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出发之前他和司马良人有过交谈,司马良人听到荣庆城中竟然出现了文玄舟的踪迹,也是十分惊诧,便将文玄舟的事情从头到尾告知了司马凤。
文玄舟祖籍不知何处,自述从小离开家乡流浪,身世和宋悲言倒是有些相似。只是宋悲言被文玄舟这个平头百姓收留,文玄舟却是被鲁王府的侍卫队长收留的。
那时鲁王在外行猎,侍卫队长在猎场外发现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浑身都是被野兽抓挠的伤痕。那队长无妻无子,见孩子不过五六岁年纪却被野兽伤成这样,十分心疼,决定将他带在自己身边。他姓文,鲁王府上的先生便给孩子起了个名字,称文玄舟。此后那队长便教他武艺,先生便教他看书识字。
鲁王爷膝下只有一子,与文玄舟年纪相当,自幼一同玩耍长大。文玄舟在鲁王府生活了两三年之后,于清明回乡祭祖途中父子二人遇到剪径匪徒,那侍卫队长重伤身亡,文玄舟自此不知所踪。
其后悠悠过了十余年,老王爷死了,那与文玄舟年纪相当的小王爷成了鲁王,而新的鲁王爷也有一个儿子。他为儿子遍寻合适的教书先生,某日竟在上门自荐的人中,看到了文玄舟。
文玄舟对中间这空白的十余年并不多言,只说自己在匪徒寨子里忍气吞声做了几年奴才,后来寻机会逃出来,便一直在外流浪。鲁王爷对旧日好友十分惦记,又因其人着实才华横溢,便高兴地将他留了下来。鲁王府的小王爷却不喜欢这位教书先生,屡屡与他做对,文玄舟在鲁王府中呆了几年,那小王爷也渐渐长大,于是他向鲁王请辞,只说自己志在四方,要出门游历。鲁王没有挽留,让他离开了。
之后文玄舟偶尔会到鲁王府上与他叙旧,带去些南北边疆的奇趣玩意儿。司马良人登门求救的时候,恰逢文玄舟在府上,鲁王便向他推荐了文玄舟。
这说起来不算复杂的经历中,唯一值得推敲的便是文玄舟失去踪迹的那十余年。
又因为这些事情全由鲁王转述给司马良人,其中是否有遗漏也不可知。司马良人带文玄舟回到司马家之后,多留了一个心眼,叮嘱傅孤晴照顾好这位贵客之后,便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鹰贝舍,去找迟夜白的父母了。
鹰贝舍真正的创始人是迟夜白的父亲迟星剑,他所掌握的江湖资源远比现在的迟夜白更多更广。司马良人亲自登门告知已找到能救治迟夜白的神医,夫妻俩那时也正遍寻江湖奇人,闻讯都松了一口气。司马良人将文玄舟的事情告知迟星剑,迟星剑和英索立刻安排人手去搜寻文玄舟相关的讯息。十日之后各城分舍纷纷遣鹰归来,但汇总起来的消息却令人吃惊。
文玄舟失去踪迹的那十余年,竟是完全空白的。
鹰贝舍探查情报的手段极其厉害,只要想查的人曾在这世间生存过,就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善于追踪蛛丝马迹的鹰贝舍人,却只能追查到文玄舟失踪前和再次出现后的线索,文玄舟所谓的匪徒寨子则根本没有收留过这样的孩子。
当日那侍卫队长带一个幼童回乡探亲,那条路上着实有剪径匪徒,但侍卫队长却不是死在那路上的。他死在离开蓬阳城不足二十里的山中,甚至还未开始踏上回家旅程。这桩命案被压了下来,连带着那孩童失踪的事件也无人追查。而命令不得追查的,正是侍卫队长的东家,当年的老鲁王。
度过中间空白的十余年,文玄舟再次出现时已经成为一个身怀武艺、满腹经纶的人。
司马凤听在耳里,心头异样感觉越来越强烈。
文玄舟与那队长回乡的时候不过八九岁年纪,他没有杀侍卫队长的能力。是谁杀了他的养父?
这么小的孩子,若一直是孤身一人,不可能有妥善照顾自己和学习的机会。是谁在抚养他?
“若按时间推算,文玄舟跟着荣庆城的容坚时,应该正是他向鲁王请辞,说要去游历的时候。”司马良人说,“他这一游历便游历了十几年,倒是耐人寻味。”
“爹,不说那十余年,你不觉得他出现得也很奇怪么?”司马凤说道,“王爷行猎的猎场外头,警戒居然这么松懈?一个小孩也能接近,未免太怪异了。”
“你在怀疑什么?”司马良人问。
司马凤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想着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
“爹,我在想小白的那颗药。”司马凤沉声道,“迟伯伯他们费尽心思为小白弄来一颗保命的神药,并且要他时刻带在身上,不得示人,也不得赠与他人。可是小白他在江湖上的行动虽然容易树敌,但绝不至于有这么凶险,需要随身带着这药丸子来保命。”
他看不到司马良人神情,但知道司马良人的沉默是任由他继续往下说。
“天下间没有鹰贝舍查不到的东西,就连……”司马凤放轻了声音,“就连当今天子脚底下穿的什么鞋袜,一天吃的什么食物,床底下藏着什么物件,只要鹰贝舍想查,就没有查不到的道理。”
司马良人慢吞吞开口:“你的意思是,星剑说查不到不是查不到,而是不能告诉我?”
