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围裙倒穿得很好,整整齐齐地系着带子,后面垂下蝴蝶结的须须,柔软地贴在腰侧旁。

颜湘听到推门的声音,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门口,视线在蒋先生脸上停留了片刻,因为蒋先生很好看,这是出于一种对艺术品的欣赏。

颜湘看了几秒钟就移开了眼睛,窗外灿烂的夕阳落进了他茶色的眼眸里,如同初新的太阳,澄澈又柔和,看着蒋荣生,笑起来眼角弯弯地,“你下班啦?”

“刚到家。在画画?”

颜湘一边还在扒拉着地上,没抬头,

“是啊,能不能帮我找个东西,是一把刀,它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大概是……”

蒋荣生只看了一眼颜湘身后的画布,随即翻了翻地上那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堆,片刻后,从里面翻出一把黄铜窄刀,递给颜湘,

“这个?”

颜湘一看,点头,“就是这个!你果然很厉害。”

蒋荣生笑了笑,没有说话。

颜湘握着窄刀站起来,刚刚蹲太久了,腿有点麻,他微微喘了一口气,好奇问,“你怎么知道我要这个形状的刀?你也会画画吗?”

蒋荣生摇了摇头:“很少动过笔触,只略微了解过一些。刚成年的时候操作过几家画廊,需要话事人有艺术判断能力,那是工作需要。”

颜湘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问:

“房间里还有其他画册,是你的吗?我早上在网上想翻个画册,结果因为太久以前了,它都要变成古董了,在网上翻了很久也翻不到扫图,结果一回头发现它就在家里的柜子上,竟然还是原版!”

“…不过我对这个画册没有印象,可能是你的,怕弄坏,它太珍贵了,然后我就没翻了…”

蒋荣生摸摸颜湘的头,“我们已经结婚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有你的一半,以后想翻什么就翻,知道了?”

“还有,画册就是拿来看的,一直放着反而没有任何价值,想要什么画册家里没有的,就告诉我,我想想办法。其他东西也是。”

颜湘带着不易察觉的撒娇,语调嗲嗲的,说:“先生真好,那我想要一天能玩十个小时的游戏机。剩小的时间用来画画和睡觉。”

说着,又用眼尾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似乎天真地幻想着面前的男人会不会真的答应。

蒋荣生捏捏颜湘的脸颊,声音算得上温柔,“故意的?这个不行。”

颜湘依旧在无意识地耍赖撒娇,嘴巴鼓起来起来,“哼哼。”拿着窄刀去看自己的画,不搭理蒋荣生了。

蒋荣生又捏捏颜湘的耳垂,低声说了句“就耍赖”,又看着颜湘的画布,问,“画的什么?”

“你。”

颜湘用纸巾擦着刮刀说。

蒋荣生微微怔愣。

“你。”颜湘说,“这是我第一次很正式的画你,不知道画得好不好。就是想画,所以画了。”

画布上已经涂抹了一层厚厚的颜料,用画刀侧面刮出打出大致的打形,薄颜料已经半干了,现在要用窄刀去继续细化。

站在画布前,能看得出来背景是一大片垂下的花墙,空中有花瓣打着旋旋,似乎能听见春天的风吹过的气息,指尖微微湿润,沾染着春天馥郁的潮湿空气。

颜湘就算脑袋被撞到失忆了,但是画画还是这么厉害,前一天他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画画,第二天就直接上手刮颜料,全凭本能,创造出无比生动的一张画。

画面的地上零碎地铺着一些花瓣,在视觉的右下角,站着两个看不出性别的小孩。

小孩。

蒋荣生的呼吸停滞了一秒钟,脸色冷了冷,笑容忽地没什么温度,静静地看着那幅画。

“画得很用心,”蒋荣生语气平平地评价道,“看来你对这段记忆很深刻。”

“是的,但是我不卖,上午家里有人对我说,我以前是你策展公司底下独立签约的一个…一个搞雕塑的,一直是你让人帮我打理作品这些事,谢谢你。”

蒋荣生问:“为什么不卖?这幅画,你画得很好。”

颜湘挠了挠鼻尖,说,“我暂时还有一些钱吧,是吗?够我生活就可以了。”

“对了,我的银行卡怎么全部不见了?想看看自己有多少钱,可是我没有印象了。”

蒋荣生已经习惯了他跳脱的思维模式,很耐心地摸摸他的脸颊,说,“在我那。”

“嗯?”

