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淮嘴里像嚼了苦瓜,鼻子酸涩,咬着枕头努力把哽咽声压下去。
……
被闹钟吵醒的时候,袁淮脸上还是湿的,枕头上大团小团的泪渍,让他自己看着都觉着不好意思,顺手翻了一面就去收拾书包,他今天要复课。
自从李静水住进来,他们就再没买过泡面挂面之类的速食,其他的袁淮不会做,就没耽搁时间,直接抓了书包准备出门吃早餐。
他推门的力气有些大,听见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掉下来,汤汤水水的溅脏了他的鞋。
包子冷了,馄饨早也泡烂了,难看的和着袋子撒成一片,袁淮咬着腮帮子愣在那里,到底什么也没做,关上门扬长而去。
无论李静水怎么示好,他都不会接受,他永远都忘不了他哥是怎么死的……尤其那满身的伤口和断掉的右腿,像是印在了他的瞳膜里,这辈子都抹消不掉。
他看到李静水就会想到他哥惨死的样子,他哥的手渐渐冰冷僵硬,他拼命握着也得不到回应。
他不想再和李静水有任何的交集。
袁淮匆匆跑过楼下小花丛,没注意到还在长椅上蜷缩着的李静水,他身上的衣服都被露水打湿了,脸颊潮红,呼吸急促,不自觉地发着抖。
李静水做梦了。
他梦见清明节那天早上,外面是乌沉沉的天,他做好了早餐去叫袁伟起床,床上的被子一直盖到了袁伟头顶,就像盖着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他看袁伟不回答,忍不住掀开了被子。
底下是袁伟伤痕累累、支离破碎的身体,袁伟痛苦地望着他,胸腔被豁开一道大口子,森森白骨下涌出一汪一汪的血,把床单被褥都染成了深红色……李静水吓得摔倒在地,一眨眼袁伟却又站在他旁边,正在系着衣服扣子,说要出去。
不行,不要走!
李静水想拦,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他抱着袁伟不撒手,袁伟却穿过了他的手臂走到门口,忽然转脸一笑,面孔变成了殡仪馆里浮着粉痕的白惨惨的样子,朝他挥手说:静水,等我回来。
李静水淌了满脸的泪,拼命想抓住人,可大门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他被挡在里面出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袁伟走到了马路中间,一辆载满人的大巴车灯光刺目,猛地撞了上去。
……
袁淮这一早上听课听得心不在焉,周小天在课桌底下偷吃东西,给他递什么他就吃什么,一点儿没平时挑三拣四的样子,周小天就得了趣,喂大鹦鹉似的投喂袁淮。
袁淮其实是在想,李静水去哪儿了?
他出门的时候没有看见人,手机也安安静静,就算李静水要走,至少也该和他打声招呼吧?
袁淮越想越气,李静水害得他哥出车祸,在他哥面前口口声声地放大话做承诺,结果连一天也没有多留,昨天还没事人一样把他哥的东西藏起来眼不见为净,大概就是为了能走得心安理得……真够潇洒的。
袁淮嗤笑一声,忽略了自己心底一闪而过的失望。
周小天喂完了巧克力、蛋黄派和豆腐干,又开了一包蚕豆,他们俩嘎嘣嘎嘣的动静,终于绷断了班主任的最后一根神经。
她已经冷静了半节课了,知道袁淮家里出了事不想吭声,可这俩熊孩子真是太闹人了。
班主任板着脸一指周小天,“你,后面站着去。”
周小天哭丧着脸,哼哼唧唧地拿着书走了,袁淮完全没发觉,只是拖着腮帮子望着窗外继续发呆,隔壁的小学快到放学时间了,路边黑压压挤了一群家长。
袁伟比他大得多,他需要接送的时候,正巧是袁伟课业繁重的年纪,天天接送做不到,可每逢月考没课,袁伟必然早早赶到校门口,站在离大门最近的位置等他,他就特别高兴,觉得自己哥哥又高又帅,比那一圈阿姨叔叔好看多了,他得意洋洋地牵着他哥的手叉腰站着,要一直赖到班里最后一个同学也走出来,确认大家全都见到他哥了,才美滋滋地和袁伟回家。
袁淮蓦地眼睛发酸,他不再望着窗外,换了个姿势趴在桌上假装睡觉,不想让别人发现他眼底的湿润。
下课铃响,袁淮的动作比周小天还快,一眨眼就跑到了教室门口,周小天喊他,“哎,你等等我啊——”
袁淮头也没回道:“我不饿,不去食堂了。”
周小天直翻白眼,你当然不饿,你把我零食都吃光了!