“天底下能让鹰贝舍这么忌惮的,除了事关朝廷机密,还会有什么?”司马凤说。
司马良人细细捋着自己胡子,又沉默了。
他承认司马凤说的有点儿道理。这孩子定是因为文玄舟和鲁王府的关系想到了朝廷,于是觉得鹰贝舍的说法不太可信。
迟星剑若是查到了文玄舟的秘密,但不肯告诉自己只以“空白”搪塞,那便说明这秘密若是被司马良人知道了,司马良人便有杀身危机。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当日能救迟夜白的,也只有那位所谓的神人文玄舟了。迟星剑和英索即便发现文玄舟身上有可怕秘密,但为了自己孩子,只能忍着随他活动,转身便去恳求洗笔翁赐药,权当补救。
又或者是文玄舟身上的秘密虽然与朝廷机密有关,但却不会威胁到迟夜白和他们两家人,于是便没有惊动文玄舟。
父子两人讨论不出别的可能,又听傅孤晴在门外催促,于是启程赶往鹰贝舍,打算到了再寻机会细细询问一番。
一行人刚抵达平阳镇,便看到慕容海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路旁等候。
鹰贝舍的探子早已将消息传回平阳,迟星剑夫妇正和迟夜白商量事情,于是派慕容海出来迎接。
“船正好回来了,全是新鲜鱼虾,今晚你们有口福了。”慕容海说完,话锋一转,“不过司马家主就不能吃了。你身上有伤,吃了只怕好得慢。”
“……我不怕。”司马凤说,“该吃就得吃。”
“那不行。”慕容海说,“你眼睛看不见了,万一再因为吃了鱼虾伤上加伤,那就不好了。”
傅孤晴连忙道:“慕容说得很有道理。”
司马凤心想都到了鹰贝舍,不吃鱼虾能行?!正思忖间,忽觉身边鞭子一响,连忙伸手去抓。结果是慕容海的马鞭。
“哎哟,打错了。”慕容海笑道,“司马家主这衣裳颜色与我的马儿差不多,看走眼了。”
他嘴上的话越来越没规矩,司马良人和傅孤晴心中一亮,同时问道:“儿子,你又惹牧涯生气了?”
阿四心道那是肯定的。肯定是荣庆分舍的头领回到鹰贝舍,把少爷轻薄迟少爷的事情跟慕容海说了。
……轻薄???
阿四心中大惊,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用这样的词。
而且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慕容海分享自己的一路见闻了。
一行人说着话,很快走到了鹰贝舍。
鹰贝舍建于悬崖之上,是三面环海的一处广阔山庄,景色奇丽壮美。此时恰逢暮云燃烧,海天一色,鸥鸟振翅与啼鸣之声绵绵不绝,归港号角隐隐传来,海浪拍击层岩,浪涛隆隆。高耸房舍被霞光笼罩,白色外墙泛起温暖色泽,令人心畅。
司马凤深吸一口气,吞下他十分熟悉的海腥气。在浓厚的黑暗里,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呼吸声,在各种声响里分外清晰。
“小白!”他笑着招呼,“你来接我了?”
