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云艾艾
月栖意不动,也不言语。
透明的眼泪一颗接一颗涌出,如同溪流,流经他柔白瘦窄的下颌,而后一连串坠落。
对方将他冻得僵冷的手拢进掌心。
冷风里吹了太久,乍然接触到温热,月栖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见他不挣扎,梁啸川试探着将他揽入怀中,大掌扣住他后脑勺,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胸口衣襟迅速被眼泪浸湿,梁啸川心尖也像泡在盐水里,紧揪着一阵疼过一阵。
“咱们回家吧?”他收紧双臂,宽大身躯密不透风地保护住淋雨的小猫,低声道,“家里有蛋糕吃,有电影看,花开得正好,又暖和,每天都有太阳。”
月栖意喃喃道:“……这场戏,我出戏得很快,很顺利。”
他话音缥缈,如同萦绕雨滴的雾气:“我一直想忘掉那些难过的,以后我想起妈妈的时候就只有开心。今天拍戏大哭了一场,戏里我也失去了妈妈,我以为这场戏我会很难走出来……可是我只等了一小会儿,难过的情绪就消失了一大半,只留下很少一点。”
“原来这二十年我真的慢慢地把难过忘掉了,这很好,这是我所期望的,但是……但是我也发现同样地,那些开心的,其实我也忘记了好多。”
“我已经……好难回忆起那么久以前的事,我要看照片才能知道妈妈的样子,之后我记得的就是照片里她的模样,而不是二十年前我所看到的她本人。我不知道再过多久,或许很快……”
“我就会,彻底忘记她。”
真正的死去并非失去所有生命体征,而是被遗忘。[注]
于月栖意而言,所谓的记得并非每年祭日去扫墓、献花、摆供、燃香,他想要完完整整地记住妈妈还在时所有的快乐。
可这注定是不可能的。
哪怕他一次又一次点数,可遗忘是生理本能,何况那是三岁之前,是绝大多数人会将经历全忘干净的年龄段,他又怎么可能悉数留下。
月栖意仿佛过于迟地明了,回忆并不能像挑鱼刺一样被明晰地剥离筛选,如果忘记痛苦是人生的必然,作为形成痛苦的源头——由爱而生的诸多具象化的快乐,很可能也会随着痛苦一并消失。
梁啸川不住地抚他的发顶、抚他的背脊,疼得嗓音也一同发颤:“要是交换身份,你会介意你妈妈慢慢忘了你吗?你妈妈也是一样的,你们两个人都只会希望对方好……意意,你不难受,对你妈妈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他将月栖意托抱起来,一手抱着一手撑伞,边往回走边絮絮道:“这地方不好,天气不好我们才不高兴的,春夏秋冬不是阴就是雨,明天就回家。”
走回酒店附近时,只见陈扬帆还在徘徊张望,梁啸川无心交流,只挥了挥手,算打招呼也算告别。
月栖意脸埋在梁啸川肩窝,陈扬帆瞧不见,可他没有再留下照料的理由。
聚光灯已转向舞台另一侧,他只能退场。
进房间后,月栖意缓慢眨了两下眼睛,道:“看不见了。”
其实他拍完之后眼前便开始模糊,坐在亭子里时基本就只能看到色块,现在则是完全失明。
梁啸川紧张道:“是光看不见,还是眼睛还疼?其他地方呢,有没有不舒服的?”
月栖意摇摇头道:“没有,就只是看不到。”
梁啸川略略放心,道:“咱们休息一下,休息休息就好了,过会儿还不舒服的话就看大夫。”
月栖意这一天从早到晚不晓得受了多少湿寒气,梁啸川不敢掉以轻心,浴室暖风调到二十八摄氏度,水温也调到不烫小猫的最高温度,才将月栖意剥成白煮蛋放莲蓬头底下。
月栖意仿佛又变成二十年前的小哑巴,不讲话,也不动。
梁啸川作为合格的饲养员,给小猫洗澡他也在行,于是他也把自己剥了。
本就没什么污渍,冲冲身上的雨水便是。
问题在于月栖意雪白一只,梁啸川要精准闪避……难度委实太高了。
掌心一软,他手猛地一抖,月栖意的目光缓缓扫过来。
因为失明,位置落点不太精准,瞳仁乌黑圆润,因为失焦而有点雾蒙蒙,很安静的、直戳戳的,没有谴责。
……真的没有,小猫特别通情达理不是吗?当然能理解。
一软一软又一软,没有谴责,可是脸颊、耳尖、脖颈……会粉、会红,无关心理、无关情绪,是人体本能。
连足尖都被照顾得很好,月栖意慢吞吞道:“……可以了。”
几乎是“可”字出口的一瞬间,梁啸川便松开手,站起身。
这样近的距离,两个人还都是最原始的皮肤,他哪里敢闻月栖意的气味——纵使没闻,都已经……
憋了半天,终于能缓口气。
只是莲蓬头并未关闭,水流仍在继续润湿肌肤,清澈的,来自不同的孔洞。
对上月栖意水色潋滟的眼瞳,梁啸川喉结滚动。
