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角小虞
就这样吗?
他一直很喜欢喝酒,越来越喜欢喝酒,醉酒之后断片之前的那段时间是他少有的能感觉到快乐的时间,他在挣扎中沉溺,乐此不疲。
然后就在一次寻常的醉酒后,他醒来了,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这是一个阳光弥漫的场景,显然是一间卧室,有着温暖的床铺,暖色调的墙壁、地板和地毯,窗户外面有一棵树的顶,说明这间房间位于一个不太高也不太矮的高度,玻璃擦得很干净,几乎是一尘不染,于是阳光也显得很透明。
他头疼欲裂,在床头柜上找到一杯加了蜂蜜的温水,又在旁边找到了自己的手机,还连着充电线,电量满格。
他首先要搞明白自己在哪儿,解锁手机后他看到一条躺在桌面的短信,这年头除了移动联通电信和银行已经很少有人用短信,可在手机设定中,它的优先级依然很高,轻易地从几十条微信消息中脱颖而出。
他点开了它。
是一个未储存联系人的陌生号码。
「学长你好,我是方思弄,昨晚在仙儒遇到你,冒昧把你带回了家里,你放心,床单被套都是换过的,微波炉里有早饭,你按预约键就可以吃。之后你可以自行离开,当然继续休息也没问题,钥匙在鞋柜上。再次为我的冒昧道歉,希望没有耽误你什么事情。」
看完这条消息以后,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生气。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不他当然知道,他可以分析出任何一个人物的心理动机,可他不愿意分析自己,他气得摔门而去。
他赌气一般依然没有储存那个号码,当然也没有回复那条短信,等自己已经将那一串没有规律的数字倒背如流时,那个只有一条记录的号码也没有再发来只言片语。
最后的挣扎是让助理在这些年收到的礼物中找出这个号码送来的所有东西。自从他拍下第一部 短片、走入大众视野开始,每一年收到的礼物也太多太多,大多数都堆在库房中没有拆开。
当时的工作室在CBD顶层,他坐在大平层宽阔的桌面前,面对着一片苍茫辽阔的城市图景,将桌上排列整齐的大大小小几十个礼物盒一一拆开,每一个里面都有一个精美的礼物,还有一封信。
每一封信都以“学长你好”开头,内容都是简短的祝福,没有落款。
礼物的包装盒新旧不一,中间的时间跨度横跨数年乃至十数年,不过整体有一种趋势,就是包装越新的礼物越贵重,可以看出送礼物的人的生活与经济状况应该也是越来越好。
他看着面前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刚拆开的礼物,是一只白色蕾丝发夹,繁美如雾的蕾丝面料边缘坠着精美的水钻,不是大牌,但他刚好认得,是米兰新锐设计师M·阿曼达刚发布的新品,全球限量一百只,标价四千欧,最高已经炒到四万七千欧。
他不是没有收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可看到这只发夹的时候他心里出现了一种酸涩的异样感受。
同时在身体里涌动的,还有一阵怒火,他的理智知道这不对,是他自己亲口拒绝了对方,而对方没有任何义务在被拒绝之后依然坚持不懈地追求。可理智没有办法控制情感,他还是生气,他气方思弄默默注视了他这么多年却再也没有踏出一步。
为什么?
为什么不再找我呢?
为什么明明还爱我,却不再找我呢?
他把装着发夹的礼品盒往里重重一推,其他的礼物盒被相继撞翻,桌上瞬间就变得一片狼藉。
他盯着这片狼籍坐了很久。
在暮色四合时,他认输了。
他终于决定向庸常的生活低头,尝试和解与遗忘。
他拿着手机,用一整个太阳落山的时间编辑了一条短信。打了删删了打,对着那个没有储存联系人的陌生号码。
对话框是空白的,因为他早已赌气将那条唯一的短信删除。
他是那么骄傲自大、自以为是,用尽了全力也最多能憋出一句:方思弄,等你下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会考虑。
他对着空白的编辑框很久,终于开始敲最后一遍字,屏幕上依次出现:「方、思、弄、,、等」
忽然一个来电提示弹出,他在骤然变黑的来电界面上看到自己的眼睛。
来电显示:妈
他接起电话,黎春泥温和却寒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似乎还带着一点笑,当然绝不是能让人感到愉悦的那种:“听说你最近在打听一个人?”
