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北北
就连李大爷都背着儿女把存折拿来,里面是两万块钱,死活都要给席冲。李大爷苦口婆心,用大半辈子的人生经验告诉席冲千万要撑住,如果这时候放弃,那才是真的完了,所有心血可就全打水漂了。
席冲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现在解散员工和注销公司是最简单的做法,只要再赔付一笔遣散费就好了。可公司和工厂没了就是没了,不会留在原地等他恢复元气,等以后有钱了再重来一次——以后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及时止损,也是要在还没有损失的时候,或者损失较小的时候考虑。他如今贴进去的金额已经庞大到不能细想的程度,如果停止,除了背一身的债务以外,剩下的只有‘失败’这两个字。
所以他没得选择,即使咬碎牙也得坚持下去,等待下一个机会,等待再打一个翻身仗。
游阳的钱去年全就给了席冲,也幸亏去年给了。灾难似乎从来都不会形影单只出现,今年股市大跌,无数股民全部资产都打了水漂,甚至有崩溃跳楼的,金融行业一片惨淡。
他自己出了门,跑遍市里所有银行,被告知现在个人贷款很难批下来,更何况他名下没有任何不动产,也没有单位给他做担保,几乎没有一家银行愿意放贷给他。
一整天下来,跑断了腿,却一无所获。
游阳在回家的路上碰到杨浩杰。
杨浩杰是去给席冲送钱的,他没什么钱,但还是把自己所有的生活费都攒了出来,并且跟家里提前骗出来下学期的学费,想要全给席冲用来应急。
“不用,钱你拿回去吧。”游阳对他说。
杨浩杰急得眼镜都歪了,从银行取了钱第一时间就往这边跑:“别啊,你收下吧。虽然没有多少钱,但多少——”
游阳笑了下:“我没跟你说假话,这点钱现在管不了什么用。”
游阳带他回了家,进家门时,里面倒是热闹。
李大爷前段时间自己做了张木桌,就摆在他们家院子里。人少时,他们就凑三个人打斗地主。人多,他们就凑四个人打麻将。
今天人够多,全都在,游阳进去时尤淼正哈哈大笑,推到面前的麻将牌,兴奋大声说:“胡了!”
见他回来,席冲站起身,让一旁看热闹的小翠顶替自己的位置。
他示意游阳进屋,关上门对游阳说:“我打算出趟国。”
游阳一愣:“什么时候?”
“明天吧,还没买票。”
游阳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公司的海外客户如今一大半都联系不上,尾款拖欠了好几个月,他去要账,于是立刻说:“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干什么?”席冲笑了下,眉眼间神色轻松,并没有因这几个月的困境而垮塌。好像这世界上就没有能将他击倒的难事,面前的路再坎坷再泥泞,他也能面无表情地蹚过去。
“你留在这里还有用,我走了工厂和公司就交给你了,”席冲歪头亲亲游阳的鼻尖,语气是询问,却并不带疑问,“能顶住压力吧?”
第二天席冲坐上飞机离开北京。
他出国的事没告诉任何人,但消息还是在几天后走漏了出去。不知道陆绍华是怎么知道,他身边的强哥也知道了,当天晚上就给游阳打来电话。
“游秘书啊,”强哥这通电话的目的很明确,“席总这几天去哪了,不会是跑了吧?”
游阳的声音很冷静:“他有什么可跑的,我还在这。”
“你在顶什么用啊,你能拿出来钱吗?这个月的工资到现在都没发呢,我知道席老板很困难,但厂里的兄弟们谁不困难?大家全都等着工资买米下锅呢,力哥他们家刚生小孩,现在却连奶粉都喝不起,以后万一小孩身体出了问题,谁来负这个责?”
话里话外,他就是来要钱的,并问:“席老板到底去哪了,真去国外了吗?不会是打算抛下这个烂摊子跑了吧?”
这通电话过去没多久,强哥带着几个老乡来公司闹事。
游阳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在会议室里开会,小翠急匆匆推开门,说有好几个人在公司一楼大厅拉起横幅,逢人就嚷嚷说楼上的XX外贸公司拖欠工人工资,要声讨正义。
前台的电话已经快要被物业打爆了,让他们必须马上处理,不然就要报警了。
游阳站起身,脸上没有表情。
小翠比他着急:“怎么办啊,小老板也不在,他们的人就在会议室里坐着呢,长得跟黑社会一样吓人!”
