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 第57章

作者:何征cross/六黄荷包蛋 标签: 日久生情 近代现代

吴宇看他拌面都拌得无精打采,去后厨给他要了一碗面汤,宽慰他道,“你现在家教也不少挣,别太心急了。”

李静水苦笑,“到处都要花钱,房子马上续租,袁淮的学费还没攒出来……”

两个人正说着,小面馆的门帘一掀,走进一个高大的身影,吴斐穿着身考究的羊毛面料西装,跟这间简陋的自助面馆格格不入。

他显然也是熟客了,抬抬下巴指挥吴宇,“还是两搅,只要肉卤里面的那个豆腐干,再加一勺西红柿鸡蛋卤……”

吴宇看他拿一张纸巾来来去去抹桌子边儿,除了偶尔暴露的机械式动作,一身洁癖快被脱敏得差不多了。

吴斐见吴宇不动,可怜巴巴道,“我早上出门就没吃饭,一口气开过来的——”

吴宇还是心软了,起身去给吴斐捞面条,吴斐看他忙活,心里美滋滋的,饿也确实饿了,趁手就从吴宇碗里挑面条吃,毫不顾忌对面的李静水。

现在连最该瞒着的老太太都知道了,别人他更无所谓,没有吴宇那样的道德约束跟心理障碍。

李静水单独对着吴斐,总显得畏手畏脚,如袁伟、吴斐这样浑身透着天之骄子气质的人,他总是心存敬畏的。

等吴宇回来,李静水才松口气,他这会儿嗓子也开始疼,胃口不佳,吃到最后还剩了一半,面汤倒喝得很干净。

吴斐一连吃了两碗面,吃饱了就老神在在盯着吴宇瞧,看不够似的还要上手。

吴宇拍掉他的狼爪,没好气道,“不是明天来吗?”

“昨晚加了个班,今天就没什么事了,过来接你下班。”

吴宇依旧没好话,“我六点半才下班,现在刚过十二点。”

吴宇在本市找了个管业建材公司的库管活儿,应聘的是个国储物流园,闲人生车都进不来,吴斐也不例外,每次只能在铁栅栏外头吹冷风。

这工作在吴斐看来还是不够“体面”,但吴宇主意很硬,吴斐不敢逆着,其实这工作要比超市库管还清闲,出货量基本都是固定的,只需要核核货单、指挥指挥叉车,既不用出力气,也不会染一身的冻货海鲜味儿。

就是因为吴宇有了在读的学历,才有了这样的应聘机会。

他不想靠吴斐安排,坚持自食其力。

他们俩正说着,李静水的手机忽然一阵响,是个生号,他怕是面试通知,赶紧接起来。

那边传来一个男声,咕咕呃呃的,像是声带打了结不受控制,着急含糊的呼喊中,隐约夹杂了李静水的名字。

李静水疑惑地喂了几声,电话中传来另一个声音,“哦哟,囡囡是吗?你爸找你呢,你这孩子也是的,你爸脑梗瘫了这么些天了,也不见你回来看看。”

是老家邻居的一位大婶,当年李静水妈妈让打流产住院的时候,就是她发现了独自在家的李静水,给饭给药,捡回李静水一条命。

今天李静水妈妈去医院拿药,拜托她看着病人,李静水爸爸已经恢复了一些,吭哧了半天,让她帮忙给李静水打电话。

李静水举着手机,如雷击顶。

李静水没想过还有再踏进这个院子的机会。

当初袁伟意外去世,他回家出柜,企图在爸妈这里获得一点支持,却只换来了他爸的毒打和咒骂,那一顿打是下了死力气的,李静水的肋骨和右小腿胫骨都伤了,养了足有半个月才不再疼痛,他的脸上至今留着一片浅色的伤疤。

吴斐开车载着他飞驰而过的时候,路过了他家那个曾经的小商店,商店早已盘了出去改换门脸,变成了一家早点铺子。

李静水站在门口,对回家这件事习惯性地焦虑紧张,像小时候一样,徘徊着数门槛底下的碎砖头块儿。

就算知道对方现在已经瘫了,连打一通电话都要假手他人,李静水还是难以按下心里的恐惧。

大门从里头打开,李静水妈妈眼睛红肿,勉强笑了笑,“听着外面有动静……就猜是你回来了。”

李静水爸爸是大年初三出事的,喝高了让马路牙子绊了一跤,当场摔出脑梗,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但并发症让他四肢麻木、口齿不清,连正常的吞咽都费劲,只能回家慢慢养着。

李静水妈妈对他早已谈不上爱或恨,当时知道人可能下不了手术台,还是心慌了,下意识联系了自己最后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结果那天李静水醉酒,没接上那通电话,也就那短短的几十秒,她的理智逐渐占了上风。

