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酸奶和豆奶
有褚煦梁在身边的时候江新年难免娇气,但此刻他作为机长又比副驾驶年长几岁,自然而然地独当一面担起责任,劝慰副驾驶道:“忍耐一下,想想那些医护人员穿上就没个脱下来的时候,咱们好歹就这几个小时,坚持坚持就过了。”
副驾驶和他一起出得驾驶舱,看工人们卸货。往常的航班通常卸货之后要重新装上新的货物,但他们此躺满载而来却要空着机舱回去。一趟飞行光是航空燃油就得耗费几万块,但特殊时期不是计较利益得失的时刻,企业乃至个人都需要承担起自己的社会责任。
一台台包装好的血氧仪被运送到转运车上,一箱箱的口罩以及反应试纸被搬送。这些天上海的近况江新年在新闻里也时常关注,如果说之前在关西机场他还没有多深的感触,如今才有了切身的感受。
往日繁忙的浦东国际机场如今显得格外冷清,偌大的机坪上只零星停着几架飞机,明明是白天却比以往夜里的吞吐量还要小。但这一趟送达背后承载了多少紧急的医疗需求,又是多少企业在这特殊时期能够赖以运转的救命稻草。
回到驾驶舱,江新年掏出手机,想了想给赖月柔发去一条消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眼下正在上海上学,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虽说他们俩从小就没见过几面,但在这样的时刻江新年还是免不了想关心一句。
赖月柔很快拨了电话过来,江新年猝不及防地接起,他妈妈似乎很高兴儿子能主动联系她,在电话里说弟弟前段时间就请假回了家,眼下在成都和他们一块儿。赖月柔追问江新年在哪里,江新年没说实话,只飞快地讲:“要起飞了,我还在上班,先挂了。”
其实离起飞还有半个小时,江新年收了手机有一点落寞。他很想褚煦梁,但梁哥昨晚有航班任务现在应当正在补觉,江新年不愿意吵醒他。
褚煦梁这段时间同江新年一样忙碌,两人能重合的休息时间少之又少。眼看好不容易能一块儿歇一天,江新年在褚煦梁家翘首以盼,等来的却是对方一句匆忙的微信留言。
“我回北京一趟,不用担心。”
发送时间是早上七点一刻,算起来正好是对方执行完成都-深圳航段落地后不久。没给自己打电话大概是猜他还在睡觉,可走得这样急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江新年不由得猜测是褚煦梁家里出了什么事。
他给褚煦梁打电话却是无法接通,想来对方已经在飞机上。江新年在家里左等右等,终于等到褚煦梁在北京落地。电话里褚煦梁说是父亲住院了,他去看一看,让江新年不用担心。
江新年怎么可能不担心,但具体什么状况没到医院褚煦梁也不清楚。江新年不敢耽搁他,挂了电话思来想去,自己最近的航班任务是明天晚上从深圳飞南京,从现在到明晚进场准备还有一天多的时间。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在手机上买了最近一班下午两点飞往北京的机票。
褚煦梁一刻不停地赶到医院,秋冬时节本就是各种流行病肆虐的高峰期。流感、支原体肺炎以及合胞病毒等纷纷登场,且呈交叉感染的态势,医院里人满为患。
褚建军住在一间三人病房,这种时候别说是单人套间,能有一张床位都已经算是特别优待。褚煦梁走得急,还拖着自己的飞行箱和过夜袋,他没来得及换衣服,穿着公司发的冬季飞行夹克,好在没有肩章袖章不至于在人来人往的病房里过于突兀。
但褚建军格外暴怒的嗓门,还是让隔壁床的病人和陪护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到他身上。
“你来干什么!我让你回来了吗!”褚建军纵使嗓门大但毕竟病着,吼完这句就接连咳嗽起来。
褚煦梁上前两步去给他拍背,被褚建军一掌挥开。褚建军指着儿子怒骂道:“我说过的话你们都不当回事了?”他转而瞪着身旁的任美华,“你叫他来干什么?”
