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司马凤连说了几句“惭愧惭愧”,这时车上跳下守城的赵队长,冲着邵金金拱了拱手:“邵阁主,对不住,耽误您时间了。我们检查完毕,你们可以启程了。”
邵金金点点头,正要招呼马夫启程,赵队长又补充了一句:“邵夫人脸色很糟糕,不知是否身体不适?”
“带她来便是到荣庆找大夫的。”邵金金低声道,“老毛病了,春天尤为严重。多谢赵队长挂心。”
与司马凤告别后,邵金金上了马车。马车前后的门帘都紧紧拉着,只听得里面传出低语,是邵金金正跟自己妻子说话。
“邵阁主的夫人是谁?”待他们离开后,阿四忍不住问。他听闻过乌烟阁的名气,也知道邵金金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大侠,但对他妻子却只隐隐记得也是一位小有薄名的女侠。
“邵夫人名唤贺灵,出自照梅峰。”司马凤低声道,“当年照梅峰全峰上下一百六十四人被邪道诛杀,只有贺灵活了下来。她是被邵金金救活的,身受重伤,一身武功尽失,还落下了治不好的病根。”
阿四眼睛一亮:“照梅峰?我怎的没听过?”
“这些江湖秘闻,你怎么有机会听?”司马凤清清嗓子,看着缓慢前行的队伍,“待少爷我为你详细道来。”
“少爷,你都记得住?”阿四笑道,“你又不是迟少爷。”
司马凤:“……”
他被阿四气着了。所谓哪壶不开提哪壶。
海岛上的迟夜白又打了个喷嚏。清元子一把抓住他的手:“怎的一直喷个不停?着凉了?……也没有哇。”
化春诀的劲力正在迟夜白经脉中稳稳运转,不见有任何凝滞。他脉象稳健,也不似生病。
“有人想你。”清元子断言道,“司马凤那娃娃想你。”
迟夜白:“……师父啊。”
清元子:“唉,好嘛。”
清元子有些不爽快。他着实喜欢司马凤,但迟夜白不乐意提,也不乐意他提,他只好不说话了。
师徒二人吃饱喝足了,盘坐在山崖上运功。清元子与他对坐,两人中间燃着一根蜡烛。海风从海面、从崖上呼啸而过,但那蜡烛的火柱却不动不摇,稳稳当当,是被两人的真气护住了。只是此时白日煌煌,苍天汤汤,在火烈日头底下点蜡烛,怎么看怎么古怪。这蜡烛却不是用于照明的,是清元子测试迟夜白化春诀功力的工具。
海浪拍击岩石之声远远传来。那声音也像海浪一样,翻腾滚荡,似是永无尽头,又似永远充满力量。
迟夜白闭目运功,走完两个小周天再睁眼,发现那蜡烛的火光比之前更盛,正笔笔剥剥烧得欢快。清元子一根手指按在地面上,迟夜白感到地面微微发热,那蜡烛晃晃悠悠,竟立不稳。他连忙伸手去扶着,却发现烛下的蜡块裂开了一道小口,两片紧紧闭合的小叶片正从那小口钻出来,以可见的速度飞快生长。
迟夜白:“……”
他抬头看清元子,清元子也恰好睁开了眼,见那小苗长了出来,十分高兴:“师父厉害不?”
迟夜白:“厉害。”
清元子:“……你这娃娃不好玩。再钦佩一点儿!再崇拜一点儿!就……就司马凤平时跟我讲话那口吻,说一句嘛。”
迟夜白张张口,但始终讲不出来。司马凤是怎么夸清元子的,他自然随时都想得起来,可那口吻他实在是模仿不来。清元子炫技成功,但没有得到想象中的赞美,有些失望,伸手拔了那根小苗扔了。
“师父,你真的想不起来我小时候的事情么?”迟夜白清清嗓子,回忆着司马凤平日里挂在自己背上和胳膊上时发音的特点,“我也不可能去问我爹娘,他们不会说的。问司马凤和伯伯晴姨,那也不太好,毕竟不是一家人。师父,只有你能帮我了。”
清元子皱着眉头抿嘴,嗯嗯嗯了半天,吐出一口气:“学得不像。”
迟夜白:“……唉,师父。”
“师父不能说。”清元子拍拍他的手背,难得显出些长者的风度,“但师父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你小时候发生的那些都是小事情。只是你一直都记得太多,自己又不懂得如何整理,积累着积累着,最后就爆发了。既然你想不起来,那就不要勉强去想了。很辛苦,且万一又回到以前那状态,可怎么是好?”
