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睡指南 第23章

作者:卡比丘 标签: 近代现代

  她发觉孔深丰今天话特别少。虽说他平时话也不算多,但比起今天问十句答一句的情况,正常太多了。

  “你快点说,”康以馨忍痛承诺道,“我今天不骂你了。”

  孔深丰闻言垂了垂眼,再抬起来看着她,一脸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他吞吐好久,拐弯抹角地问康以馨,“你觉得小偬和你像吗?”

  “什么意思?”康以馨感觉自己没完全理解孔深丰的意思,疑惑地问孔深丰,“什么叫和我像吗?”

  孔深丰干坐着琢磨一会儿,才又道:“换句话说,你觉得小偬长得像我们家的谁?”

  康以馨在餐桌边坐下了,托着腮也想了想,对孔深丰道:“我感觉他像你多一点,也像我三弟,俗话说三代不出舅家门,可能主要还是像我三弟。”

  “你三弟不是五岁就夭折了么,”孔深丰看上去有点郁闷,“也能看出像?”

  “哎呀,”康以馨撇撇嘴,完全不明白孔深丰干嘛扯这些有的没的,她又摆摆手道,“你说这个干什么,你让我千里迢迢来东京,就问我觉得小偬像谁啊?我还想问你,上次问我二十年前的产房病友,这次又问我小偬像谁,怎么,怀疑我给你带绿帽子啊?”

  她说的只是玩笑话,孔偬跟她们夫妻长得确实没有特别像的地方,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孔深丰说:“你别胡说。”然后再次陷入刚才的欲言又止中循环往复。

  在康以馨的不耐到达极点之前,孔深丰开口说了一句没什么意义的话:“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康以馨皱了一下眉头,仔细地看着孔深丰,孔深丰如同终于鼓起勇气,和她对视。

  他拿起手机,拇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将手机递过来,给康以馨看。

  康以馨一头雾水接过来,屏幕上是一张照片,上头是一个看起来和孔偬差不多大的男孩。

  男孩捧着一个奖杯,长得很清秀,眉宇间有种莫名的眼熟,康以馨觉得好像是在哪儿见过这个男孩,而且见过好多次,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孔深丰站起来,走到茶几边,拿了两份文件一样的东西过来,放在她面前,用很低的声音,告诉她:“这是两份亲子鉴定书。”

  康以馨不解地看着孔深丰,刚想问他这什么东西,脑袋里无端端突然浮现出了一张脸来。

  一张她曾经每天都会看见的脸。

  ——总算想起来了,是在十九岁车祸前的镜子里每天要见的,和照片上的男孩有六七分相似的脸。

  亲子鉴定书。

  和一张康以馨曾经的脸。

  康以馨脑子里“嗡”地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她头皮发麻,后颈冒汗,眼球充血,背脊像贴了块冰似的发凉,坐着的凳子不像凳子了,像用带刺的皮带子锢住她的刑椅。

  孔深丰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康以馨觉得自己没听清,过了一阵子,她反应过来,孔深丰说:“他和另一个婴儿在医院里被调换了。”

  康以馨觉得很害怕,她睁着眼睛,瞪着孔深丰,动了一下脚,脚软得抬不起来,就靠向桌子伸手猛地一挥,把桌子上的两份亲子报告全挥到地上。

  孔深丰手放在她肩上,嘴一张一合发出尖锐的噪音。

  康以馨一个字都没听清,她用力把孔深丰推开,自己好像跌到地上了,康以馨也不太清楚,她想让孔深丰别说话了,不要有人不要发出声音,永远不要人和声音。

  她感到头晕目眩,眼前有很多道白光,白光之外蒙着黑雾,看不见具象,手在地上机械地摸索着,想按着地板站起来,指尖碰触到了属于亲子鉴定报告的纸的直角边缘。她按在纸上用力蜷起五指和手心,就把A4纸像垃圾一样捏皱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板上坐了多久,孔深丰一直在拍抚她的背。

  慢慢地,康以馨找回了很少的一些意识。

  她抬起头,抓着孔深丰的胳膊,指甲深深陷进孔深丰的皮肉之间,动了好几次嘴唇,才很难又很慢地问出想问的问题:“是那个单身的女孩吗?她把我们的小孩换掉了吗?”