她说的人是强哥。
上周五是发薪日,游阳下发了通知,告知会推迟半个月,希望员工可以谅解。他知道肯定会有人不满,但没想到仅仅一周强哥就找上门来了。
推开会议室的门,强哥翘着二郎腿坐在里面,神情和之前见到的完全不一样,眼里透着一股狠劲。
游阳知道自己此刻必须态度强硬,钱是暂时拿不出来的,可要是好声好语,更不会让强哥理解,只能让他更加变本加厉。
游阳长这么大都没骂过人,在心中想了半天席冲和项维冬骂人的模样,进去后一把将手里的资料砸在桌上,指着强哥的鼻尖厉声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强哥坐着不动,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我想干什么,游秘书你还不知道吗?”他说话时带着一股地痞流氓的无赖样,“我就一个诉求,钱。今天只要给了钱,我立马带人走,绝不多废话一句。”
“陆绍华呢?”游阳冷冷说。
强哥耸耸肩,往后一摊手:“他不知道我来,你不用找他。”
“我说过工资半个月后——”
“你别跟我扯这个,”强哥直接打断他,重重拍了下桌子,“我现在就要钱!”
游阳没有被他的气势压过去,看了他半晌,转过身,对外面的小翠说:“报警,让他们把下面闹事的人都带走。”
“你敢!”强哥立刻站起身。
游阳回过头,冷静到近乎没有表情:“你觉得我在吓唬你?物业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就算我不报警,他们也会报警。难道你以为这里是你们村头,可以随意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吗?”
他看着强哥脸上气急败坏的表情,声音愈发没有温度:“我看你口中的兄弟们也不过如此,他们知道你今天带他们来,是送他们进局子的吗?”
“好啊!那就闹到局子里!大家都去!”强哥声色俱厉,扯着嗓子喊:“到时候让所有人都评评理,到底是该关我们这些被拖欠工资的工人,还是你们这群恶臭的资本家!”
游阳的气势没有一丝退让,直直盯着强哥的眼睛,一字一句说:“要是想撒手不管,公司早就关门了,一直挺到现在是为什么?好啊,你要闹大是吧,那谁也别干了,今天也不用上班了,把所有员工都遣散,全部提前回家过年。公司今天就宣布破产,让银行来查封,能查出几个钱全部赔付给员工和工人,这样总可以吧?”
强哥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接不上话,满张脸憋得通红。
游阳转过身打开会议室大门,看样子真不准备继续谈了,下一秒就要打电话给银行宣布破产:“你现在就回去告诉你的兄弟们,让他们收拾收拾,全部回老家再找其他工作。你放心,这个月的工资一分钱都不会少你们,我也代席冲祝你们以后前途似锦,全都发大财。”
游阳说的每一句话都戳中了强哥的软肋。
强哥和陆绍华是一个村出来的,不仅他们俩,他们全村老老少少现在都靠着这家厂子生活。如果厂子真倒闭了,年轻点的伙子还好说,其他人呢?以后拿什么赚钱养家?
他今天来不是为了撕破脸皮,更不想看厂子破产,而是要让游阳知道他们不好摆弄。当然,如果能要到钱最好,可如果要不到,再激得游阳跟席冲一样跑路了,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到那个时候,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就在他们僵持的时候,陆绍华姗姗来迟。
一进来,他就充满怒气地对强哥说:“强哥,你今天干的这叫什么事?快让力哥他们带人回去!”
强哥原地站了会儿,实在也拿不出别的好主意,等陆绍华又催了他几次,才不情不愿地转身出去。
游阳冷眼在旁边看着,在陆绍华赔着笑脸说他真不知道强哥来闹事时,勉强扯了扯嘴角。
“我今天不舒服,就没有去厂里,刚刚人家给我打电话才知道,这立马就赶过来了。”陆绍华的态度要好很多,跟强哥完全相反,连连道歉,只说自己工作没做好,没有安抚好厂里人的情绪,今天晚上回去就再跟他们说一说,要他们多体谅公司的难处,不要在关键时刻生是非,公司有困难大家要一起撑过去。
他话说得漂亮,游阳无法说什么,只沉着声音说:“我知道这个月工资晚发了几天,大家都有怨言。但席总现在已经去筹钱了,很快就会有消息,你不要再让人来闹事,不然到时候真有警察把他们抓走,我是管不了的,明白吗?”
晚上回到家,游阳站在水龙头前疯狂往嗓子眼里灌冷水,但声音还是有点嘶哑。
白天就吼了那么一声,也不知道项维冬成天在废品站里吼来吼去,怎么就一点事没有呢?
还有席冲,每天和一群豺狼虎豹共处,还能镇压住他们,可真厉害啊。
从柜子里翻出含片,撕掉外包装扔进嘴里,游阳窝在床上,一边在电脑上寻找新客户,一边等席冲的电话。
到了凌晨,席冲的电话打过来。
游阳连忙吐掉口中的含片,接了起来:“哥。”
就一个字,席冲立马听出不对劲:“你嗓子怎么了?”
