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纾
他一开口,全场静寂,笼罩在衡弥生三人身上的压力陡增。
衡弥生三人只是沉默地屹立,如三株倔强的小白杨,一言不发,直到何夕之谷走出。
“长者……”
“长者!”
无论老少的各家贵人都在低头问好,在年近百岁的老人面前,他们都是孩子而已。
底下的民众也有不小骚动,近年来何夕之谷已经很少在他们面前露面,这是难得一次的近距离接触。
何夕之谷身侧就是顾容与。
在荣光耀人,以俊美著称全国的顾容与旁边,何夕之谷依旧是人群中心,坦然接受着所有人的敬仰与礼见。
风尘仆仆的衡弥生三人似乎成了无人关注的小可怜。
老人眯着眼漫不经心瞥过他们,一眼将全场形势收入眼底。
三个孩子一路从西北辗转来此,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能走出秦王城,还能说是秦王城顾忌赢翼这个少主在,不好动手。
长老阁呢?
他们干什么吃的,能让这几个人闹到他面前?
偌大的首都,现在是特侦处被调来维护治安,其他部门又是干什么吃的,才会让他现在才知道外面的情况?
小孩子当真不安分啊。
顾容与眉心微皱,立刻锁定了廊下的纪纶。
眼前人全然陌生似的,对他的注视毫无察觉,一眼未曾看他。
他面色不虞,心里却明镜似的明白,是纪纶的手笔啊。
遗忘竟然有如此大的能力,让纪纶学会了在他面前保持全然理智而冷漠的态度行事。
何夕之谷比他慢了一步注意到纪纶。
一直以来他更关注的都是衡弥生他们,对于纪纶,从来都是对小人物的不在意。
也许这个年轻人有能力,有野心,可整个华龙国有无数这般模样的人。
他们中,有一部分人幸运,可以爬到他的面前,可那也只是用得称手的工具罢了。
年轻人充满变数和意外。
他从不曾小觑年轻的后辈。
台阶下这三人,曾经在他眼里才是可能媲美他们父辈,给他带来一些麻烦的存在。
如今看来,竟是他看走了眼。
原来,这个人才是最大的变数。
“好孩子,你有什么委屈?”没有时间解决变数,眼下只有先处理好这三人的情况。
他和蔼有力的声音穿透耳膜,传遍全场,得到无数殷殷期待的目光仰望。
人群中央,季姝蓝衣清丽,怀中抱剑,沉静无言。
衡弥生红衣烈烈,神采飞扬,灼得人睁不开眼。
他们之间,黑衣的赢翼,眼神黑幽沉沉,整个人散发料峭寒意。
何夕之谷站在雨花台高处,底下三个少年逆着光看向他,让他看到一种蓬勃的生气。
那真是让人怀念的东西啊。
纪纶看着他,想到了那个晚上的华雄对他说的话。
“我两年多不见天日,对外面情况都不了解,只能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你也是我的孩子,纪纶,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他会是他最坚硬的后盾。
纪纶做出这个计划时,惴惴不安;实行它时,第一次拥有如此大的底气。
衡弥生也给了他无条件的信任,毫不犹豫按他所说行事,站在所有人面前一点不怯场道:
“战国城衡弥生,押送罪人之子赢翼来京,秦王城赢肆引发动乱,惹下大祸,请中央裁决!”
老人那一声亲切询问,放一年前能让他感激涕零,如今已毫无波澜。
身后,赢翼猛的单膝下跪。
何夕之谷波澜不惊的目光移向他,“孩子,他说的是真的吗?”
说是被押送的赢翼,整个人却没有一点人质的自觉与落魄。
他双臂被绳索束缚,灵魂却自由不羁。
抬头,冷冷回道:“我承认的,只是我是罪人之子,不是后者!”
“赢肆之罪,已在我剑下被斩杀!”
“真正的幕后黑手,又该如何被处置!”