  然后她听见孔深丰低声说:“是的。”

  她终于明白了孔深丰上一次问她临床产妇名字的原因。

  是那个很瘦的女孩,比她小很多,留着黑色的长头发,眼睛有点凸起。那个名字里有一个“梦”字的女孩子。

  她说自己是不小心怀孕的,一次就中招了,跟男朋友分分合合很多次,拖到想把小孩打掉都来不及。她看着康以馨,脸上写满了羡慕,问康以馨老公是做什么的,怎么认识的,说姐姐你老公给你带的汤真香,这个包多少钱,哇这么贵,鞋子哪儿买的,家住在哪里,从哪里能买到那么好看的婴儿包衣,去国外要坐多久的飞机,结婚证是红色的吗,听说领证要花很多钱,是不是真的啊。

  康以馨都告诉她,因为康以馨觉得这个女孩儿年纪很小,孤零零躺着很可怜。

  孔深丰的手在拉她,噪音近距离围绕她,最后,她听见自己发出了尖叫。

  那种刺耳的、细长的、歇斯底里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第33章

  梁崇在一场慈善酒会上接到了孔深丰的来电。

  距离昨晚孔深丰在机场等康以馨时跟梁崇确认,一有决定就会告知梁崇的那个电话,已经过去二十多个小时了。

  梁崇强迫自己不去多想,面对宁亦惟时尽量自然,该来的总会来,急也没用。

  慈善酒会办在一家新开酒店的顶层,本安排在明晚,为了让副主席梁崇顺利出席才改了期。因为明天是宁亦惟生日,梁崇全天没空。慈善拍卖结束后,酒会已进入尾声,衣着光鲜的男女端着酒杯,各自成群,三三两两聚在不同的地方闲谈。

  梁崇看了看时间准备离场,走向门口时,被一位许久不见的长辈叫住了。他便又拿了杯酒,和长辈去一旁的露台上叙了叙旧。

  长辈对梁起潮的身体状况很关心,梁崇答了几句,站在不远处的秘书突然动了动,向他走近了两步。梁崇抬眼,见她拿着手机,小幅度指了指屏幕,示意梁崇,他在等的电话打过来了。

  梁崇不好意思地对长辈说了句“抱歉我有个很紧急的电话”,长辈表示理解,他便匆匆接过手机,往露台角落走过去。

  “你小姨不太好,”孔深丰说,“刚睡着。”

  梁崇心里一沉,他不清楚孔深丰是怎么和他小姨沟通的,也还不知沟通结果,只感觉孔深丰的声音疲倦至极沙哑无力,大概担心吵醒康以馨,因此压得很低。

  孔深丰顿了顿,再道:“也还没谈出什么结果,我没办法跟她交流,怕你等急了,先告诉你一声。”

  “您先陪小姨吧,”梁崇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找我。”

  “我知道。”

  孔深丰的话音刚落,梁崇听见他那头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属于康以馨的呓语声,接着,又有孔深丰安抚康以馨的轻哄声。

  梁崇耐心等了一小会儿,电话那头静了下来,孔深丰又拿起电话,问梁崇:“小宁怎么样?”

  “他不错,现在在我家。”梁崇看着远方几座交叠的立交桥上穿梭的车流,喝了一口香槟。

  “怎么在你家?”孔深丰立刻问。

  梁崇在孔深丰话语中嗅到一丝藏不住的警惕,便有些好笑地说:“他爸妈出门多,从小到大都常住在我家,您别想歪了。”

  “哦。”孔深丰讷讷道。

  两方又静了片刻,梁崇告诉孔深丰:“他明天生日,您如果愿意,可以给他发祝福短信。”

  “哦,哦,好,”孔深丰先感激地连连答应,忽又顿住了,过了几秒,犹豫地对梁崇说,“小梁,其实宁亦惟的生日是今天,今天凌晨四点左右。”

  梁崇愣了一下,想了想,似乎确是如此。

  “他出生的时候不像现在,有什么陪护,什么爸爸剪脐带,”孔深丰像陷入了回忆里,兀自说,“那天我就在病房外坐着等,你小姨进产房十二个小时,我身边一起等的爸爸们都得到喜讯走了,也有路过认识的医生劝我回去休息,但你小姨在里面受苦,我怎么睡得着。后来凌晨四点十分,助产士走出来告诉我,我太太生了个男孩,六斤,身长52公分。我想这小子个头不大,倒很会折腾他妈。”

  “算了,”孔深丰说,“先不说了,我也睡一睡,昨晚到现在没合眼。”

  梁崇下意识低头看看表,已经十点半了。不知道宁亦惟在干什么。

  挂下了电话,梁崇带着秘书下了楼。

  时间晚了,回家路上畅通无阻,车行过街角,梁崇瞥见一家还开着的甜品店,便让司机停车,在路边稍等他一下,下了车走进店里。

  秘书大约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跟进来,一脸欲言又止地陪他在甜品店的蛋糕柜前徘徊了好几分钟,不敢说话。梁崇也没说她什么,专心致志琢磨了一番宁亦惟的喜好,最终挑了个最大的,因为实在不擅长挑蛋糕,如果买大的贵的,总归有个好彩头。