蒋荣生墨蓝色的眼眸凝视着颜湘,温柔又意味深长地,“你的银行卡,身份证,港澳通行证,护照,现金,所有社会保险的卡,全部在我那,我帮你保管……你总是容易不见了。”

颜湘以为蒋荣生在说他的东西总是很容易不见,没多想就点头,说,“谢谢你,那就放你那里吧,我需要用的时候再拜托你给我。”

蒋荣生笑了一下。

“再说吧。”

蒋荣生又把话题拉回卖画的事情,问颜湘,“画真的不卖么?画这么好,也许会成为你的…”

“…代表作。”蒋荣生一字一顿地。

结果颜湘还是很坚决地摇摇头,“不卖,这是我醒过来之后第一次很正式地画你,这是我的心血,要好好留着,我总是觉得,以后的我不会画得像现在这么…这么流畅了,好像有一个怪物在告诉我每一笔,每一刀应该怎么刮怎么拉。”

蒋荣生静静地听着颜湘说他这么喜欢这幅画。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幅画,眸光晦涩,眼角冷冷地。

然而蒋荣生隐藏得很好,没有叫颜湘发现他暗自弥生的阴郁情绪。

仿佛戴着一个完美的面具,笑得依旧温文成熟,嘴角是很浅的弧度,想了想,语气莫名像攀比,对颜湘说,“你以前也画过我的。”

颜湘的眼睛圆乎乎地,“是吗是吗?在哪里,我想看一看。”

“我拿过来给你,”蒋荣生说着,去常常呆着的书房,一拉开黑色漆木桌的抽屉,正中间放着一本素描本,曾经被撕过,后来又拿胶布粘了起来。

除此以外,素描本保存得很好,跟原本得变化很少,本来是牛皮硬纸的封面,但是因为翻得太多,边缘都有些薄了,角一薄,就会微微地卷起来发皱。

蒋荣生让人把前后两张封面都裁剪下来,拿起过了一层封塑,再钉回去,这样就不会因为常常翻动而变薄变皱了。

就是过塑的角边总是很锋利。

从前蒋荣生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有时候会盯着画本发呆,没留意,翻动页面,指腹就会带起一阵微微的疼痛感。

有些酸涩肿麻,更多的时候会割伤皮肤,会流血。

蒋荣生摩梭了一下指腹常常被划伤的位置,笑了笑,拿着素描本回去找颜湘,递给颜湘,说,“你看看。”

颜湘看着素描本曾经从中间被撕开的痕迹,圆眼睛弱弱地,问,“怎么烂了?”

蒋荣生低头扫了一眼,表情不变,“我撕的。”

除此以外没有多余解释的意思。

颜湘看着那个本子中间的裂痕,莫名其妙地从心底里生出一股难过的情绪,仿佛能感受到当时有多悲伤似地,心脏也像那个本子破碎的痕迹一样,微微生疼。

颜湘想可能是以前他们吵过架,并且非常不愉快,所以才会把好好一个本子弄得这么难看。

但是他记得蒋先生对他说过的,一段关系里不止有好的,肯定也有分歧和争吵。

这也是可以原谅的。

他还是很小的小孩子的时候,就跟蒋先生认识了,一直到今天,几乎算得上是竹马,相处的时间应该比世界上的大多数的…

大多数的爱人相处时间还要多,吵架的几率也比别人多。

但是现在蒋先生还是对他很好脾气,也一直在照顾他。

除了不给他玩游戏,其他地方简直完美到无可挑剔。

在没有做那个梦以前,颜湘也意识到,醒来以后自己愿意依赖相信的,就只有蒋先生一个人。

颜湘慢慢地感觉,这就够了,很幸福,就像童话一样。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爸爸,妈妈,家里也破产了,小时候住的有花园,有秋千的那个别墅,早就不知道被转卖了多少次,换了多少个主人。