褚煦梁看不得他妈受委屈,也有些没好气地说:“不是妈告诉我的。”他爸住院的消息还是表妹同他讲的。
“我说过没你这个儿子!你给我出去!老子就是死了也用不着你来送终!”褚建军一句狠话放出来,整个病房的人都在小声嘀咕。
任美华见他说难听话也心疼儿子,埋怨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
褚建军要面子,也不想被人看笑话,不再吭声。褚煦梁无视了那些视线,既然他爸生气不想见他,留在这里也是给对方添堵,于是站起来说:“我先出去,待会儿再进来看你。”
褚建军指着他的背影骂:“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褚煦梁去找了褚建军的主治医生,他爸是由于病毒与细菌的交叉感染导致了肺部炎症,好在不算太严重。但褚建军毕竟年纪大了又是个老烟枪,肺炎期间伴有气促和喉喘表现,是以需要住院挂水观察几天。
医生接待完褚煦梁立刻赶往了下一个病房,在这样的时期他们是最忙碌最辛苦的一波人。医院里别说床位爆满,就是走廊的板凳上都坐满了输液的病人。褚煦梁戴着口罩拖着自己的飞行箱无处可歇脚,只能疲惫地靠在病房门口。
临近饭点,褚煦梁去医院外的餐馆给二老打包了两荤两素四个菜,犹豫半晌还是没迈进病房,给他妈妈发了消息出来取,让她说是二叔订的。
任美华欲言又止,最终只能照做。褚煦梁在门外听见褚建军难得满意地对妻子讲:“这个腰花炒得嫩,你学着点儿。”吃了两天医院的大锅饭再来吃小炒,褚建军自然胃口都好些。
吃过饭,任美华出来见儿子,关心地问他:“晚饭吃过了没?”
褚煦梁撒了谎,他根本就没胃口也没心思来管自己。
房间里褚建军又在抱怨病床的调节按钮不好使,妻子才离开一会儿就叫嚷着喊她的名字。任美华一脸无奈,嘴上应着:“马上来。”他妈妈就是这样,任劳任怨地伺候了他爸几十年。
褚煦梁只得说:“妈,你也保重身体,我明天再过来。”
任美华掏出钥匙来,说:“回家休息吧,你房间妈妈一直都收拾着。”
褚煦梁看着那柄熟悉的金属钥匙,最终摇了摇头。“我还是住酒店吧,方便一些。”
任美华抬眼看了他一会儿,自己教导大的儿子哪儿哪儿都是好的,却每每在人生大事上不肯遂了他们的意,弄得一家人到了如今这个局面。她忍下眼泪,没有坚持,转身进了屋。
江新年之前在微信上就问过褚煦梁他父亲住的是北京哪家医院,褚煦梁那会儿忙着交钱取药回了他之后根本没有深想,直到江新年出现在自己面前。
褚煦梁当时正坐在医院住院大楼下的一张木头长椅上,脚边立着自己黑色的飞行箱和过夜袋。树梢仅剩的几片枯叶被寒风毫不留情地刮落,踩在脚下发出沙沙的脆响。褚煦梁抬起一双疲惫的布满血丝的双眼,下巴因为新长出的胡茬而呈一种淡青色,指尖还夹着一支没燃尽的香烟,明明灭灭闪烁在北方早暗的冬日黄昏里。
这就是江新年看到的画面。
在他眼里褚煦梁一向是衣冠楚楚游刃有余的,江新年还从来没有在他梁哥脸上瞧见过如此落寞颓唐的神情,更别说对方还衣着单薄地坐在这里吹冷风,好像是故意要让他心疼一样。
可江新年知道不是,褚煦梁根本就没料到他会来。
江新年二话不说拉开自己带的行李箱,从里面抖落一件长款厚羽绒服出来披到褚煦梁身上,然后飞快地抽走对方指尖那半截香烟,送到自己嘴里狠狠吸一口。
“伯父怎么样?”江新年没有多说,只问了这一句。
褚煦梁愣过之后紧了紧身后的衣服,放缓语调似乎又回到自己惯常的状态。“肺部感染得不严重,挂几天水的事。”
江新年想起从前听到过的只言片语,知道褚煦梁的父母同他有着隔阂,既然对方父亲病情不算严重,那褚煦梁先前呈现出的那种破碎感就只能是来源于父母的态度。江新年估摸着今天他梁哥应该是受了大委屈,心疼之余又有些开始埋怨起自己还未打过照面的老丈人。
“你吃饭了没?”同江新年一样,褚煦梁也没有多余地去问你怎么跑北京来了,他知道对方的心意,就如同江新年懂得他。
“没,饿死了,陪我去吃点儿。”江新年说的大实话,他着急赶飞机中午就随便买了个三明治对付,下午的航段又不提供机上餐食。到了首都机场之后他马不停蹄地往医院赶,北京的晚高峰真不是开玩笑的,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出租车足足开了俩小时。
褚煦梁把自己的飞行夹克脱下来换上江新年给他带的羽绒服,又捉了江新年身侧的手一起塞到自己暖和的衣服兜里。
他们一人推着一个箱子并肩走在北京冬日萧索的街头。
