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缪斯 第17章

作者:月芽尖尖 标签: 近代现代

团里的大小事主要由副团长来打理,曲目的排练则由钟指挥负责,故而魏团长平日没什么事基本不会来剧院。加上闻星之前又请了好几回假,算起来,他与魏团长已有较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面。

魏兴茂年逾六十,担任天韵乐团的团长一职快二十年,却始终没什么领导的架子,待人亲厚,对团员皆关心有度,深受一众团员的爱戴。自闻星入团以来,魏团长亦给予了他不少帮助。

在闻星看来,魏团长除了是值得尊敬的领导以外,更是令他信赖的长辈。

“闻星,过来坐。”魏兴茂见到闻星,面色和蔼地冲他招招手。

听着魏兴茂亲切熟稔的语气,闻星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为自己的来意感到羞愧。

魏兴茂刚泡了一壶茶,热气氤氲,茶香弥漫。

闻星在他对面坐下后,他顺手也给闻星倒了一杯热茶。

“朋友新送我的白眉,给你也尝尝。”魏兴茂笑着将茶杯递给闻星。

闻星低头喝了一口,舌尖发烫,没尝出滋味。

“团长,我想请一次长假。”闻星硬着头皮将话说了出来。

魏兴茂轻轻地吹了口茶,没有立即回答。

他这样捉摸不透的反应令闻星感到不安,好似头上挂了一把悬而未决的刀,不知会不会落下,也不知何时会落下,不得不提心吊胆起来。

“闻星,我能问问你请假的原因吗?”魏兴茂喝下一口茶后,总算慢悠悠地开了口,看向闻星,眼角泛开一圈细密的涟漪,“是身体出了什么状况,还是你生活里遇到了什么困难?”

闻星与魏兴茂对视,那目光不具有压迫性,却又好似洞察一切,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手指无措地纠缠在一起,不知该不该如实相告。

“闻星,我还从没有告诉过你,面试的那天,你让我感到很惊喜。这不仅仅是因为你的专业能力,毕竟我见过太多出色的演奏者。你在他们之中,不能算是突出。”魏兴茂声音缓缓,含着笑意将已随时间流逝而逐渐淡化的往事摊开在眼前,“你身上那份临危不乱的镇定,很符合乐团的表演需求。但你真正打动我的,是你对音乐的热忱。”

闻星的指尖发颤,心知这份迟来的夸赞别有深意,因而愈发羞惭,不敢应声。

“或许你还有印象,那天我问过你一个问题。我问你,手被扎到不痛吗?既然痛为什么不停下来?这个问题可以有很多种回答,我从前也问过其他人,有人回答我因为这次的曲子准备了很久,有人回答我因为这次的机会对他来说很重要。”魏兴茂一顿,目含鼓励地看向闻星,循循善诱着,“你现在还记得你当时的回答吗?”当然记得。

那个答案,闻星知道自己不管多久都不会忘记,也不管多久被问起都不会有变化——

“我当时回答您,因为这支曲子还没有结束。”

因为曲子还没有结束,所以不可以中途暂停。

无关乐曲之外的一切,不考虑所有利弊,他只想弹好这一支曲子,为听众献上自己的最佳表演。

每当他按下琴键,音乐便仿佛自指尖融入他的血液,热烈涌动着,于脑海中汇聚,生生不息地回荡。

他从来不是为了要得到什么而去演奏,仅仅是因为怀揣着一份对音乐的热爱,赤诚真挚、简单纯粹。

魏兴茂点到为止,将话头转回来,“在我看来,你最近的状态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这次团里例行演出的安排你也看了,钟指挥没有安排你参与,所以这段时间你可以不用来团里,去将你需要处理的事情解决好。”

