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沅说:“我在研究所等你。”

约莫十分钟,两人在研究所的会议室碰头。

荣湛把近期的研究材料放在桌上,没有多余的含蓄,直奔主题地询问:“编辑是不是经常来找你。”

“不是经常,偶尔,”江沅从外面刚回来,脱去西装外套,微笑着整理领带,“荣博士,大早上的要求见面,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荣湛冲了一杯咖啡,坐下来说:“我要见编辑,用熟悉的方式,你是我的主治医生,我有必要跟你打声招呼。”

江沅嘴角牵出无奈的弧度:“打招呼..就是没得商量。”

荣湛低着眼眸喝咖啡,令人看不清表情:“冒险是值得的,我和编辑必须做出选择。”

“你也是医生,你知道没有必须要做的决定,”江沅抬起腿,坐在了桌面上,以一种俯视的视角观察荣湛的神色,“因为钟商吗?”

荣湛搅着咖啡,半天没吱声。

这类型的沉默就相当于点头承认。

“我都有点后悔了,应该阻止钟商来找你。”江院长的眼神温和而深邃,藏着几分无奈,也有几分释然。

荣湛将咖啡杯推远,抬起眸子,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就算钟商没有来,我也有这样的打算,你可以提前察觉到。”

江沅的眸中闪过遗憾,用半开玩笑的语调道:“是的,还有另一种可能,我以为你会永远留在研究所,毕竟这里的人都是你感兴趣的,我们是最佳拍档。”

“江院长太恭维我了,我是心理治疗师,你是科学家,我主修心理和灵魂,而科学证明了没有灵魂,我谈人生的意义,你说人生没有意义,只是人类进化的过程,我们在很多案例上会起冲突,有些观点当然可以讨论,但我们绝不可能成为搭档。“

话音落,荣湛点了点桌上的研究资料,随后摊开手表示无奈。

江沅满眼赞同与欣赏之色:“你说的都对,事实证明过无数次,可是我们之所以成为好朋友,不就是因为我们有冲突吗?我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你属于这里。”

荣湛的脸颊泛起笑意:“你舍不得我?”

江沅盯住他的眼睛,停顿两秒才道:“你说话越来越像编辑了。”

荣湛微微一怔,垂下眼眸思索,嗓音压得很低:“我本来就是他的一部分..”

江沅听到了,意味深长地轻拍他的肩膀,“如果你抱着和解的心态,我是完全赞同的,我确实舍不得,害怕失去你这个朋友。”

和解,有那么容易吗?

荣湛心生一股烦躁,夹杂着忧愁,像是一种无能为力的表现。

“去找陈教授。”

好半晌之后,江沅坚定又不失和善地说:“编辑料到你会有这种想法,他让你去找陈教授,只有你们的老师可以稳住局面。”

...

荣湛是行动派,一旦下定决心就会付诸行动。

时隔一天,他整装待发,坐上开往市区的轮船。

陈教授知道他要来,提前安排好接待室,煮一壶香喷喷的咖啡,用熟悉又温馨的安全氛围迎接他。

师生许久未见,免不了要寒暄一番。

荣湛半蹲在陈教授的轮椅旁,握着对方干巴巴的手,倾诉着多日来的惦念。

他也是头一次对老师产生这样强烈的亲切感,打破了以往固有的师生距离。

“老师,所有人都劝慰我去谅解编辑,可是我作为隐形人格被欺骗二十几年是事实,您告诉我,在我还没有了解事情全貌的情况下应该原谅他吗?”荣湛以一种极其缓慢沉重的语气说,“会产生什么样的效应,真的就心安理得了?”

陈教授低头与他对视,语重心长道:“他是在乎你的,不然早就重洗记忆,就像以前那样安稳的生活,或者创造一个更合心意的人格。”

荣湛无法理解:“什么叫在乎我,他只关注他自己。”

“你就是他,”陈教授一字一顿地强调,“他一直在保护你,准确的来讲,他在用另一种方式保护自己,一个从未受过身心摧残的自己,他羡慕你,也会产生嫉妒,但更多的是爱护。”

“什么意思..”荣湛的心脏像裂开一道缝似的难受,他的眼神变得恍惚,“他怎么可能羡慕我,一直是他在掌控局面,他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至少面对我,他可以为所欲为。”

陈教授立马摇头,不同意这种论调:“他确实是个贪玩的孩子,做过许多错事,可他对你是小心翼翼的。还记得二十年前的绑架案吗?危险来临时,他在瞬间就做出决定把你隐藏起来,直到最后逃脱魔窟才让你重新回到现实,他毫不吝啬的把光明交给你,不愿让你承受非人的痛苦,他想这世界上还有另一个没受过伤害的自己活着,一个拥有美好童年的荣湛。”

荣湛慢慢松开老师的手,额头搭在轮椅扶手,盯着脚下的地毯,不受控制地湿了眼眶。

老师柔声安慰道:“听话,别和自己过不去。”

第94章

老规矩, 陈教授点燃一根线香。

青烟袅袅飘散,伴随着淡雅的香气,整间屋子仿佛被一层柔和的纱幔覆盖。

一旁的荣湛躺在软椅里, 轻轻合上双眼。

心中怨念和压力减少, 自然而然就能迅速进入状态。

...