第57章
褚煦梁带江新年去了今天打包的那家炒菜馆,炒菜馆味道好价格实惠,即便已经过了饭点,厅堂里仍然坐了不少来吃饭的客人。两人寻了角落一张桌子,点了三道菜。
大概真是饿得狠了,江新年埋头干了两碗饭。褚煦梁也比平时多吃了些,褚建军还要输几天液,单靠他妈一个人跑上跑下实在太累。纵然褚建军不愿意见他,褚煦梁也得继续守在医院帮忙。
江新年自然也知道褚煦梁的想法,他在手机软件上搜索今晚住的酒店。不能离医院太远不然他梁哥来回不方便,但他们预定得实在太晚,一通筛选下来,只有一处离这里两公里的城市便捷酒店还有空余房间。
江新年征求褚煦梁的意见,对方自然是不挑。等到了入住之后,江新年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讲:“网站图片上看起来可比这新多了。”
褚煦梁放下东西,不在意地开玩笑:“经过明鑫洗礼的人,还挑住宿条件?”明鑫酒店就是当初他们在宁波被分配到的隔离酒店。
江新年被他逗笑了,这么看来也是,这里虽然陈设旧一些,但瞧着至少干净卫生。
“挺好的,你也累了,先洗个澡吧。”褚煦梁说着蹲下身来拉开江新年带的行李箱,发现满满一箱子几乎都是自己的换洗衣服。
他抬头去看江新年,听见对方说:“我明天下午走,这个箱子留给你。飞行箱和过夜袋我帮你带回去,有什么脏衣服也塞里面,我回去洗。”
如果说之前褚煦梁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会儿真有些绷不住。他站起来抱住江新年,轻声说:“谢谢你,新年。”
江新年能感知到褚煦梁的情绪,回手抚着他的背,用故作玩笑的语气逗他开心:“我们俩什么关系。”
褚煦梁忍着眼里的泪花,也笑了。
他从小就被教导男孩子要有担当,男人是整个家庭的支柱,作为男生他不能示弱也不能在人前哭。可原来有人能给他依靠,可以让他依靠的感觉是这么地好,这么地令人安心。褚煦梁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无论发生什么江新年都会在,都会陪着他一同度过。
晚上洗过澡两个人关了灯躺在床上低声聊天,褚煦梁讲自己小时候的事。他小时候住在军区大院,顽皮的年纪没少和邻居家孩子一起偷偷溜进机关里玩。
捅柿子树摘枇杷,抓蚂蚱逮青蛙,还曾经偶然瞧见过审犯人的情形。那个年代犯罪率比现在高得多,审讯手段也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限制,年幼的褚煦梁被吓到的同时其实也很有些崇拜自己威风凛凛的父亲。
他家时典型的慈母严父,褚煦梁从小就一直想要得到来自父亲的肯定。他刻苦好学,读书以来一直成绩优异,褚建军和任美华也以他为傲寄予厚望。
直到在职业的选择上褚煦梁第一次与他们出现分歧。任美华也是那时候才意识到她辛苦培养出的儿子有主见有想法,但同时也执拗得很,对于自己认定的事绝不肯退让半步,在这一点上父子二人一脉相承。
与家庭的决裂始于那场平静却又轰轰烈烈的性向坦白,褚煦梁难得回家进门却直言自己不喜欢女人,喜欢男人。褚建军抄起手边烟缸劈头就砸下去见了红,搞得整个大院人尽皆知。
至此之后四年多,褚建军没有让褚煦梁迈进过家门一步。那些伤人的恶言恶语褚煦梁自以为已经听过太多,麻木了也就不会再往心里去。可事实是,无论听过多少遍,今天在听到父亲骂他的那些话时褚煦梁仍然会感到锥心地疼痛。大抵这世间能伤害到我们的,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褚煦梁到底是二十四小时没合过眼,讲到后来困意上涌。江新年感觉出来,主动接过话头,让他安静地听自己说。说着说着颈边传来均匀的呼吸,江新年轻轻亲吻褚煦梁的发顶,拥着他一同沉入睡眠。
第二天上午江新年和褚煦梁一道去的医院,买早饭、打热水、洗饭盒,排队拿报告单。因为褚建军老是喊输液手冰,他俩又去小超市买了充电的热水袋,好让老人家输液的时候可以垫在手腕下头。
空闲下来的时候他们就坐在住院大楼下的长椅上晒太阳,今天气温虽然低但难得太阳露了脸,两个人说说笑笑和昨天褚煦梁一个人坐在这儿时孤寂的感觉大相径庭。任美华远远看着,竟一时有些恍惚。
褚煦梁一眼瞧见了他妈妈,站起身迎过去。任美华是刻意挑褚建军看报纸的时间下来寻儿子的,之前听侄女说那个男人已经结婚去了,怎么今天看来俩人像是还纠缠在一起?
