想起李蜀描述过的那个送自己去医院的“怪人”形象,不由惊讶:“是你……安排我住院的吗?”

青年:“馆长的任务罢了,跟我来。”

沈吉不敢怠慢,立即拄着拐杖吃力跟随,自我介绍后又问说:“还没请教你的名字呢。”

青年:“花林晚。”

好生动好美丽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