这个儿子已经过得太苦太难了,她不愿再给他平添障蔽心魔,所以说了声勿回勿念,想死死瞒着病情。

纸里却终究包不住火。

母子俩站在床边,两张相似的脸一起望着那个造成了他们许多痛苦的男人。

“爸……”李静水嗫嚅一声,几乎要认不出床上的人。

男人嘴歪眼斜,面皮不受控制地挛缩抽动着,因为只能吃流食,瘦得颧骨暴突,他一时情绪激动,嘴角就淌下一串口水,躺在那里发出奇怪的动静,努力想举起手臂,被面也只是微微动了动,棉花成了重若千斤的束缚。

那个曾经结实、暴力,性如烈火的男人,无助地瘫在床上,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屋里忽然冒出股难闻的腥骚味儿。

李静水妈妈赶紧上前收拾,“囡囡,你爸尿了,去给他拿身干净衣服。”

李静水木然转身,打开衣柜的时候浑身颤抖,眼泪糊了满脸,哭得不能自已。

第87章 做出选择

李静水帮着给他爸擦洗、翻身,按摩四肢和后背僵涩的肌肉,累得满头大汗,李静水妈妈一趟趟跑出去,换水拿药,偷偷抹泪。

李静水爸爸一开始不肯配合,憋着力气把身体挺成一根木桩样子,面皮涨红,嘶吼喊叫,一家之主做惯了,不乐意让这么揉来搓去,觉得毫无尊严。可父子俩都很犟,李静水一直耐心按着抚着,终于让他放松了身体。

坚持早已没有意义,他这辈子的自尊自大、自以为是,都在跌倒的那一刻摔得粉碎。

窗玻璃渐渐蒸起一层迷蒙的水汽,遮住了院子里的事物,似乎把李静水当初的期冀、哀求、痛哭也一并掩盖,那场酷夏的父子反目,就以这样的方式急转直下、仓促告终。

之后李静水没再麻烦过吴宇他们,早上袁淮一走,他就搭长途车回老家,下午再卡着时间匆匆返回,给袁淮准备热乎的宵夜。

他努力瞒着袁淮,可心里装着事,又奔波疲劳,那场风寒感冒持续了半个月不见好,一直反复低烧和咳嗽,人也快速地消瘦起来。

药换了几种,也挂了水,都不见效,最后大夫作主给停了药,说血项跟肺部都没问题,可能是免疫力不足导致了恢复缓慢,叮嘱李静水多休息、多补充营养。

袁淮悄悄给李静水的包里塞了些薄荷糖,方便他咳嗽的时候含一颗。

李静水妈妈也心疼儿子,看出来这孩子有些钻了牛角尖,在为他爸借酒消愁、摔跤脑梗的事自责,好几次想跟儿子聊一聊,都让李静水用各种理由躲了。

他这样一意孤行地折腾着,除了愧疚自责,也是舍不得他妈独自面对病号,伺候一个突然瘫痪、脾气急躁的成年男人,是件非常耗费体力和心力的事。

每天中午那顿饭尤其难喂,需要把肉制品和蔬菜、米饭或馒头打成糊,一点一点儿给病人喂进去,他爸有时会咬住勺子,或者故意不吞咽,把饭吐得到处都是。

吃饭时尿了拉了,更是常事。

李静水给家里买了整箱整箱的成人纸尿裤,添了张能摇起床头让他爸半卧着的护理床,又买了把方便推着他爸去院里晒太阳的轮椅,手里的存款捉襟见肘。

他爸睡觉的时候,家里的气氛能松快一些,他依旧不肯闲着,抢着干些家务杂活儿,连墙角经年累月的蜘蛛网都要踩着凳子黏干净,后来又花了几天,把后院那块儿荒了几年的丝瓜地重新翻了一遍,扎好了丝瓜爬架。

等到丝瓜地收拾好,日子已经到了二月底,他爸的瘫痪并没有明显的好转,这是一场看不见尽头的长征。

李静水妈妈去医院取了下个月的药,第二天,家里大门的锁头换了,门口放着一罐刚做好的菌菇酱。

李静水叫不开门,失魂落魄地抱着那罐香菇酱回家,当天晚上高烧一场,袁淮照顾他到半夜。

李静水重新回去带家教了,还多收了两个学生,周内晚上也排满了课,有时候比袁淮这个高三生回家还晚。

他爸的病需要钱,袁淮上学也需要钱,他没时间沉溺在悲痛里。

他又把自己装回了透明的套子里,看着栩栩如生,可喜怒哀乐都变得迟钝模糊,常常心不在焉。

袁淮察觉出了李静水的反常,私下问过吴宇,却打听不出什么。

这年的三月六号,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陆景要和女朋友订婚。

两家本身门当户对,小儿女感情培养起来了,各式流程就催得特别快,陆景表面抱怨他爸的霸权主义,来给李静水送订婚宴请柬的时候,嘴巴都要咧到耳后根了。

他等了一会儿,李静水才从巷子里缓缓出来,倒春寒过去了,李静水还裹着冬天最厚的衣裳,身子板儿在里面伶仃打晃。

等人走到路灯下,陆景吓了一跳,“哥,你怎么瘦成这样?!”