褚煦梁见他妈脸色不太好,担心地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最近你太累,有什么事使唤我就行。”
任美华找回一点勉强的笑容,说道:“没事,我身体还行。就是……”她斟酌着怎么开口,眼神不自觉瞟向不远处的江新年。
褚煦梁自然察觉到她的视线,也回头望了一眼。江新年坐在长椅上朝他们招手,朝气蓬勃像是初升的太阳。
任美华还是开了口:“我听说你们已经分手了,怎么还搅和在一块儿?”
褚煦梁明白他妈是误会了,他从前没带肖宇扬回过家,是以任美华见到江新年还以为是前任。褚煦梁揽着任美华的胳膊带着她朝江新年的方向走去,开口说道:“我和肖律师已经分手好几年。”
任美华听见他这么说,欣喜地抬眼去瞧,“真的?”她想,儿子要是肯重新走回正道,那么父子二人言归于好就只是时间的问题。
“真的。”褚煦梁领着任美华在长椅前站定,脚下是浅浅一层焦黄色的干枯梧桐叶。
“妈,给你介绍一下,江新年。新年,这是我妈妈。”
江新年面见领导一般站得笔直,乖乖抬手摇了摇,主动说:“阿姨您好,我是梁哥的同事。”
任美华听见他们是同事,脸上一下绽开了笑容。褚煦梁长相其实随他妈妈,比较秀气。任美华虽然上了年纪,眼角添了些难以抚平的细纹,但仍然能透过岁月的痕迹看出年轻时的姣好风采。
“欢迎你来北京。”
任美华热情地同江新年打招呼,他儿子就是该多和同事朋友在一起相处,不要和那些不男不女的家伙混在一起。任美华越看江新年越顺眼,这小伙子长得俊跟明星似的,又是飞行员,和她们家瑶瑶瞧着倒是蛮般配。
江新年本来还在想要不要多解释一句,就说自己飞北京听说褚教父亲病了,顺道来拜访。毕竟他梁哥父母接受度不好,他实在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再给褚煦梁添烦心事。结果就听褚煦梁继续介绍说:“新年也是我现在的男朋友。”
江新年有点诧异,没想到他梁哥会这么刚。乖巧地看褚煦梁一眼,又冲他妈妈笑笑。
任美华僵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江新年主动说:“我去买点饮料,你们先聊哈。”
褚煦梁拉着他妈坐到长椅上,知道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但他真的不想撒谎,也不想要江新年躲躲藏藏。
任美华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她这些年通过侄女一直关注着儿子的近况,知道他分手之后一直单着,没再找别人。
她还以为他也后悔了,谁年轻的时候不曾冲动过呢?又有几个人可以一条道走到黑。可令她没想到的是褚煦梁又交交往了新的男朋友,这毛病似乎是改不过来了。
“妈,新年他很好。”褚煦梁缓缓说道。
任美华别过脸去,能有多好?她不相信。
“当初你为了那个姓肖的不惜跟家里决裂,结果呢?”
前几年任美华听唐瑶说起过那个姓肖的结婚了,虽然她觉得早晚都有这么一天。但身为母亲她还是恨不得找上门去痛骂那个男人,也曾想过打电话给儿子,可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做。
“他们不一样。”褚煦梁看着脚下的梧桐叶的脉络平静地说。
任美华叹一口气,其实她们那个年代这样毛病的人也不是没有,只是大家都藏着掖着,生怕被人给看出来。纵使短暂地在一块儿厮混段日子,最终还是各自娶妻生子。她儿子是个认死理的主,但不是人人都同他一样。
“他不会。”
褚煦梁明白他妈在担心着什么,他望着远处大厅自动贩售机前的江新年。未来的事谁也不能保证,这段感情刚开始的时候他也曾经患得患失,悲观地认为江新年总有离开的一天。但经历过这许多,褚煦梁笃定江新年不会的,他相信他。
任美华没说话,只红了眼睛。她是个软性子,即便再怎么不认同也不会恶语相向。她一方面不想自己儿子再被辜负被伤害,另一方面又矛盾地期望着他受伤之后能彻底看清现实,迷途知返。
褚煦梁见她情绪不好,歉疚地说:“妈,对不起。这两天让你不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