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鸿臣犹豫一下, 杜庭政清了清嗓子, 交代道:“别真的把尤康胜灌醉,不然明天他就不认你在合同上签的名。”

这是提点的话,杜鸿臣连忙道:“谢谢大哥, 我知道了!”

杜庭政颔首, 闭上眼睛假寐。

杜鸿臣小心为他关上车门,又嘱咐东昆慢点开车, 这才挥挥手, 重新返回餐厅里。

金石开车拉着蒋屹,由他指路去往上次的深水区。

到了沙滩外, 两人下了车,蒋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金石则在身后跟着他。

到了水边,蒋屹找了块石头坐在上面,招手让金石也来坐。

金石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另一块石头上。

夜风不停吹着,带着水面上潮湿的气。

过了很久,蒋屹说:“吹吹夜风好吗?”

金石坐在离他不远处,已经记不清上次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聊天是什么时候。

“喜欢吹风啊,因为风很自由?”金石问。

“你喜欢吗?”蒋屹反问,不等他回答,就继续说,“风也不自由,受高低温空气的影响,人为可以制造。”

金石望了他片刻,眼睛里都是对文化人的崇拜。

蒋屹受不了这目光,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水面:“上次我们就是在那里落水。”

金石望过去,只能看到水面上被风吹起来的涟漪。

“你说下面的汽车还在吗?”蒋屹思索片刻,露出一点跃跃欲试,“我想下去看看。”

金石悚然拒绝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专门的人过来打捞,肯定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蒋屹说,看起来很可惜,“那好吧。”

金石一直盯着他,防备他突然下水的话,要在第一秒钟把他捞起来才行。

可是蒋屹只是坐着,偶尔伸手抓一把沙子,又松开,看它们在手心里溜走。

金石小心地问:“你们算是和好了吗,蒋教授,你原谅大爷了吗?”

蒋屹维持着望向远处的姿势,只有发丝微微摆动:“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金石苦恼道,“就像我喜欢邢心,如果她答应跟我在一起,我下一步就要计划求婚,如果他同意了,那我们就准备婚礼,度蜜月,备孕要小孩。如果她不同意,我再继续努力。”

蒋屹视线一动,不由看向他。

“可是你们目前在哪一步,我有点不明白。”金石思考片刻,纠结道,“如果我跟邢心吵架了,那肯定是我做错了事,我要道歉,她原谅我以后,我们会继续往下走。感觉你们像是卡住了,但又不知道卡在了哪一步。”

蒋屹打量他片刻,松开嘴角笑了笑:“你什么时候能追上邢心?”

“我也不知道,”金石痛心疾首道,“果然是文化水平差距太大了吗,她让我先学会英语。”

“……”蒋屹干巴巴道,“是吗?”

“是啊,蒋教授,能不能给我也补补英语?”

“……”

“我一定会认真学的,我可以交学费。”

蒋屹没忍住笑起来:“交多少?”

“你开价,”金石也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名师出高徒,我钱挺多的,价高点也行。”

杜庭政在护栏边就看到蒋屹正跟金石笑着聊天。

他太久没见过这样的蒋屹了。

东昆得他授意,把远光灯关闭,生怕打扰到水边的人。

杜庭政下了车,慢吞吞朝着那边走过去。

隔着一段距离,金石就发现了他,挥了挥手,站起身来:“这边。”

杜庭政踩着细沙过去,到了跟前,才问蒋屹:“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蒋屹看了他一眼,没应声。

“在教我追女朋友。”金石说,不停地对杜庭政朝着蒋屹旁边的大石头使眼色,想让他坐下。

杜庭政看了一眼那石头,迟疑着坐上去,拽了一下笔挺的西装裤:“怎么教的,也跟我说说吧。”

蒋屹转过头去,看向遥远的风车和高矮不一的灯带。

“我过来的时候看到郁金香开了,”杜庭政看着他,想让他继续笑一笑,“你看到了吗?”