“前段时间病了。”李静水看陆景一副要把他抓上车就地送医的架势,赶紧退了一步,“大夫说我已经好了,再养养就行,真没事儿。”

陆景撒手作罢,又掏出张红底洒金的请柬,不满地哼哼上了,“我说你最近怎么总失联,都不敢跟你发电子请柬……周五我跟小悦在金莱大酒店办订婚宴,你可一定得到啊哥。”

“恭喜你们了。”李静水接了那张请柬,从兜里摸出个红包,“一点儿心意,订婚宴我就不去了,周日课多,忙不过来。”

“哎呀,订婚不兴讨份子钱。”陆景不肯要,继续磨着,“一顿饭能耽误多少功夫?真没请几个人,就四桌,师父也在呢,到时候你俩坐一块儿。你都多久没见老头儿了,不得哄哄他?”

提到老专家,李静水面露赧然,他这些日子忙得晕头转向,忽略了师父他们,就连袁淮也常常一天说不上几句话。

可他依旧坚持不参加,知道陆景爸爸介意他的性向,也怕撞见设计院的前同事们太尴尬。

陆景叹口气,“哥,你这么四处打工,人会累垮的。师父他老人家怕你为难、不好催你,可彭师兄真能一直等下去吗?那是卖师父的面子……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你将来怎么办?彻底转行,一辈子带家教吗?”

李静水垂下视线,把手里红包捏出两道深深的折印,“我再想想……袁淮他——”

“袁淮都十八了,能照顾自己!”陆景打断他,“你就不能自私点儿?真去了G省工作稳定下来,对你对他都是好事啊。”

再深的话,陆景不便说了。

当初李静水休学替男友抚养弟弟,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有人感慨李静水一腔痴情,也有人反过来揣测李静水别有用心,那话难听到他当时还不认识李静水都嫌刺耳。

所以袁淮的处境又能好到哪儿去?周围真没人嚼舌根吗?

这俩人迟早都要分道扬镳的,袁淮自有他的前程似锦,但李静水休过学、蹲过看/守所,工作经历又长期断档,已经耽误不起了。

陆景恨不得掰开李静水固执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塞了什么,明明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偏在这事上一倔到底,完全说不通。

李静水忽然又是一阵猛咳,脸色涨红,太阳穴上憋出一道弯曲的青色血管,咳得仿佛要背过气去,陆景赶紧伸手帮他顺背。

等李静水咳嗽平复,刚才的话头也不好继续再提了,陆景对自己铩羽而归早有预感,飞快塞出一份提前备好的伴手礼,轰了油门就跑。

李静水捏着红包、拎着伴手礼,急急追了几步,根本喊不住人。

那伴手礼装在透明的袋子里,陆景的对象用一双巧手打了精致的蝴蝶结,里面放着喜糖、喜饼之类,外加一盆长势茂盛、绿叶红边的锦晃星。

李静水在路灯下默默站了一会儿,给他师父打了个问候电话,师徒俩十分默契,只聊近况、扯家常,并不提工作的事,老专家说他年后身体就不好了,常常要跟院里请假,准备等这次合同到期就不干了,安心在家养老,让李静水到时多来看看他。

李静水一阵鼻酸,老专家只带了他短短几个月,却比他爸几十年间给他的关爱还要多,令他心存孺慕。

他说,“师父,彭程师兄那边,我会跟他联系一下,问问最近有没有远程的工作能先交给我干的,这样行吗?”

“行啊,怎么不行?”老专家在那边激动地欸了一声,欣慰道,“这才对……好孩子。”

李静水挂了电话,去G省的话,远比他现在挣得多,他爸的药费,袁淮的学费,都能有个着落。

他明明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可心却像被挖空了,夜风直从胸口灌进体内,卷走他身上最后一点儿暖意。

李静水咳了几声,拼命想把那股寒气咳出来,他趿拉着步子,身影从灯光融入阴影,慢慢走回了那个困住他四年的巷子。

不远处一盏坏掉的路灯下站着个人,五官埋在黑暗中看不清楚,胸口正剧烈地起伏着。

袁淮手里还拎着特意绕路买来的小蛋糕。

李静水这些日子的反常,现在终于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