原本该落到地上的,转而落入其他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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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澡冲得月栖意疲乏不堪,站都站不住,莲蓬头关了他仍在淌眼泪。
浴室内高温潮湿,闷得他张着唇呼吸急促。
梁啸川一手稳稳捞住他,另一手持毛巾,拭净他身上的水珠。
擦完他身上,又随手抹了把自己的嘴,抱起他走向床铺。
月栖意一头乌发长而浓密,要吹干颇费工夫。
他气力耗尽,坐不住,梁啸川便让他面向自己、趴在自己肩头,仔仔细细地给他打理。
暖风干燥,月栖意不喜欢剪刀,其实也不太喜欢吹风机“喔喔喔”地叫,于是怏怏地闭上眼。
他双臂搭在梁啸川肩头,尽管是为了吹头发,可两人又的确是在拥抱。
加之大被同盖、无衣物阻隔,任何人看到此刻这姿势,都不会怀疑他俩是一对爱侣。
小小一吹风机却似能令室温渐渐升高,梁啸川稍稍偏头,吻了吻月栖意将干的发丝。
又稍稍低下去,吻住他的耳尖,万般缠绵地含吮。
月栖意指尖一紧,脸颊转向他。
长睫眨动,唇瓣还残余着未褪的潮红,好似蔷薇花瓣。
一瞬静寂过后,梁啸川扣住他后颈,重重碾压着吻下去。
一整日的情绪剧烈波动在此刻成了催化剂,月栖意紧攥着被子,舌根被吮得发麻。
方才本就有铺垫,将将降下去的热度顷刻间犹如烈火烹油,形成燎原之势。
来不及吞咽的津液自月栖意唇角溢出,又被梁啸川以指腹抹去。
月栖意气息换不过来,想缓一缓,轻轻推梁啸川。
梁啸川却吻得愈发凶狠,侵入他指缝扣住他十指,肆意掠夺他唇齿间的氧气,令他头脑昏沉,身体虚软无力,只能依靠梁啸川撑住他才不至于倒下。
最终还是倒向枕上,房中布草是精心挑选过的,用料柔软细腻亲肤,却无端令月栖意难以忍受,摩擦得他皮肤止不住战栗。
小猫在雨天里淋到了、冻坏了、不舒服了,自然会本能地寻找热源。
梁啸川身体如往常一般下移,月栖意却忽而握住他手臂。
两人呼吸都不平稳,月栖意唇瓣抿了抿,垂眼道:“有的话,可以。”
第55章 云销雨霁
有吗?这是什么地方,当然有……有伞。
只是未必合适。
毕竟这场暴雨二十年一遇,寻常伞的伞面或许不够大——让月栖意被雨浇到。
抑或布料不够结实抗压,大抵要被雨珠子砸破——让月栖意被雨浇到。
两人再度吻在一处。
月栖意体质敏感,一亲就哭,眉尖紧蹙,眼尾红得像搽了胭脂,又像艳极了的花瓣。
肌肤底色是一触即融的雪,新雪上晕开花瓣的绯色,两相叠加,脆弱遇上脆弱,柔软陷入柔软。
同时他目不能视,其余感官敏锐度翻了数倍,神经末梢疯狂活跃,每一遭攀升与坠落都引发无比强烈的刺激。
他什么都看不见,即使摸索着用手扶住镜子,面向镜中,也不晓得自己是如何一副情状。
更看不到梁啸川黑沉沉的、浓云笼罩的、满含占有欲与侵略性的眼底。
反观梁啸川,手臂青筋虬结凸起,充满勃发的力量感。
不费吹灰之力,便强势掌控住他,吻得几乎像在撕咬,吞没他所有的眼泪、沈饮、战栗。
月栖意朝暴徒示弱,行不通。
委实经不住了又扇又踹,更行不通。
梁啸川任他扇任他踹,始终抱着他跑马拉松。
梁啸川天生体质过硬,又健身不懈,自然是体力惊人,仿佛永永远远没有偃旗息鼓之时。
那句俗语在他俩身上恰恰相反,只有耕坏的地,没有累死的牛。
月栖意这一天算不清流了多少眼泪,他哪有力气跑马拉松呢?
仅仅跑了一小会儿便嗓子发哑,澡也白洗了。
只能气喘吁吁,一味叫“梁啸川”“哥”“哥哥”,期望梁啸川跑慢一些等等他,又被梁啸川以吻封缄。
之后也不开口了。
一来无用。
二来不仅没用还起反效果。
三来他跑得一丝力气也不剩,哭都是无声的,要许久才攒出一点哭腔,摇摇晃晃不堪一击。
而路况又很差,总碰上山体滑坡,这哭腔便随即被山洪冲垮捣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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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云销雨霁,一场春雨一场暖,花叶上的雨珠子迅速被日头蒸干,小黄雀栖到枝头,扑腾着抖落羽翼上残存的水分,迎着暖阳发出第一声啁啾。
窗帘厚重匝地,尽管外头艳阳高照,室内却并无一丝光线,沉在深海般的宁静中。
梁啸川睁开眼,习惯性伸臂去捞枕边人,却只触及微凉的、平整的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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