“……你和司马凤说的话一模一样。”迟夜白假装撒娇不成功,又恢复成了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你们才应该是师徒。”
清元子盯着迟夜白,眨眨眼睛。他不太确定自己这个小徒弟是不是在吃醋,也不确定是吃自己的醋,还是吃司马凤这个娃娃的醋。清元子不懂得如何处理这些事情,揉揉他脑袋:“好啦,为师要去摘菜了。今晚给你做好吃的。”
迟夜白点点头,知道清元子是不可能跟自己说出以前的事情了。可清元子说的话却很值得推敲:他不说以前没什么事情,只说以前发生的都是“小事情”,不说自己不知道,只强调“不能说”。
清元子蹦着走了,临走时还突地回头提醒他:“别进你那个黑屋子。”
迟夜白:“我有办法出来。”
清元子:“什么办法?”
迟夜白:“总之有办法。”
眼见清元子满怀疑窦地跑了,迟夜白独自一人走下山崖,钻进阴凉的密林中。他实在太想知道自己的回忆里为何会出现“夜猎”这样古怪的东西,终于还是忍不住,坐在一个避风处,闭上了眼睛。
这个房间是那位古怪的“先生”和他一起建立的。它存在迟夜白的脑袋里,存放着迟夜白出生以来的所有记忆。
它们全按照时间放好了,在那个无穷尽的房间里,在无穷尽的书架上。
迟夜白站在一个书架前。和别的书架相比,这个书架上的书卷实在少得可怜。迟夜白随手拿下一卷翻开,与别的书册不同,这书里一个字都没有,尽是森森的黑气。
那段时间他被蒙着眼睛,什么都看不到,随后被那“先生”救治,许多东西也记不清楚了。
房中仍有灯光,幼年的司马凤站在不远处,手里的的莲花灯温暖明亮。他笑着看迟夜白。
迟夜白心里安定了一些。他低下头,闭目栽进那册混沌的黑暗中。
慌乱的人声,纷至沓来的马蹄声。
在这黑暗中,迟夜白握紧了自己的手。他短而细的手指抓住了面前的一根枝条,枝条上有粗糙的刺,戳得他有些疼。因为年纪小,所以隔着茂密的树丛,他看不太清楚眼前的东西。
黑气紧紧地缠着他。他突觉寒冷,又觉恐惧。这恐惧像一头从黑暗之中猛地窜出来的巨兽,将他扑倒在地。
迟夜白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在大喊。箭簇破空之声由远而近,他在黑暗中疯狂地奔跑。低矮的树枝啪啪抽打在脸上身上他都没有停。
是不敢停。
那巨兽正在身后紧紧追赶。它口中发出嘈杂的人声马声,迟夜白没命地狂奔,夜晚的冰凉空气涌进他胸膛,令他喘息、发疼——但突然站定了脚。
巨兽消失了。黑气没完没了地冒出来,他孤单单地站着,目盲耳聋。而在彻底失去感知之前,有一个稚嫩声音在远处冲他大喊。
迟夜白猛地挣脱黑气,心头砰砰乱跳,背上全是汗。他仍站在密密丛丛的书架之中,手里那本册子跌落在地,无声无息。不知何处传来慢吞吞的脚步声,正朝他步步逼近。
——“……少爷……迟少爷……”
迟夜白脑袋很疼,疼得快吐了。他将书册捡起胡乱塞在架子上。脚步声在房间各处回荡着,一步步像踩在他的心跳上。
——“迟少爷!快跑呀!”
他猛地一推身旁书架,飞快地窜了出去。那孩童的声音他从没听过,至少没有印象:不是司马凤,不是阿四,不是他认识的、他知道的任何人。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也急促起来。那人在奔跑着追赶他。
房间另一头仍是手持莲花灯的司马凤,迟夜白满心恐惧:他突然害怕起这个房间和自己的记忆。
“司马……司马!”他疯狂地大喊,“司马凤!救我!”
