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纾
他停下来质问她,也在她的预料当中。
崇明没有否认这些事实,“从发现你失忆,这个超出我预料的事情,我这些天确实是在逼你,用你的方式来说,也可以说是利用。”
“但这不是针对你一个,很久以前我就在寻访那批白色革命军的后代,为此我在萨洛克这个曾经的主战场逗留许久,收.养孤儿,给这里的人提供免费医疗。”
“但是很可惜,当年的白色革命军被优人投放的基因病毒感染,或者说诅咒也合适,他们早早就去世了,几乎没有留下后代,偶然有一两个基因异变侥幸活下来的后代,都不合适。”
如果杜桑知道他万分崇敬的老师,是有目的照养他们的,不知该作何感想。
崇明看着不介意别人的看法,她转身慢慢登上仓库的集装箱高处,空旷的基地内回荡着她无波无动的声音。
“我在外面奔波五年收获寥寥,又三年,留在狛修斯身边,既是因为我逃离不了他的牢笼,也是为了借他躲开国内和教会的力量,专心研究。”
“我没有想过放弃,但那段时间确实是我最烦心的时候。”
一边是残忍的狛修斯步步紧逼,到处动摇一些小国政权,祸乱民生,让她承受巨大压力。
她和国内长久失去联系,孤立无援,一边又要看着师兄雷迪纳斯涉险,阻止不能,重复何夕洛风飞蛾扑火的悲剧。
强大如崇明这样的女人,也会有脆弱的时候。
但此刻面对纪纶,她对这些痛苦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只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确实是在五个月前,你阴差阳错出现在了我面前。”
“这我没必要编造谎言骗你,因为你的出现,我知道了国内还有人在等我回家,发现你的基因不一般,让我重启希望,又可以继续计划。”
纪纶没有帮到她的受宠若惊感觉,毕竟生死难料的是他,“费尽心力,就为了有力量对付教会?”
崇明嗤的一笑,“一群要靠崇拜别人才能获得信念的人,有何可惧?”
“我要做的,是让这个世界活起来。”
本该壮志凌云的话,她说得轻飘飘。
没有意气风发,豪情万丈,眉宇间有的,只是怅然若失。
“要从什么时候说起,我有这个愿望的呢……十八年前他死的时候?哦,或许没有这么早……”
一直风风火火的人蓦然松懈下来,坐在集装箱上俯视底下的风景,慢慢叙述起不曾为他人道过的往事。
“那时候,我一心沉迷于考古文明遗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和一些朋友沉迷于那些书中描绘的,一个红色旗帜飘扬的美好世界……”
“玉京说的一些话倒确实没错。是我带着他入门,知道了宇宙另一边的那个星球,那个比我们发达的文明曾经还来过这里,留下了无数财富。”
“那些书很有感染力,他开始产生一种不合时宜的幻想,试图改变这个世界……”
崇明记得她还是叫相素节的时候,离开家乡晋王城,千里迢迢到首都求学。
十岁至十五岁,少年的何夕洛风偶然遇到她,赞助了她求学的一切开销。
十五岁她公费出国留学,少年给她送行,笑着说等她三年后回来,要送她一个美丽的家乡。
她劝阻无果,也不想多劝。
每个人都有一条他自己选择的,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路。
外人何必多言?
那时候她还太年轻,不知道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一辈子的失去。
十八岁归国,等来的是身死灯灭,她依旧漠然无动。
乌师偃说她怎么可以这么冷血,确实没错。
从科学认知的角度,寿命长短自有定数,再怎么折腾,无非尘归尘,土归土。
从宇宙中获取的质量,最终要归还回宇宙。
而从个人价值上来看,洛风是出于自己的本心选择,迈向一条明知危险重重的道路。
践行志向,又有何可惜?