袁淮一口气跑回了家属院,他也不知道自己回来干什么,在那里徘徊了两圈,才咬牙进了院子大门。
刚走到楼下,就看见几个人围着花丛的位置指指点点的。
“这人怎么回事啊?都躺了一早上了。”
“你可别管,他是那家住的……”
“哎呀,那家啊,谁知道有没有什么脏病。”
袁淮脑子里嗡得一响,用力拨开人堆挤进去,一眼就看到了蜷在地上烧得脸颊通红的李静水,他熬了好几宿,又伤心难过,身体本来就虚得厉害,昨晚让冷风一吹、露水一激,病气彻底发出来,从后半夜就开始发烧,早上头昏脑涨地想坐起来,结果一下子从椅子上摔下去,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那些人一看袁淮过来了,面面相觑,表情微妙地散开了。
“李静水!李静水你醒醒!”袁淮着急地拍着李静水的脸,感觉他身上烫得厉害,偏偏贴着地砖的一侧又冰凉,这么挨着地肯定是不行的。
他也顾不上什么生气什么决心了,随便拿地上的衣服给李静水裹了裹,箱子也不要了,赶紧抱着人上楼,等抱在怀里的时候才发现,李静水简直轻得吓人。
袁淮忍不住低头去看李静水都有些凹下去的面颊……他什么时候瘦得了这么多?
李静水发着烧也睡不安稳,惊惧地往外倒气,哭着喃喃袁伟的名字,他声音不大,可喊得那么凄凉又可怜,让袁淮的胸口像被人狠狠砸了一拳似的疼痛难忍。
也许这个人面对他哥的死,并不比他好受多少。
第23章 你们搬走
李静水这次病得又急又重,因为高烧一直咬着牙齿打冷颤,药也喂不进去,袁淮捏他腮帮子他不张嘴,只好拿手指去开李静水的牙,被咬了一口不说,一杯子水也撞洒了一多半,把两个人的衣服都弄湿了。
袁淮气得骂了一声,他不惯伺候人,粗手粗脚地给李静水脱衣服,李静水一身皮肤白得晃人眼,袁淮的眼珠子不自在地撇开,只看见一眼瘦凸凸的肋骨、还有他太用力刮拉出来的两道红檩子,就赶紧扯被子把人捂住了。
袁淮请了半天假,在家给李静水换毛巾降温,要是还不见好,就只能把人往医院送了。
到下午四点,李静水的体温降下来,人也不再梦呓,痛快地出了一身大汗之后,脸上从病热的潮红变成了浅淡的粉色,睡得安稳了许多。
袁淮没吵他,关上房门独自坐在客厅,盯着自己大拇指上的那个牙印发呆。
兵荒马乱过后,他有些后悔和懊恼……李静水可是害死他哥的人,现在不过发个烧而已,他就巴巴地把人弄回家了,要是他哥知道,会不会怪他没原则?可当时那个情况,他居然害怕了,怕李静水就像他哥那样,明明早上还好好地跟他打招呼,忽然就躺在那里永远地闭上眼睛。
袁淮烦躁地踹了一脚凳子,下楼去捡李静水那个破箱子,他下去的时候和家属院新来的主任擦肩而过,俩人谁也不认得谁。
纸箱子还好好地待在长椅旁边,就跟李静水似的,要是没人管,只能静静地躺在那儿发烧。
袁淮抱着箱子上楼,他已经在脑子里演练好了,一会儿就进去把箱子撂在李静水旁边,恶声恶气地喊他出去找个宾馆睡,至于后面李静水是要住校还是租房就和他没关系了,反正人已经没事了,再赖在他哥的房间、躺在他哥的床上,他心里膈应。
结果袁淮到了家门口,骤然看见大门敞开,李静水拖着软绵绵的身体在给人倒水,他站着都很勉强,偏偏还得撑着笑脸献殷勤,“谢谢您了……袁伟的丧事都办妥了。”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拿着杯子拨弄了两下,一点儿喝水的意思都没有。
“其实我今天过来,不光是问问袁家老大的身后事。这话,唉……这话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可是你看我这也是没办法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好歹得把街坊们交代的第一件事给办好吧,不然没法服众啊。”男人语气温和,可门口的袁淮看得清清楚楚,他转头就轻蔑地翻了个白眼。
袁淮走进去,啪得一声把箱子丢到了地上,脸色不善,“你谁啊?”