荣湛来到许久未踏足的虚拟世界, 偌大的书房,阳光充足, 照在脸上暖烘烘的。

他径直往里走,跟随感觉推开一扇门。

不远处,被一大堆书籍围绕的棕色皮沙发中坐着一个男人, 那张脸明明很熟悉,脸部的每一个细节都印在记忆里,却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来了。”

编辑不动声色地打量凭空出现的自己,勾着唇角不忘补充:“好久不见。”

荣湛朝前迈几步, 随意地靠着一张书桌, 他先摘掉眼镜试试,发现画面有点模糊,于是重新戴上并发出声音:“荣湛,你知道我们在面对什么。”

编辑下意识挑眉:“这个名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有点奇怪。”

荣湛语气轻巧:“名字不重要。”

“没错。”

编辑露出会意的笑容, 嘴角牵出一丝自嘲的弧度。

那个喜欢在黑夜里出没的格斗博士不在乎名字, 编辑也不在乎,现在连顶着官方名字活在白天的荣博士也不在乎了。

“不要再转移话题,”荣湛直视编辑的眼睛, “拖这么久,到了该解决问题的时候了。”

编辑一脸不置可否的模样:“亲爱的兄弟,我们没有什么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如果人格和人格能达成共识,荣湛可以永远这样活下去。”

荣湛静看他半晌,颇有几分压迫感:“钟商呢,让他一个人连轴转的应付白天和夜晚的荣湛?”

编辑面色不改,看上去心中无波动,没有出口反驳。

荣湛知道他在装模作样,直接戳破:“我不信你一点都不害怕。”

编辑皱眉:“怕什么?”

荣湛淡声道:“他会离开你,爱上别人,还有一种可能,他找到更热爱的事业,觉得爱情不重要了,没有谁会死心塌地爱一辈子,何况对象是一个不知悔改的人。”

编辑若有所思地点头:“或许吧。”

“我不想这样的事发生,”荣湛低声说完,接收到编辑投来的异样眼神,“怎么,你为什么一副见鬼的表情。”

“你..”编辑边说边摇头,“是不是爱上小商了?”

“是,我想是的,”荣湛几乎没有迟疑地回道,“我特别想念他,他让我考虑什么是家庭,这就够了。”

“我有些惊讶,”编辑的神色忽然又窘又心虚,但不明显,“你知道我给你的设定,我从没做过改动,你不应该有这种感觉。”

荣湛忍无可忍地瞪他一眼:“这种事不需要太刻意,最近我有点怀疑,黑衣人的某些特征好像渐渐转移到我身上,那晚钟商来找我,我抱着他的时候,突然产生一种念想...他属于我,不是你或黑衣人,他应该只和我在一起才对,你们都不配拥有他。”

“......”编辑默默地怔愣着,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位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

荣湛从容地推了推眼镜:“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确实在朝着一个可怕的趋势发展——主人格。”

编辑摸着下巴,深思熟虑地说:“真是不可思议。”

荣湛附和道:“确实,我查阅文献记录的所有案例,没找到相同的特征。”

“那么..你会苦恼吗?”编辑好奇又期待地问。

“当然了,”荣湛一脸嫌弃,“我可不想变得像你一样。”

老生常谈的问题,提起来便能引发争执。

编辑压了又压,还是不甘心:“请问我怎么了?”

荣湛随便举了几个例子,“你没有同情心,做错事毫无愧疚,你自以为是,以捉弄他人为乐,在没有正规医疗室的情况下敢为患者做手术...”

“行了行了,”编辑偷偷撇嘴,“我就是多余问。”

“我更不想废话,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谈正事。”荣湛习惯性看表,发现手腕空空如也,才反应过来此时处在什么状态。

编辑清了清嗓子,换上一副深沉又正经的神态:“没错,早在你暴露之前,我就想好了解决方案。”

荣湛脸色逐渐缓和,语气变得有耐心:“说出来。”

“这么容易?”编辑表示怀疑,“你会配合吗?”

“我会,”荣湛毫不犹豫且坚定,“我能找到老师,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心里在想什么,编辑当然一清二楚。

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转移话题起不了任何作用,逃避问题也不允许。

荣博士铁了心要走最险峻的路。

编辑面色沉重几分,再看向另一个自己时,目光变得犀利又晦暗:“共享记忆,第一视角的方式,你之前一直以第三视角来读取我和第二人格的记忆,看得到,但感受不到,如果你选择融合,会找回失去的感觉。”

荣湛并不惊讶,淡定的样子仿佛做好应付一切的准备:“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我回到你的身体里,像黑衣人那样,将你分出去的一部分归还。”

“也可以是我走向你,”编辑眼神幽深地看他,“最终效果会有点差别,不过没关系,只要你点头,我愿意。”

差别就在于融合后的荣湛会偏向谁一些,到底是性格复杂的主人格,还是有感情缺陷的荣博士。

不管哪一个人格都懂得这个道理,不需要明着讲。

编辑轻轻蠕动嘴唇,迟疑了片刻,用微哑的嗓音道:“我把选择权交到你手中,你来决定,我配合完成。”

闻言,荣湛撩起眸子,发出一声苦涩的冷笑:“你真的足够自私,玩够了,把最后的难题丢给我。”

“不是这样的,”编辑忙不迭解释,头一次将心里的委屈和讨好表现在脸上,“你总埋怨我欺骗你,从未给你选择的权利,现在给你了,最终选择权。”

荣湛神色不变,既不冷漠,也不领情,而是陷入深深的思考。

忽地,他想起什么,别有深意地看向编辑,平静地开口:“融合之前,我要知道失踪那两年发生了什么,不是作为旁观者,我要切身感受。”

编辑当即变脸:“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