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离弦
大年初五,江代出起了个大早陪付雅萍去庙里迎财神。
他打着哈欠迷迷糊糊洗漱完,付雅萍还没化好妆,他就坐在玄关的换鞋凳上边等边摆弄手机。
关上又打开,打开又关上,再一打开,手机刚好震了一下。
见是贺繁发过来,兴冲冲地一下点开。
贺繁: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江代出立刻回复要陪付雅萍去庙里,问贺繁是不是到学校了。
贺繁说刚坐上车,今早出门晚了,估计要迟到。
江代出咧着嘴在屏幕上敲字:是不是昨天晚上偷偷想我了?
说不定昨晚他俩互道晚安后,他在床上烙饼一样想贺繁的时候,贺繁也在想他呢。
贺繁没有回答,不一会儿发来一张车窗外的雪景。
江代出一看就乐了,因为那照片的背景是一家早餐店的门头,那早餐店卖得最火的就是豆沙包,豆沙包是红豆馅儿的,红豆什么意思?那就是贺繁在暗示说想他了!
于是江代出飞快地回了一句:我也想你!
发完就盯着屏幕等贺繁回他,可是半天也没等到,又发了一条过去。
跟着再发一条,贺繁还是没回。
正等得心急火燎,犹豫着要不要拨个电话过去,手机终于有了反应。
贺繁回过来一个叹气的表情,说碰上数学老师上了车,就坐他旁边,口头检查他寒假作业。
正好此时付雅萍也穿着齐整地下了楼,喊江代出帮她找车钥匙。
等江代出再看手机,贺繁已经上课去了,发给他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下午方便的话打个电话给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第104章
刚过中午的时候,江代出陪付雅萍上完香,吃完斋,正兴冲冲地准备找个没人的地方打给贺繁,却先接到了贺伟东的电话,叫他立刻回锦阳。
他还没有听到贺繁说的好消息,便先等到了年美红的死讯。
脑猝死,从发病到离开,总共不到一个小时。
前一晚她跟贺繁抵肩而聊到深夜,年后生意不忙,便起得晚了些。
洗洗涮涮过了个再平常不过的上午,有个客人来找她,说年前找她烫的头发开了几个卷儿,瞅着不太好看。
年美红二话不说便叫客人先坐,系上围裙准备重新帮她弄一下,低头一拿东西,感觉有点头晕恶心。
她身体一向很好,以为是这阵子操心两个孩子的事,没有休息好。
活儿干到一半,又开始头疼,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感冒,吃了片感冒药,硬撑着把客人的头发烫好了。
刚送人出了门,转头的功夫忽然眼前一黑,她本能地抓了把一旁的柜子,然而手脚没了力气,只抓掉一个花盆便身体一软瘫倒下去。
那客人没有走远,听到屋里挺大一声动静,不放心回来看了眼,惊见年美红已经倒地昏迷,怎么拍她掐她人中也叫不醒,意识到严重后急忙打了120。
救护车不久便到,医生把年美红抬上去后立即给她测量血压心率,观察血氧,一路鸣笛把人送到医院。
然而从开始抢救到宣告死亡,总共不到两个小时,初步断定为颅内出血导致的脑猝死。
贺伟东接到电话的时候,刚往塑料口袋里塞了两颗土豆,手里拎着条新鲜杀好的鱼,还买了肉和水果,唯独没有买酒。
这些年,他在困顿中几乎溺毙,也只顾自己,已经记不得上一次给年美红做饭是什么时候。那天他发酒疯失了手,看着一向坚强的妻子失声痛哭,他酒醒了,人也醒了。
他是想跟年美红忏悔的,想告诉她自己会戒酒,会改过,自那天也的确再没碰过酒。
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可老天爷不给他机会了,为了惩罚他,匆匆带走了他还年轻的妻子。
江代出风尘仆仆奔回锦阳,迎接他的不再是那个一见他就眉开眼笑,在他每次离家回来时追着关心他有没有吃好睡好的妈妈。只有医院的太平间里,安静的,冰冷的,没有生气的一具躯体。
她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像是要被医院里随处可见的白色吞没。
明明认得她,但江代出不敢相信那是她,回头茫然地看着贺繁,微挑着眉,意思像是在问,妈怎么了。
而贺繁眼里血丝满布,鼻尖通红,手上正拿着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和一本殡仪馆的服务印刷册。
在确定年美红已经不在之后,在那个当下,江代出并没有那种撕心裂肺崩溃的感觉。
他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很安静,静得像是离去人的呼吸与心跳,静得仿佛他的五感被抽离身体。
与太平间外走廊上一些嚎啕的死者家属相比,他有些格格不入。
他异常平静,平静到可以一字一字阅读年美红的死亡证明,而后去找开证明的医生,问他什么是脑猝死,为什么会颅内出血,他妈到底是因为什么,会在刚满四十岁的年纪,还没有等到他跟贺繁成年就撇下他们。
他不是很明白。
对于死者家属种种类似疑问,医生早已经司空见惯,可也不免惋惜。
他耐心跟江代出解释,说这种毫无先兆却突发意外的情况并不少见,可能是因为脑血管病变,可能是颅压增高或血栓,原因太多太多,甚至有可能是外伤造成的血肿破裂。
江代出定住片刻,声音沙哑地告诉医生,年美红两周前被贺伟东用木棍击打了头部,问有没有可能就是她的死因。
医生听完一愣,可站在专业角度,给江代出的答案是不一定。因为患者有个体差异,医学也有太多的不定性,人体的器官构造又极其复杂,尤其是大脑,就算尸检也无法完全断定原因。
可说到最后,这位严谨的医学工作者,为了安慰一个失去母亲的男孩,拍着江代出的肩膀说,孩子,别想了,有时候这都是命。
少年失恃,见者哀之。
江代出离开医生的办公室,走楼梯直下负一层,找到一脸胡茬,像尊石像般僵立在年美红身边的贺伟东。
没当着他妈的面,而是拖出去后,用力挥出他妈一直拦着他挥的那拳,声嘶力竭地重复着:贺伟东,是你害死我妈的!