“袁淮——”李静水赶紧过去拽他袖子,咳嗽了好几声才把气喘顺了,小声说,“这是新来的高主任,他专门来看你的。”
“没问你!”袁淮手一拨,李静水脚底发软差点儿栽了跟头,袁淮还没来得及伸手拉,那个不请自来的高主任先呛上了,“你这孩子怎么还动手动脚的!”
袁淮冷笑,“关你屁事。”
“你有没有家教?!”
袁淮还要再怼,被李静水一把拉到了背后挡着,“好了袁淮,少说两句。”
袁淮已经比李静水高了很多,站在后面可以清晰地看见李静水头顶有个小小的发旋,是逆时针长的,他哥说他也有一个,还说有倒发旋的人都是犟脾气。
他让李静水母鸡护崽似的护着,陡然间想起上一回寒假,李静水在自己爸爸面前也是这么护着他的,他当时只觉得感动温暖,可现在心里五味杂陈,实在说不出什么滋味。
因为他哥死了,他的家没了,还有这样天翻地覆一团糟的生活,也全是拜这个人所赐。
李静水背着身没看到,袁淮看他的眼神里除了愤怒,还有略显矛盾的无奈和悲伤。
李静水见高主任冒火,赶紧好声好气地劝:“对不起啊高主任,您别生气,袁淮他……他最近心情不好,不是故意的。”
“行了,既然正主回来了,那我也不跟你兜圈子。”高主任明显没刚才态度温和,“家属院的街坊们对你们意见很大,昨天开了群众代表会,决定让你们家搬出去。”
“搬出去?”李静水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问,“不是、不是还有四年吗?为什么突然要我们搬出去?”
高主任哼了一声,语气轻蔑,话却说得含糊,“最近可是说什么的都有,你们就一点儿没听到?”
李静水是个内向性子,从来都是低着头独自来去,在家属院住了大半年也没有认识谁,一脸茫然地摇头,又冷不丁回想起昨天晚上他等在外面,那对夫妻讳莫如深的眼神交汇。
可他还是不明白怎么回事。
袁淮却一清二楚,他一想到李静水当时躺在地上烧得稀里糊涂,那些当人父母奶奶的人只顾着指指点点说风凉话,一点儿同情的意思都没有,就恨得攥紧了拳头。
同性恋怎么了?他哥和李静水妨碍谁了?这些人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让他哥死了都不安宁!
高主任看他们的眼神,就更加明白地带着鄙夷和歧视,“你们搞同性恋是一方面……还有一些老头儿老太太,觉得你们家不吉利,知道了吗?”