兜兜转转的,身边唯一还抓得住的就只有一个哥哥。

颜湘抬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蒋先生,心里全是依赖和信任。

颜湘放下了窄刀,从蒋先生手里接过画册,翻开,神情又逐渐若有所思。

颜湘翻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画册里的东西其实算不上“画”,就是很简单的草稿,有点像那种素描人体骨骼教科书,里面很详细地画了同一个人的面部轮廓起伏,能明显看得出越画越流畅。

一开始找不准形,用笔有点不顺,很多地方衔接得不太自然。

后来越画越好,深邃立体的轮廓简直信手拈来,能一眼就让人看得出这是一个五官深邃,面目英俊成熟的男人。

神态也多,有伤心的,哀怨的,委屈的,喜悦的,比较多的是面目表情地。

设置的场景动态也很多,大多是零碎的单一的,不像是为了纪念,更像是为了临摹或者给自己设置出题,低头看文件,喝玻璃杯里的饮料,冷冷地审视着画布外的人,用手指夹着烟,侧脸低头吸烟。

颜湘边翻,边想,难怪昨天晚上画蒋先生的时候画得这么顺手,几笔就勾勒出来了。

原来他曾经练习了这么久,大大小小的单个画面连了几乎整一个本子,昨天晚上画的不过是熟能生巧而已。

除了脸,手指的练习也多,勾勒着男人的一双手,用明暗关系表现出男人坚硬的指骨,形状冷落而优美的手指线条,青筋微微起伏,这是一双充满力量又冷漠的手,你甚至可以轻易地想象着这双手拿着刀,鞭子,慢条斯理地系着束缚结的样子。

剩下的略少的还有男人裸|体的肌肉形态和比例,这练习得少一些,也许是因为一开始就把握得比较准,毕竟艺术生会画很多时间去练习人体石膏体,对肌肉和皮肤的质感已非常熟悉。

整个画册都是单一的局部练习,没有出现过能称之为“画”的东西,颜湘觉得有点奇怪,抬头看了一眼蒋先生。

蒋荣生正在陪他一起看。目光又深又沉,蓝眼睛太漂亮,像钩子一样总在不经意间勾住人的魂魄,很容易打断颜湘的思考。

蒋先生的呼吸浅浅地,身上有一股很冷静的雪香味。

颜湘的脑袋停止了转动,不自然地移开眼睛,把整本素描本合上。

蒋荣生忽地拉住他说,“小心割到手。”

话音刚落,颜湘的指腹皮肤传来一瞬间的尖锐刺痛感。

但是幸好提醒得及时,只是被尖锐的边缘戳了一下,没有被割伤。

蒋荣生把画册拿了过去。

封面合上的时候,颜湘看到了塑封之下很浅的一行英文,用黑色的炭笔写的,写的是“bridge”。

颜湘的瞳仁倏尔睁大了一些,琥珀色的眸子宛如琉璃一般,带着一层迷茫的雾,他忽地站起来,朝着身后扒拉片刻,找出一本今天才刚开始用的本子,封面也有一行自己随手用铅写下的英文。

也是“bridge”。

这是自己早上写的。

当时在封面写下这个单词的时候没有多想,仿佛只是出于本能反应。

“bridge”这件事甚至没有在他的脑海里留下踪迹,再一次看到蒋先生给他的那本本子,他才又想起刚刚在想什么,又因为什么事情觉得奇怪。

……现在颜湘确认了,那本画册根本里的不能称之为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