他胸中顿时爆发出一种戾气,这几乎是近年来面对母亲的一种本能,他强忍着,没有开口。
黎春泥又道:“我建议你不要,你会后悔的。”
胸腹间仿佛有一座火山爆发了,流出滚烫的痛苦,过去这么些年,他长成一个冰冷的怪物,几乎全拜对面这个人所赐,现在他好不容易想要朝温暖的生活走出一步,她却像噩梦一样降临,如同“命运”一般冷酷无情。
可他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只能任人摆布的男孩,他可以反抗。
他生硬地说:“我就要。”
一声冷笑,似乎是不以为意,母亲的下一句是:“你父亲去世了,你有时间回来一趟。”
“父亲”在他的概念中更像一张陌生的面具,他并没有感到什么悲伤,但身体里那种积年的怨恨与恐惧还是席卷上来,让他浑身剧痛。
他曾发誓要向他们展开报复,现在要报复的对象却猝然少了一个,而他几乎已经要放弃“报复”这件事本身……
当然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那就是他父亲在一周前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在电话中对方痛哭流涕,说着对不起,说着不得已,说我爱你……最后一句话,是“保护你妹妹”。
当听到那句“我爱你”的时候他其实是麻木的,那是他以为自己期待了一生的话,挂断后他盯着手机,觉得这三个字对他的震动还不如下一刻也许就会进来的方思弄的短信大。
没想到,玉建修就这么死了。
那条编辑了一整个太阳落山的时间的短信终究还是没有发出去。
他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要怎么办,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回了家。他想好了一万句话去攻击和刺伤生他的女人,他张牙舞爪,整装待发。当然他也想要探问玉建修的死因,这是人之常情。
而迎接他的只有深深宅院,和母亲的尸体。
他在黑暗中爬上三楼,站在楼梯口,看到了露台沙发母亲的尸体,她背对着他坐着,身体端直,脑袋向左边耷拉,那一瞬间他就觉得她死了。
他只停顿了几秒钟,就绕到正面,看到了她死去的脸。月光下女人的脸是半透明的,像是在发光,眼皮上的血管和绀紫的嘴唇像雪地上的枯罂粟。
她死了,死于心脏麻痹。
他没有找到她留下的只言片语,这个带给他一生恐惧的女人,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
他用旁边的座机报了警,靠在沙发边上等警察来,在这期间他闻到母亲身上的味道,浑身汗毛倒竖。
警方的侦查结果是自然死亡,现场没有任何其他人的痕迹,黎春泥的身体上也没有任何外力造成的伤痕,血液中也没有毒素,她没有心脏方面的问题,可就是那么突然地死于心脏麻痹。
玉茵茵站在警戒线之外,像一抹飘渺的影子。
他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走到她面前,她的头没有动,只是翻着眼皮看他,黑眼圈太重,这让她看起来更像一只鬼,她问他:“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他简短地回答:“没空。”
因为种种原因,他们兄妹的感情从来算不上好,成年之后更是少有交集,但今年玉茵茵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给他打过好几个电话,有的是他真没接到,有的是他看到了也不想接,只接起过一次,是玉建修死前三天,玉茵茵让他回老宅吃饭。
他当然没回去。吃饭?吃哪门子的饭?他们这家人早已不是能坐在一起吃饭的关系。
而在母亲死亡的当日,他们站在警戒线内外对视,这两句话是他们当天唯一的交流。
玉茵茵打了那么多电话,四目相对时,却无话可说了。
但那一个对视,还是让玉求瑕有了片刻怔忪。
他没办法不想起玉茵茵小时候的样子,没办法不想起玉建修说的那句“保护你妹妹”。
后来他查看手机,发现玉茵茵又给他打了很多电话,甚至当时隔着警戒线对视时,她手中的电话依然在尝试拨通。但他为了回来见母亲,提前做足了准备,包括开启了手机的飞行模式,自然也错过了全部。
这几年玉黎两家的长辈接连死于非命,“诅咒”传闻四起,玉求瑕自己并不太信这些东西,这时候却也不得不怀疑。他私下打听玉茵茵的行程——这些都是他这些年特意避开的消息——得知玉茵茵已经解散了自己的建筑工作室,但因为建筑设计项目工期长的特点,工作室业务没法说结束就立即结束。