  回了车里,梁崇把蛋糕放在腿边的座椅上,耳边总不期然响起孔深丰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

  “男孩,六斤,身长52公分。”

  宁亦惟的出生身高体重。

  梁崇慢慢地想。

  若宁亦惟是他表弟,宁亦惟刚出生几天,梁崇就会被爸妈带着过去看他。

  他们一年可能见不上几面,而且一见面,宁亦惟就会让他烦透顶,因为宁亦惟话很多。

  比如外婆生日,宁亦惟可能要带本书,开餐前看书,摇头晃脑地说大家听不懂的东西,和孔深丰唱双簧。

  以梁崇小姨宠小孩的程度,宁亦惟恐怕要什么都会有,肯定不至于像过去那样,因为没人照顾就跟着养母跑来雇主家,跟梁崇说“我妈不让我跟你说话”。

  或许每天都有车接车送,没机会拜托他去美国时替自己带书,没法在码头碰到他跟人打架,没机会捏着梁崇手心,给他消毒,贴创可贴,矮矮小小一个,爬上仓库架子,偷拿进货单据进行篡改。

  宁亦惟和梁崇的关系又会怎么样,很好还是普通。

  想不想在梁崇家放一些备用衣服,随时准备留宿,把他家当做自己家呢。

  还稀罕拿梁崇的卡跑图书馆借书吗,会在梁崇家客厅看纪录片看睡着吗,还会不情不愿嘟哝着人权和弱势群体保护话题,却还是被梁崇使唤来使唤去吗。

  或者还留不留在D大上学,金工作业准备自己留着还是送给谁,会给梁崇送钻石吗,记得梁崇生日吗,对梁崇说话会是什么语气,会不会比现在更喜欢撒娇,更不能吃苦,还是根本不会变,宁亦惟会管梁崇叫什么。

  叫孔深丰“爸爸”,叫康以馨“妈妈”,叫梁起潮“姨夫”,叫康敏敏“大姨”,叫梁崇“表哥”。

  梁崇什么时候会觉得小表弟很烦,什么时候拥有宁亦惟送他的第一件礼物,什么时候起觉得他可爱,在几岁会知道自己喜欢宁亦惟,觉得无法离开,几岁接吻,几岁做爱,苦恋纠缠还是顺理成章。

  在哪一刻,宁亦惟给梁崇打电话,跟他说“哥我下课了,你来接我”的时候,梁崇会远在天边都感到必须立刻赶回去接宁亦惟放学。

  好像也没什么好想的,因为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似乎是须臾之间,梁崇的家到了。

  司机停了车,替梁崇拉开车门,一阵凉风轻灌进来,把想过的可能都吹空吹跑了。

  梁崇提了蛋糕,走向电梯时,脚步有些晃,猜想自己是晚上没控制好量,喝得有点多。

  电梯门一开,只有玄关的感应灯亮着。

  梁崇往里走了几步,没看见宁亦惟的身影,上楼到宁亦惟房间看了看,也不在,再想了想,给宁亦惟打了电话。

  几秒种后,音乐声从不远处的一个空房间里穿出来,梁崇循着音乐声走过去推开门,灯光从里头散出来。

  宁亦惟穿着他那套米色格子软棉布睡衣,乖乖坐在地毯上,一手拿着手机,呆呆看着门口,腿边摊着好几堆分门别类的乐高零件,面前放着搭了一半的半成品。

  “你回家啦。”宁亦惟说,然后打了个哈欠,动动脖子。

  “在干什么?”梁崇问他。

  “搭帝国战舰,”宁亦惟的睡衣袖子捋起来,露着细白的手臂,另一手抓着一个小零件,炫耀一般给梁崇介绍他的宝贝,“2010限量款,五位数绝版,我送自己的生日礼物,本来想让子睿来跟我一起搭,结果他被他哥叫走了。我一个人搭太慢了,让我想起一道小学数学题——这是什么?”

  宁亦惟本来想讲一下题干,考考梁崇,看见梁崇把手里一个白色大纸袋放在地板上,注意力又转移了。

  “吃的,”梁崇说着,坐到宁亦惟身边,拿起宁亦惟的帝国战舰船底看了看,又放了回去,问,“搭多久了?”

  “从七点二十到现在,”宁亦惟说罢,皱着鼻子闻了闻,认真看了梁崇一眼,“你喝了好多酒。”

  “一点点。”梁崇并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