蒋屹也看到了,只是不想搭理他。

杜庭政看着他侧脸上被粼粼水面映上的月光:“郁金香只是春天的开始,广州是花城,樱花,木棉,紫荆会相继盛开。”

蒋屹还是不应声,杜庭政想了想,继续说:“黄花风铃木盛开的时候像秋天一样,黄灿灿的一大片,你想看看吗,想看的话,我们晚几天回去。”

蒋屹似乎知道杜庭政正在讨好他,过了几秒钟,才说:“不想看。”

杜庭政悻悻转过头,望着他刚刚在看的灯带出神。

金石和东昆放轻脚步走远了些,并肩坐在沙滩上一起吹风。

杜庭政仰起头看空空如也的夜空,没有搜寻到一颗星星,他突兀地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蒋屹依旧没有回答。

这多少比‘当然’更容易接受一些,但是等不来答案仍旧会令人胸口发闷。

“蒋屹,”杜庭政说,“你以前,送过我花。”

海风裹挟着潮水自远处而来,短暂地拥抱了沙滩一下,又悄悄退下去。

很远处的灯塔在黑暗中发出一团薄弱的光,隐约能看到滑动的索道。

杜庭政望着灯塔:“我以为你喜欢这些,想带你去看看。”

多久以前呢。

蒋屹只送过他一次花,在墓园里,随手摘下的夹道两侧的番红花和南天竹。

目光微微一滞,蒋屹随即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杜庭政目不转睛盯着他,低声询问道:“我们能不能,回到以前?”

带着水汽的风一刻不停地吹,很快就把额前的头发打湿了。

蒋屹每次拒绝他,又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留有一线生机。

“多久以前?”

杜庭政无知无觉追着眼前的胡萝卜跑:“去年冬天。”

杜庭政停顿片刻,说:“去老宅那天以前。”

蒋屹无动于衷,但是嘴线弧度比刚刚绷得更直。

杜庭政想拿烟出来,想起来没带,便搓了搓扳指。

“那天发生了一点事,杜宜安催眠后,说,”他望着他,回忆起落水的那天,鼻腔里满是海水的潮湿味,呛,咸,无法呼吸,“我……”

他想把失败的家庭摊开来讲,努力了一下,失败了。

“在示弱吗?”蒋屹问。

杜庭政一愣,想说怎么可能。

蒋屹点点头:“示弱博取同情。”

杜庭政张了张嘴,意识到这种行为的确是在示弱,期待获得蒋屹投过来的眼神。

“……是,”杜庭政颓然道,“有用吗?”

他语气里的期望大概比潮水还要明显。

蒋屹站起身,伸开双手舒展了一下肩膀,杜庭政恍惚间以为他要投身大海。

蒋屹脚下只是微微一动,他就连忙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蒋屹动作一顿,低眉看他。

杜庭政心惊胆战地松开手:“……有点危险。”

还好蒋屹只是活动了一下,很快就坐下。

杜庭政倾身向前,一条手臂搭在膝上,低头看了片刻脚底的沙土。

夜间的风吹得越来越猛烈。

“杜家老宅被烧那天,”发丝被风吹地在额前摆动,杜庭政低着头说,“我在车里,看到火光冲天而起,就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那天杜宜安说的遗言我一个字都不信,那很有可能是假的,他被二叔收买了,或者想要自保,他很聪明。”

“受害者不可能给加害者道歉。”

“也不对,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很容易自省的人,那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

蒋屹偏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低垂的头,和长长的眼睫垂在半空。

“有一点用。”蒋屹说。

杜庭政顿了顿,意识到他在回答前面那个‘示弱有用吗’的问题。

他望了蒋屹片刻,松开紧抿的唇线,艰难地说:“我那天不该跟你发脾气,找人录像,也不是真的想录,我,我不知道那天怎么了……”

“我知道。”蒋屹捞了一把沙土,像泼水一样泼出去,没好脸色总结道,“天生大小姐脾气。”

杜庭政坐在石头上,抬起眼睛。

虽然这绝对不算什么好话,但是听在耳朵里,比起沉默更容易接受。

杜庭政坐直身体,看了一眼远处的汽车,视线掠回来的时候路过金石和东昆。

那俩人同时举起手臂握拳,一起朝他做加油的手势。

杜庭政清了清嗓子:“来的时候路过花店,拿了一束郁金香,粉色的,你要吗,我让金石拿给你。”

蒋屹跟着转头看了一眼金石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