何夕之谷胡子的手停顿,长眼眯起,“弑父?你在质问我?”
连着两句反问,记者不敢拍摄,人群鸦雀无声。
只听一声冷酷又坚定的——“是!”
一众吃瓜群众,刚刚被赢翼主动承认弑父的事震惊得瞠目结舌,又被他如此冒犯长者的行为吓得惊惧不已。
心神未定之下,忽然季姝抽出长剑,吓了全场一跳,差点引发慌乱。
季姝挥剑,只是轻轻划断了赢翼身上的绳索。
众人看得却似肝胆俱裂,心中齐齐一震。
赢翼昂首挺背,无比清晰说道:“因为我不信,不信赢肆会蠢到背叛兄友,众叛亲离,宁愿冒着天下之大不讳,也要陷害双城——他和雨花台之间的关系,一定是他接受了一个不该做的指派!”
“我不喜欢遮遮掩掩,其他人怎么被迫我不管,我只问你一句话,是你吧?”
惊惧骇然下,旁观者牙齿发出咯咯声,双腿在打颤。
有谁,说话会这样直白?
即便是促成这一切的纪纶,也没想到赢翼会如此不加掩饰,开门见山,直接质问。
随后的事实证明,他还有更敢的。
赢翼起身而立,夺过季姝之剑,面向身后众人,一字一句发出宣言。
“赢肆已死,所有恩怨全在我一身,谁要杀我,来!”
……
脚步声哒哒回响于阴暗长廊,无视身后掀起的滔天巨浪,纪纶转身听到幽幽一声长叹说。
“孩子,你对我有怨。”
他不懂对方以此开头有何用意,难道自知无法降伏他,就准备使用怀柔政策吗。
眼前的老人灰白苍老,长而繁密的须发让他想到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他们在这棵大树的庇护下成长,也在他的阴影下滋生阴暗,腐朽自身。
他挡去了所有的光。
“您多虑了。”缄默良久,站在华龙国这个全国最中心的雨花台,他像一年前初入此地时一样谨小慎微,一步不敢踏错。
这点演技当然逃不过老人的眼睛,他摇摇头,似是无奈,“你当然可以有怨,你心里甚至有更多不满。”
他全然是宠溺无理儿孙的口吻。
“你不满也是应该的,你从那样的底层爬出来。可你年轻不知道,一个腐朽的秩序也是秩序,你走出过国门,看过外面那个混乱无序的世界,知道那样的未来有多可怕。你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而陷祖国于不利啊。”
外面的无序?
他不仅看过,他还亲自体验过大半年呢。
老人身边此时难得没有人在,留下一个和他独处的空间。
可他并不觉得这样的笼络足以交心。
他的无动于衷,换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痛心。
老人又是一声长叹。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富贵精心谋算,你一块我一块地搬走华龙国这座城墙的基石。
谁知道支撑它屹立的痛苦呢。
纪纶不知道。
“你不知道为了捍卫华龙国的正义,我们这些前人付出了多少。”
和他这个老家伙一辈的死了,比他小的也死了,时至今日,偌大的华龙国,他竟然找不出一个故交。
还有那些年轻的孩子……那么年轻的小家伙啊,当年义无反顾追随在他们身后,冲锋在他们前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你只是一个有野望却单纯的孩子。”
一张张鲜活的面容如在昨日,转头一个个凋零在他眼前,纪纶这样的人却活蹦乱跳在身前。
他怎么不甘,他如何不甘。
犹忆四子二女,无不横死于世的惨状,他几乎怆然涕下——
悠悠苍天,何薄于他!
“呵!”挨着斥责,纪纶兀然一声冷笑。
“长者何必急着责怪于我。”
他再如何自私不堪,也比不上那些如蠹虫般的高位者们。
何夕之谷更没有资格指责他。
当年的星华中学是盛昊焱的游乐场,如今的华龙国,又何尝不是他们何夕氏的乐园。
他们是他的笼中鸟,掌中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