在玉茵茵给合作伙伴以及内部成员留下的信息中,玉求瑕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日期,他在下一个“特别的日子”闯进了玉茵茵在玉宅的房间,那一刻他看到玉茵茵神色复杂的脸。
他就是这么进入“戏剧世界”的。
在第一个“世界”中他差点死了,是玉茵茵和他曾经的老师董彬郁救了他。出来之后他终于和玉茵茵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拼凑出了一些残破的真相——
玉黎两家因为“血源诅咒”,在这种“戏剧世界”降临的时候必然会被卷入,不过也不会一次性全部被卷进去,而是等“世界”中的本家血脉都死绝了才会拉下一个进去。
他们家这几年去世的人都是这么死的。
而这个“诅咒”恐怖的一点,是已经被卷入的人没办法向不知情的人透露任何情报。
玉建修是在大哥玉建安死后被卷进去的,黎春泥则要早很多,在更上一辈的黎勾元死后就进去了。黎春泥在里面经历了数十个“世界”,得知最多真相,也最能感受到情势的紧迫。
她天真地想要保护她的小女儿,所以选择牺牲长子,她想要将玉求瑕训练成一个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终结这个“世界”的人,只要玉求瑕不死,玉茵茵就不会被卷进去。
然而事与愿违。
儿子和女儿都在向一个她无法控制的方向成长。
在玉求瑕离家之后,黎春泥没办法再控制他,反而是玉茵茵先发现了她的秘密。玉茵茵发现,间隔数月,父母就会有一天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勒令她远离。
玉茵茵从来不是一个言听计从的小孩,怀疑和好奇催生了她的行动,她在父母的“锁门日”提前藏进了衣柜,也因此被卷入了“世界”。
按照玉茵茵的说法:“我明明都代替你进去了,也打算结束这一切,你现在来找我干什么?”
“你不是恨爸妈吗?你不是恨我吗?你现在来找我干什么?”
“好不容易我可以不欠你什么。”
相似的话,玉求瑕也想对着方思弄再说一遍。
他不知道方思弄是怎么被卷进来的,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与自己有关,在“哈姆雷特机器世界”中第一次看到方思弄时,他感受到了那种只有在见到母亲尸体的那一瞬间的眩晕。
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自己都这样了,方思弄还要靠近他啊?
方思弄到底在看什么?在爱什么?在……干什么啊?
而当时的情形也十分应景,他是穿着女装的奥菲莉亚,正双腿分开骑在扮成士兵的方思弄的身上,他气得血管都要爆了,手起刀落,刺穿了方思弄的心脏。
回到现实世界后,他去找了方思弄,但对方显而易见是在躲他。这让他更摸不着头脑,也更生气了,他对方思弄的感情本就矛盾又复杂,现在更是乱成了一锅粥,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直接放弃了。
他果然和玉茵茵很不相同,玉茵茵在进入“世界”直面死亡后,出来的反应是想要弥合他们破碎的家,而他呢,则完全摆烂,对现实中的麻烦直接破罐破摔了。
后来,玉茵茵死了,方思弄也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攻略成功。
他回到了所谓的“现实世界”,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在这个“世界”中,他如同从石头缝中蹦出来的一般孤独地活着,他拍了很多很多电影,写了很多很多书,去过很多很多地方,也邂逅了很多很多人。
可他依然觉得自己是空的,非常不完整。
而在很偶然的一刻,真的非常偶然,他甚至不记得那是一个清晨、午后还是深夜,他想起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在黑暗中也闪闪发光的眼睛,如同黑夜中的星子。
那是谁的眼睛?
那样闪闪发光地注视着他?
是谁呢?
在哪里呢?为什么在黑暗里?哪里那么黑呢?是夜晚吗?还是舞台下面?后场?
是谁呢?
那一个瞬间之后,他苦想了很久也没有结果,后来那双眼睛开始出现在他的梦里,有天还连带着一串电话号码。
醒来之后他依然记得那个号码,拨出去,是空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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