“团长……”闻星错愕地抬起头。

“也不算是给你放假,只是给你个机会好好调整一下自己。”魏兴茂伸手拍了拍闻星的肩,看起来对他信赖又宽宏。

闻星眼眶微热,真切感受到团长对自己寄予的厚望,郑重地点了点头。

魏兴茂从抽屉里翻出记录团员出勤的本子,让闻星翻到自己的那部分写下请假日期、天数和事由。

闻星一一写完,准备把本子交还给团长时,手指无意间翻动纸张,看到了自己入团的日期。

2018年6月23日。

对着这个日期,闻星怔忪片刻,不知为何,莫名觉得这个日期异常熟悉,就好像他不久前刚在哪里见过。

可他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只当是自己多想了。

由于沈流云今日要去拜访几位收藏家,没空来接。闻星提前预约好了车,一下班出去就看到车子已经在路旁等待。

司机年轻话少,开车很稳。车内还用了柑橘味的香氛,清新好闻,令人放松。

路程不长,但行至半路又一如既往地拥堵起来。

闻星不习惯在车上看手机,总觉得会头晕,只好无聊地看着车厢内饰发呆。

他注意到了那个微微晃动的橙红色金鱼车挂,制作精巧,随风摇摆着,鲜活得好似在水中游动。

一连串泡泡从小金鱼的口中吐出,缓缓往上浮。

沈流云就站在生态缸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里面唯一的那条小金鱼看。

“沈流云,花我买好了,可以回去了。”闻星结完账,提着一盆绣球花回到沈流云身边,却发现他久久地立在一个生态缸前,似乎是在看里面的金鱼。

闻星有些疑惑,“怎么了?你想养金鱼吗?”

沈流云闻言转过头来,冷漠地吐字:“没有,我不喜欢。”

闻星觉得奇怪,只是问他想不想养,得到的回答却是过于严肃的“不喜欢”。

他们走出花鸟鱼市场时,沈流云自以为很小心地回了一次头。

闻星发现了这点,推测沈流云其实是想养金鱼的,不由得停下脚步,向他提议:“其实金鱼应该挺好养的,如果你想养的话,我们可以养一条。”

沈流云沉默了一会儿,这次他没有再流露出任何的不舍和犹豫,态度坚决地牵起闻星的手,带他回到车里。

静坐片刻,沈流云才说:“金鱼不好养,我养过。”

沈流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养过,毕竟过程实在是短暂。

十岁那年,他和美术班的两个朋友一起在周末去夜市玩。夜市里有捞金鱼的游戏,他用十块钱捞到了三条小金鱼。

三条小金鱼刚好够他们一人一条,沈流云一路小心翼翼地捧着装金鱼的塑料袋回了家。

在沈流云有限的认知里,小金鱼应该用鱼缸来饲养,但家里没有。他便将洗手池放满水,把那条小金鱼放在了池子里。

洗手池来当鱼缸的优点是足够宽敞,缺点是很快就被人发现。

那条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小金鱼却在杜双盈踏进洗手间的那刻,引起了她尖锐高亢的惊叫。

作为罪魁祸首的沈流云未被苛责,杜双盈甚至不看他,只瞪着匆匆忙忙赶到现场的沈嵘,厉声质问:“你给买的金鱼?”

沈嵘忙了一天刚从外面回来,看着洗手池里的那条金鱼,又看看面前火冒三丈的妻子,很是头疼地看向沈流云,声音发沉:“你买的?让你去上美术班是去学画画,不是让你去搞这些没用的!”

眼见着沈嵘就要去抓那条金鱼,沉默许久的沈流云忽然开口:“用来做实物练习的,美术老师的建议·。”

两个大人的神情微顿,像被按下暂停键一样静止下来,犹疑地看了沈流云好一会儿。

可能是因为沈流云当时的反应实在太过镇定,不像是说谎,因此那条小金鱼得以幸运地被保留下来,只不过不能再养在洗手池里。

家里的佣人找来一个废弃的矿泉水瓶,剪去一半,用来充当临时的鱼缸。

其实有关金鱼的实物练习,沈流云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学过,但沈嵘和杜双盈两人都日理万机,很快将之抛在脑后,没有一个人去向老师求证,于是这本来经不起查证的谎言最终也未被戳破。