“他没有不吉利!”李静水涨红了脸,急切地申辩了一句,他朝高主任走了一步,吓得高主任赶紧躲开,怕李静水挨近他说话,听说艾滋病拿唾沫都能传染,必须得离远点儿才行,“你这么激动干嘛,原话又不是我说的……”
其实李静水只是想挡住他,不想让袁淮看到那样恶毒的眼神。
李静水喜欢袁伟的时候,听过太多歧视同性恋的闲言碎语,还在自己的衣柜里发现不知道谁塞的女式内裤,他知道这些流言蜚语会让人多难堪……袁伟死了,袁淮是最难受的人,这些街坊邻居不但不同情理解,反而把这样可怕的字眼家安在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难道心都是铁打的吗?
可李静水不敢再辩解,因为他和袁淮没有其他的地方去,他们还想住在这里,就只能忍着,就像他当初那样,忍着忍着,慢慢就习惯了。
而且这是袁伟和袁淮生活了十年的地方,袁淮在这里长大,袁伟在这里给了他一个容身之所,这个家对袁淮、对他都是无可替代的,只有在这里,他才能骗自己袁伟还在,只是加班加得晚了一点,没有按时回家。
李静水想到袁伟,声音里就带了哽咽,几乎哀求着说:“高主任,我们……我们会很安静的。我们可以很早就出门、很晚再回家,麻烦您再和大家说一说行吗?我们俩都是学生……实在是没有办法。”
高主任一听李静水示弱,就更加理直气壮了,“咱们厂分房子要排号、还要按平方补钱,当年老袁夫妇出事故,责任和厂里一边一半,赔偿款当时就付清了,房子是那一届的领导看他们可怜放了话,才让他们兄弟免费住进来,这一条赔偿协议上可没写,你们心里也清楚。这几年家属院人多房少,早就有人对你们家住公房有意见了,领导一届一届地换,心思一届一届地变,我也是夹在中间难做人,你们要是识相点儿,就别等着人赶,趁早搬出去吧!”
李静水还要再说,猛地被袁淮从背后抓住手臂,他面无表情,一步一步走到了李静水前面,李静水这才发现,袁淮不止长高了,肩膀也宽了不少,已经可以严严实实地挡住他。
袁淮淡淡道:“三个月后我们就搬。”
“袁淮!”李静水吓了一跳,“你不要乱说!”
高主任还想讨价还价,一看到袁淮凶悍的眼神,竟然有些怂了,“行,三个月就三个月,我帮你们争取,再多的就没办法了。”
李静水腿一阵阵发软,袁淮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三个月?那三个月之后呢?他们就要离开这个家吗?
“高主任、高主任您别听他的——”李静水看高主任急着要走,赶紧去拦,却被袁淮一把拽回来。
“不许去,”袁淮死死地摁着他,眼眶发红,声音却很冷很倔,“你不许去。”
李静水心里又慌又乱,偏偏他身上没劲儿挣不开袁淮,眼见着高主任关门离开,再也没忍住眼泪,急得呜呜直哭,他拉着袁淮的袖子,到现在手还在发抖,“你、你怎么这么冲动,他们要说什么就去说,搬出去我们得怎么办?还有袁伟、袁伟……不行,不能搬……”
袁淮把他的手拨开,脊背挺得笔直,这么多天第一次和李静水好好说话,“你可以不在乎他们说什么,可是我在乎,我哥已经死了,不能再被人戳脊梁骨。至于怎么办,那是我的事,和你李静水没关系。”
袁淮说完,就撇下泪眼汪汪的李静水,转身进了卧室。
他的书桌上,有一张和袁伟桌上一模一样的合影,当时他个子矮又挤不到前面,他哥就把他架在肩膀上扛了很久,还嫌弃他手劲儿太大,薅掉自个儿不少头发……
听说人死的头三个月,魂是会留在家里的,至少他还能守在这儿,不让他哥被人打扰,最后也能体体面面地离开。
这样就足够了。
以后怎么样,他浑浑噩噩没有想法,也懒得去想。
第二天一早,浴室里晾了一只枕套,袁淮洗漱的时候多看了一脸,脸上有点僵。
等他晚上回家,李静水已经把自己的洗漱用具从垃圾筐里捡出来洗好,又摆回了原位,袁淮欲言又止,到底没说什么,直接进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