“我的改变,是在我用雪秋做实验的时候发生…你不用震惊,这事我之前就告诉过你。”
“一开始我抚养她,是因为她被父母也是我的兄嫂丢弃,无人照顾。后来无意中发现,我们这个村子的人,也是那批革命军同宗同族的后裔,在想破解优人诅咒的好奇心趋势下,我很自然就用自己和她做起研究……”
“别担心,听到她的啼哭,实验就中断了。”
纪纶松了口气,随着崇明思绪飘荡,他似乎看到实验台前一个女人的动摇。
也许是何夕洛风和乌师偃、朝闻道等人长久以来的感化,催发了崇明的改变。
也许就只是因为听到孩子啼哭,那一瞬间的顿悟。
总之,崇明再不是那个冷漠无情的科学家。
她意识到,个体是如此不公平,强者决定弱者的命运,有能力的摆弄愚笨的人。
就像小小的婴孩就在她手中,一根手指就可以决定她的命运。
“我想,我生下来,总不是让我来伤害别人的。上天赋予我们这样的人一份能力,我们应当承担背负起更多的使命。”
如果不是八岁看到的那场流星雨,她也不过是一个未开化的乡野之人。
崇明目光从遥远的十八年前,回到眼前的基地仓库。
“害死洛风,伤害雪秋,本非我意。不过事实已成,现在我能做的,就是让这个世界变成他想要的样子,一个让弱者也能活下去的世界。”
立在照明灯下的身形单薄又坚定,纪纶不得不仰起头去看清崇明脸上的神色。
“至于决定让你加入进来,是在我得知雷迪纳斯被围剿的时候。”
“塔尼亚帝国的人费尽心思要铲除他,更让我坚信,世界需要更多像他这样的领风者。”
“你很合适,纪纶,我在捕食者基地收你做学生的时候就说过,你不够聪明,身体也不够强悍,但你就是最适合的那个人。”
“这些话我之前都跟你说过,没有欺瞒,除了这几天的经历我是有意为之,因为我不能保证,失去记忆的你是否还可靠如我认识的那个纪纶,其他不过是重复一遍。”
这话虽然残忍,却是事实。
纪纶能理解,她铤而走险欺瞒他的做法,意识却还是想着,他还是没有看清崇明的表情。
但也能料想,那是一张多么波澜不惊的脸。
她的平常心似乎也感染了他,让他听着这样一个宏伟远大的理想,也生不起多少激动。
说他最适合,实在抬举他。
不过是因为可供选择少,他又恰巧出现在她面前。
要不要成为她计划里的一环,一颗至关重要,也可以说是可有可无的棋子。
决定权又抛回了他。
崇明在等他选择,她已经说完她能说的,能不能打动纪纶还是要看他自己。
如果他不愿意,她也不能再逼他,最后的结果可能就是两个人一起困死在这。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准备好退路。
纪纶不太想去思考崇明的想法,他尽力让思维从自己角度出发,去判断权衡一个正确的选择。
那一瞬间他想到很多人。
是远在国内的亲人,Z班的同学朋友。
也有天真地觉得每个人都献出爱心,世界就会更美好的米娅。
或是为了祖国赴汤蹈火,义不容辞的杜桑,还有各司其职互相爱护的春芽基地众人。
他想说什么,最后却只觉得疲惫,什么都没有说的,他走进那道门。
过了很久,崇明一个人走出来,疲惫不堪瘫坐在地。
歇了一会,她仿佛知道地上世界的战火连天,时间紧迫,容不得她歇息一刻。
撑着墙壁,她又站了起来,
但其实,革命军基地的防御级别在世界首屈一指,至少能抗住上十次核打击。
任凭外头打得不可开交,也影响不到这里分毫。
她只是按自己的推算,猜到救国军的战斗应该到了最艰难的时刻。
随着一声凄厉的警报,她匆忙返回实验室。
隔着玻璃罩,她看到鲜血已经灌满纪纶所在的营养舱。
少年模糊的面孔恍然和另一道身影重合。
她想起那个昙花一现的年轻人,还是少年的年纪就枉死在一个孤寂的夜晚。
她扑了过去,将手探进转化皿,剧痛袭卷全身,她毫无感觉似,努力靠近玻璃罩。
里面的人已经痛得出现幻觉,呻.吟与呓语不断。
她按下开关,在一片蒸腾的白气中,听到总是重复的几个字,“好疼,顾容与,我好疼……”
她低头,不知不觉双目垂泪,垂眸应声,“好孩子,坚持下来,我带你去见他……”
太阳慢慢爬起,黎明的曦光从广场照到芙蓉城外,一队疾驰在旷野的车队,不远处就是交火的战区。
带头的司机正思忖如何避开战区进城,后座忽然传来一声喑哑的命令:“停车。”
副驾驶座上,一直关注后座情况的凯文立刻用联络器发出指令:“停下,全部停车!”
叫停车队,他下车迅速打开后门问,“少主?”
他不禁怀疑是不是车里的人头疾犯了,脸上掩饰不住的忧虑。
按理说,车上这位耐力一向不错,很少为一点痛病耽误正事,他也不至于大惊小怪。
可几个月前,他一时未注意,就出现了让他心惊胆战的一幕,他再也放心不下。
大庭广众之下,顾容与竟然被人暗杀,陷入昏迷,足足一周未醒。
这可吓坏了他和常雍他们。
刺客明明没有伤到顾容与,被他一个人解决了。
检查身体也并未发现有其他不妥,他就是无缘无故昏迷不醒,找不到症结。
他只能和常雍宋如风他们商量着,放出顾容与是受伤严重,必须闭门修养不见人的消息。
这才侥幸将那一周应对过去。
只是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
后面几次突然断了联系,更让他怀疑,是不是顾容与又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