沈流云画画素来很快,可画那幅金鱼光是起型就用了三天。

杜双盈不懂画画,但她讨厌那条金鱼,总觉得家里混进一股难闻的塑料味,偶尔见到沈流云,会问起他的画画进度。

沈流云总是回答,还没画完。

杜双盈挑起眼尾看他,看上去半信半疑,神情分明很不耐,又碍于家里有不少佣人在,最后也只是语气温柔地催促:“尽量画快一点吧,妈妈不喜欢这个味道。”

沈流云点头说知道了,回到画室把起好型的画纸撤掉,重新摆上一张新的画纸。

只是无论如何拖延,一幅画到底有画完的那天。

《金鱼》画完的第三天,沈流云走进画室,发现自己的小金鱼不见了。

他四处搜寻,最后在厨房的垃圾桶里找到金鱼的尸体,湿淋淋的,眼睛翻着白,混在一堆厨余垃圾里。

他用手指去碰金鱼,寒意瞬间侵袭过来,混合着不明液体黏在他的手指上,留下难闻的气味。

有可能是杜双盈口中的塑料味,也有可能是厨余垃圾的怪味。

沈流云洗了很久的手,那种气味却还是没能洗掉。慢慢的,他意识到那可能是死亡的气味。

他的金鱼死掉了。

杜双盈语气依旧温柔:“今天阿姨进去画室帮你给金鱼换水的时候,发现金鱼已经死了。可能是你买的品种不好,活不长。不过妈妈看你的画已经画完了,应该没关系吧?”

沈流云抬起眼睛看她,那张美丽的脸庞上写满虚情假意,寥寥无几的母爱,自私确切的残忍。

纠结金鱼的死因没有意义,到底是如杜双盈所说的自然死亡,还是人为导致的非自然死亡,小金鱼的生命都无法再挽救。

沈流云表现得比杜双盈想象得还要平静,没有她预想中的大哭大闹,只是点点头说:“没关系。”

这件小事很快便被杜双盈轻易忘却。

在这个家里,一条小金鱼的死亡没有引起丝毫的波澜,除了沈流云偷偷扔掉了所有的水彩颜料,开始改学油画。

那幅《金鱼》在沈流云成名之后被一并卖出,不过因为是水彩画,收藏价值不高,仅仅卖了八千,变成了一只杜双盈的名牌手提包。

八千可以买很多条小金鱼,但买到的名牌手提包就略显低廉,故而买回来之后便扔进了衣帽间积灰,沈流云几乎没见杜双盈背过。

以杜双盈和沈嵘对沈流云的关注程度,他们要到很久之后才会发现,沈流云十岁以后没有再画过水彩画,也不再画任何活物。

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条金鱼的死亡一同消逝。

“到了。”

可能是见闻星没反应,司机停好车后出声提醒。

闻星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下了车,站在流苏巷的巷口。

将黑未黑的天像一团雾气,笼罩在巷子里的流苏树上,令闻星突然想起沈流云的那幅叫做迷雾林的画。

电光火石之间,原本闻星想不起来的细枝末节在脑海里浮现。

他总算想起来2018年6月23日这个日期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它被手写在迷雾林的后面,是这幅画的创作日期。

入团的前几天,闻星忙着将自己的行李都搬到沈流云家里。

他过来的时候不太凑巧,沈流云正好出门在外,他便只能自己将行李提上二楼。过程中,他不慎磕到了膝盖,当时没怎么在意,直到去乐团的那天早上才发现膝盖上多了片淤青。

沈流云一只手支着脑袋,侧躺着看闻星换衣服,注意到那片淤青,坐起了身,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昨晚弄的?”

闻星经过一番思考后,才回答说不是,应该是搬东西的时候磕到的。

沈流云听后,却还是盯着那片淤青看。

闻星如今回忆起,恍然意识到沈流云当时的眼神里似乎夹杂着某种奇怪的情绪。他那会儿没能领悟,现在才知晓那或许是一种诡异的兴奋。

一次或许是巧合,那两次呢?

脖子上的红痕,画中缓缓升起的旭日;膝盖上的淤青,画中迷雾缭绕的丛林。

闻星又想起那条被沈流云用作练习的观赏金鱼,原来他和那条小金鱼本质上也没有什么不同,对沈流云而言都只是创作的参考物。

第0018章 天鹅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