迟夜白忽略他的招呼,只跟司马良人与傅孤晴问好。
“伯父来得正好。”他说,“隔壁的青河城上出了些事情,说不定这两日官府就要去找你们的。”
第40章 污血(4)
司马良人闻言点头,让迟夜白先说。
消息是青河城那边的鹰贝舍探子传回来的,说是发生了杀人奇案。
青河城距离蓬阳城不远,也是一个临海的城市,只是地理位置远不及蓬阳那么好,没有大江大河经过,港口也狭窄疏浅。
这所谓的“杀人奇案”发生于前几日的深夜,一对老夫妻和他们的孙女被人以铁锤击打致死,死状凄惨,十分可怖。凶手于第二日凌晨在城门被抓住,那时候他脚上正穿着沾了血的鞋子。
“既然抓住了,还需要我们做什么?”司马良人奇道。
“因为凶手有些怪异,听闻被捕之后很快就承认了自己杀人的事实。”迟夜白说,“他潜入和杀人的手法十分熟练,官府怀疑他不止这件命案,但即便拷打也问不出结果。”
司马良人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迟夜白将一行人请入鹰贝舍,迟星剑和英索夫妇已在大厅等候着了。
因鹰贝舍是情报贩子,房舍的设计与其余人家大不相同,初初走入还觉得有些诧异:虽然外头是一堵高墙,但走进去才发现里面十分空荡。除却长长的走廊和满目花树,其余地方也看不出任何情报贩子的痕迹。
但据山崖而建的鹰贝舍实际上已经将脚下的整块岩石全都挖穿,所有情报资料全都贮藏在地下,四面浇灌铁水泥浆,死死封紧。那地方守卫森严,非迟家人不可进入,司马凤虽然十分好奇,但也从未向迟夜白提过要进去看看之类的要求。
鹰贝舍最高的地方是鹰棚,但因为建在海边,即便高也不过六七层而已。鹰棚中有楼梯,一路往上,鹰贝舍饲养的所有鹰都在鹰棚里,除去地下的那个中空铁块,鹰贝舍里就数鹰棚最为重要。
英索是司马良人的弟子,和傅孤晴又是关系极好的姊妹,四人草草说了些话便开始坐在一旁喝酒。迟星剑让迟夜白带司马家其余诸人去厢房,还细细叮嘱让他将司马凤安排在他的厢房附近。
“灵瑞眼睛伤了,你好好照顾他。”迟星剑说,“不要闹脾气。”
司马凤原本是高兴的,但一听见迟星剑以随意口吻说出自己的字,立刻又觉得郁闷了。
真的难听……太难听了。
从小到大,司马凤都常到鹰贝舍来玩儿,那间厢房不是客房,实际上就等于他在鹰贝舍这儿的住所。
他的院子和迟夜白的院子紧紧挨着,分享一道矮墙。司马凤以前常常提了酒菜翻墙去找迟夜白,但现在做戏要做全套,他不能翻墙,于是摸索着往前走。
此时已是深夜,阿四从厨房给他顺来些充当夜宵的食物后便到慕容海的家里拜访了,司马凤拎着酒菜,走得十分小心翼翼。
“为何不来扶扶我?”他又一次差点被绊倒之后,忿忿道。
“都瞎了,为何眼神还这么准?”迟夜白轻笑道,“我在这道上摆了四块石头,你倒回回都踢得准。”
“不恼我了?”司马凤抬头笑道。
迟夜白立在墙头,是静夜中一道冷淡的影子。
司马凤虽然看不到,但也仿似能看到:看到青年面色冷静,嘴角一点似笑非笑,衣衫将全身线条勒得清晰明快,细腰长腿,腰间佩剑的剑鞘在月光里闪动着星点银光。
他咧嘴笑了,举起手中酒菜:“来寻你喝酒。”
迟夜白从墙头跳下,落在他面前,想了想,伸出自己的手。司马凤看不到,也不知道他这个动作,仍旧举起酒菜笑着瞧他。迟夜白接了他手里的东西,顺手攥着他手掌,往自己院子里牵。
酒尚温着,小菜也热着。少意盟的桂花酿十分浓烈,迟夜白不敢喝多。
“骗我好玩么?”他问。
“没有骗你,我确实看不见。”司马凤答道。
“骗我说骑不了马,那你今天是怎么来的?”
“……”司马凤才明白对方见到自己也不打招呼的原因,连忙笑道,“此马非彼马,它熟悉我呀,即便我在马上坐不稳,它也不会甩我下来的。”
迟夜白哼了一声。
司马凤突觉这安静十分令他喜欢,于是也收了脸上的戏谑表情,手在桌上摸索,捏住了迟夜白的手指。
迟夜白:“?”
司马凤迟疑了一瞬,飞快将他的手拉起来,在唇边碰了一碰。
迟夜白的手僵了,几不可觉地颤抖,但没有抽开。
“……做什么?”他低声喝问。
司马凤在他的纵容里得到了一点儿勇气,又亲了亲,这次停留得久一些。迟夜白仍旧没有抽开手,只将手指缩在一起,抓紧了司马凤的手。
“谢谢我的救命恩人。”司马凤笑道,“现在没有纸笔,无法订约,就当我跟你有一个约定吧。来日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上天入地,我都为你去做。”
“……没有人这样感激救命恩人的。”迟夜白说,“松开吧,我要生气了。”
“你不会生气的。”司马凤说。
迟夜白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些笑意,似乎有点儿好奇:“为什么不会生气?”
司马凤胸口一热,脱口而出:“因为我是你的意中人。”
此时慕容海的家里,小桌边上围坐的三个人都兴致勃勃,满脸喜色。
“共乘一马!”慕容海的夫人抓住自己丈夫的手,“阿海,共乘一马!”
慕容海被她抓得胳膊都疼:“是是是,不就一起骑马么,也不必高兴这么早。”
“马都共乘了……”慕容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还有吗?再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