而那个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男人,直至被打到头破血流也不躲闪,甚至没有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最后被人拉开,还自己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这一次,贺繁冷眼旁观,没拦江代出,只是在他打痛快了颓然坐地后,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年美红的后事由请来的“先生”帮忙主持,操办得肃穆而庄重。
她的衣服是年秀玲给选的,帮她擦了身,挺着大肚子亲手给她换上的。
一身亮色衣裙,配着秀丽的妆容,整齐的发髻,让她看起来只像安然睡在停灵的木棺里。
木棺后面的花圈上挂着一块孝子牌,江代出的名字后面跟着贺繁的。不分远近亲疏,只因江代出比贺繁早生两个小时,所以名字在前。
两人都着黑衣,戴白孝,一同给棺前案台上的饭盅里添饭,再摆上水果鲜花,又一同向每一位前来吊唁的宾客鞠躬回礼。
年美红做头发的手艺好,人缘也好,厂院儿里来送她的人不少。
到这时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家里那个一直让人弄不清是哪里来的男孩也是她的儿子,只是个中缘由,如今不好细问了。
推她去火化的时候,江代出跟贺繁站在外面,跟着先生的指导喊了声妈,又念了好些路上送她的吉利话。
贺繁不是第一次叫年美红妈,不久前的一个晚上,他叫过一次。
那天年美红敲门进他的房间,告诉他自己想通了,也想明白了,两个人只要能互相理解,彼此扶持,过日子男的女的不都是加在一起四条胳膊四条腿嘛。
她拉着贺繁的手,眼中带着笑意,说小繁你叫我一声妈,叫了我就答应了。
还让他跟大年一定要长长久久地相亲相爱,到她老了,出双入对地一起到她床前看她,等她死的那天一块儿来送她。
贺繁叫了她,母子俩温情脉脉地聊了许多事,聊起她第一眼看到贺繁,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有多奇妙,也说贺繁这些年有多让她骄傲。
只是没有想到,他们太早送走她了,都没有等到她变老。
也没有等到贺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江代出。
一盆金灿灿的元宝和纸钱倒进焚烧炉,火焰高高一扬,江代出瞬间嚎啕大哭。
他泣不成声地和她说话,说自己错了。
他不该和她犟嘴,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不会有下辈子。
他现在相信有下辈子了。
下辈子他还要当她的儿子,还会在茫茫人海中帮她把贺繁找出来,带到她面前,他们还做一家人。
第105章
悲伤无孔不入,片刻不休,绵密侵蚀着思念亲人的心。
送走年美红后,江代出过得浑浑噩噩。
也不是多想哭,就是无时无刻不感到胸腔憋闷,像灵魂被抽离后身体不知该怎样呼吸。
有时候在家里,他老恍惚地觉得年美红还在,似乎只要他大喊一声妈,就会听到她的回应,看到她边用围裙擦着手边从哪个房间里出来,到他跟前和他说话。
江代出与年美红的感情有多亲厚,贺繁看在眼里,深知他一定比自己更难受。可若年美红天上有知,一定不愿意,也忍心看着他们消沉太久。
于是贺繁不得不强迫自己抑住哀伤,打起精神,在江代出最痛苦难捱的日子里做他主心骨,带他一起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开学已经有些天了,料理好年美红的身后事,贺繁跟江代出才回去上课。
在殡仪馆守灵的那两天,江代出完全没有合过眼,后来回家也每晚失眠。可有天他忽然又开始嗜睡,在学校一睡一整天,回了家还接着睡。贺繁以为他是太累,除了提醒他吃饭不会叫他。
一日寻常放学的公交车上,江代出靠着贺繁的肩膀又睡了一路。
路况不好,车子急刹一晃,贺繁伸手扶住他的脸,摸到一把湿凉。
而后江代出坐起身问贺繁,有没有梦到过年美红,为什么都好些天了,她一直都不来他梦里。
他太想她了。
贺繁红着眼睛说自己也没有,不过没有是好事,证明她走得很安心,没有来不及说的话,也没有未了却的愿,定是相信她的孩子可以过好,才放心地不出现了。
江代出知道,贺繁那是在安慰他。
他觉得相比自己,贺繁真的更像妈,他们一样坚强又温柔,无论生活的风雨再大,再怎么全身淋透,依然会搓热冰凉的一双手,去捂他们爱着的人的心。
转眼冬天过去。
春光照万物破土,本与人宜,却是这个家里有过的最冷一个春天。
期中考后,高二生也和高三一样周六要上半天的课。
近来锦阳频繁修路,好好的路面拆了填平,平了又拆,回家的公交车被前方并道的车辆堵得寸步难行,公交司机焦躁地频繁按着喇叭,车窗外破土扬尘,整个天都是灰蒙蒙的。
江代出跟贺繁刚去看了年秀玲和她的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