“白天跟尤淼姐去唱K了,玩太嗨,回来才发现嗓子哑了。”游阳低低笑了下,“这样好听吗,尤淼姐说听起来很有磁性呢。”
“放屁,吃药了吗?”
“吃了呀,刚刚还含了金嗓子喉宝。”
席冲那边应该是刚起床,简单说了几句,又叮嘱游阳多喝水才挂断电话。
席冲没说自己在国外怎么样,但不用说游阳也知道,但凡有一丝好转,席冲都会立刻回来。不说,只可能是没有进展,或者更糟糕了。
之后几天游阳每天都会去公司露面,席冲已经去了国外,他要是再不在守着,底下人心只会更乱,涣散成一盘沙。
小翠作为最忠诚的员工,无条件拥护小老板和游阳,甚至在听到其他员工背后讲席冲坏话、挑唆其他员工卖掉客户资料时,和他大吵了一顿。
但别看她平时机灵,一吵起架来嘴就笨得很,最后哭着给尤淼打电话,让她过来骂他。
尤淼每年跟自家爸妈吵八百次架,风风火火赶来,踩着高跟鞋蹬蹬蹬踏进办公室,看了一圈鸦雀无声的员工,直接伸手指着刚刚骂小翠的员工,让他现在立刻去财务室结工资,卷铺盖滚蛋!
说完,她扫视了一圈办公室,平息心情,忽然柔声细语起来。她开始安抚其他员工,让他们安心工作,公司就算哪天破产了,也不会少发他们一分钱。而且这个月工厂那边钱都紧缺着,还先给他们发了工资,大家还感受不到公司的诚意吗?
再说今年形势不好,大街上倒闭的外贸公司比比皆是,多到都数不过来,现在电视台外面都还有一堆举旗讨薪的。如果大家真的有别的高就,她鼓掌欢送,绝对真心祝福。可是行业寒冬,今天走出这道门,谁能保证明天就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工作?
既然如此,不如踏踏实实好好工作,如果运气好拉来几个大单子,公司的危机不也就立刻解决了嘛。
这些话她全是从游阳那里学来的,游阳现在不去实验组了,除了必要的课会去学校以外,剩下全部时间都用来保证席冲不在的时候公司和工厂不会出乱子。
他几乎整夜睡不着觉,每天一闭眼,想到的都是钱。工资、房租、水电费、物业费......这些全都是钱,全都需要钱,可他要从哪里搞来这么一大笔钱呢。
晚上怎样躺上床,早上再同样起床,他一夜都没合过眼。但洗个冷水澡,穿好衣服,他还是敛了敛神色,迈腿去往公司。
席冲隔三差五会打来电话,几乎都是凌晨,每一次游阳都语气轻松地接起来,只挑好的讲给他讲。
今天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小翠在路上歪打正着碰见个老板,那人碰巧看到掉在地上的宣传册,说感兴趣,过两天要来公司看样品。
“小翠现在都这么厉害了?”席冲说。
游阳坐在床边,笑了笑:“那可不,可厉害了。半个月前还跟尤淼姐在公司发了一通威风,把张风开除了。”
“张风确实该开。”
“我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夸她们了。”游阳顿了下,抬头望了眼窗外浓黑的月色,又看了看床头的日历,还是忍不住问:“你那边呢?”
“还好,有点进展。”
游阳扯了扯嘴角,却没笑出来。他垂下头,在空旷的房间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没有刚刚那么雀跃,也不再故作轻松,而是有些沙哑,缓慢地说:“有进展就好,我很想你。”
第二天公司账户收到一笔外汇,是席冲寄来的。看到消息的那刻,游阳几乎快要哭出来。
他开始掰着手指等席冲回来,陆续等来了第二笔和第三笔汇款。等到把所有工资都发出去后,席冲终于回来了。
◇ 第79章
席冲回来那天,游阳事先并不知情。他下午去上了课,结束就立刻匆匆赶往公司。
办公室有点回春的意思,每个人脸上都带了点劫后余生的喜庆,和前一阵子死气沉沉的氛围完全不同,甚至还有了说笑声。
毕竟这两天财务室的点钞机都快冒烟了,在走廊都能听到里面‘唰唰唰’的验票声,谁听了心里都开心。
工资是分三批发下去的,游阳特意让工人都来办公室领钱,领现钱。每个人都喜气洋洋来,揣着红通通的钞票,再喜气洋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