那孩子手中的莲花灯忽地光芒大盛,下一瞬,高大的司马凤便站在了他身前,将他稳稳抱入怀中。
“我要出去……带我出去,快!”迟夜白紧紧抓着面前人的衣袖。房间突然暗了下来,只有司马凤身上有温暖的光线,抵挡正从四面围过来的压迫感。
“好。我带你出去。”司马凤低声对他说,随即低头吻上他的唇。
贴近上来的唇很软,司马凤仿佛还在笑。他的手指轻轻搓着自己的耳朵,燥热的感觉从被他接触的位置,飞快地流窜全身。迟夜白听到横跨郁澜江的大桥下江水滚滚东流,看到别苑池子旁,那株海棠树的花儿不要命地狂掉。
黑屋子消失了。他慢慢睁开眼,面前是刺目阳光和树干阴影。一只绿壳的甲虫正从初长的嫩叶上缓慢爬过。
迟夜白捂着自己微微发烫的脸,低叹一口气。
第26章 十二桥(6)
清元子抓了两只鸟,捞了一堆螺,很拼命地为自己的徒弟做了一顿饭。
迟夜白也很尽心尽力地吃完了。
吃完之后,清元子找他去海边练剑。内力探查过了,比原先还好,于是他便想试试迟夜白的剑法。
日头在海水里半浮半沉,东侧天边已经开始暗下来,西侧还亮着,苟延残喘似的。
迟夜白练过很多套剑法,其中他练的时间最长的那套,是清元子以化春诀为基础自创的空空剑法。清元子出身道家,但空空剑法听上去却有些佛偈意味,不过使出来又浑无道家和佛家的清静气质,反而大张大合,十分刚烈。江湖人创立了什么刀法剑法,总要起个好听或霸气的名字,再给那剑招刀路想些好听或霸气的招式名称,就算一时间练不出十二分气势,也能用名称来震震旁人耳朵。但清元子却不。他说自己懒,有这闲工夫不如去玩玩自己那几条鱼,于是空空剑法的第一招就叫第一招,第二招就叫第二招。
“全都演一遍。”清元子说。
迟夜白依从他指示,把剑拿了起来。
但他方才耗了许多心力,如今内息不稳,第三招一亮出来,清元子立刻皱了眉头。
剑气划破波浪起伏的海面,激起一截巨浪,拍得岩石哗哗作响,清元子站在石头上,被从头到脚浇得精湿。
迟夜白:“师父……”
他知道这招自己用得不好,又害清元子洗了个咸水澡,十分不安。
清元子抹抹头脸的海水,叹了口气,咚地跳下来。
“什么时候走啊?”他问。
迟夜白:“???”
清元子:“你什么时候回去。”
迟夜白愣了一会儿:“师父要赶我回去么?”
“你心都不在这里,不回去还呆着做什么?”清元子说话间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当地一声压着迟夜白的剑。迟夜白立刻抬手反击,将清元子的剑挑开的时候跨出半步,抬手击向清元子的持剑的手肘。这是清元子教的招式,清元子却用左手使出,与迟夜白正好相反。且他速度极快,迟夜白已经不算慢,但手掌还未碰上师父衣服,手腕一阵锐痛:清元子的剑尖转了个刁钻角度,刺中他手腕。
他的右手一时失了力气,剑立刻掉了下来。
迟夜白知道是自己心神不稳,清元子故意用这种方式来提醒自己。他垂下头,心中又愧又窘。
“既然想回去就走吧。”清元子为他把剑捡起来,“你来看师父,师父很高兴。你的内力和外功都有长进,师父也很高兴。但是,你得记住,和高手对招的时候,往往不是以功力深浅或武功高低为决胜。高手心智坚定,难以动摇,你身陷险境,如果还为了别的事情耗费心力,令自己内里不稳,那就是愚蠢,是自杀。”
清元子许久没有这么认真,一旦认真起来了,配着那头虽然蓬乱但也根根灰白的头发,也算是带了点儿高人气质。
迟夜白无言以对,从师父手里接过剑,猛地跪下,深深磕了个头。
“请师父告诉夜白,夜白若想知道幼年发生的事情,应该去找谁。”他低声道,“这是我的一个心结,近来发生了一些事,令我意识到自己不可将它忽略,也不可能当它从未存在。你们隐瞒我,是否因为其中还牵扯到别人?”
清元子挠挠头,踌躇片刻才回答他:“你若真想知道,去问司马凤那娃娃就行了。”
“他不肯说。”
“你想办法让他说。”
“我奈何不了他。”
“是么?”清元子笑笑,“但我觉得司马很听你的话。”
“无所谓的话他就听,重要的事情,他不愿讲的话我也问不出来。”
“你本来不跟他去荣庆,来找我耍。但是现在突然又因为过分想念他,决定赶到荣庆去。”清元子想了想迟夜白跟他说的事情,“司马那娃娃对你总是心软多一点,这次你回去再求求他,他就告诉你了。”
迟夜白:“……”他不知道什么是“求”。这种招数他从未用过。
他轻叹一声,抬头看清元子:“师父说这么多话,是想让我尽快离开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