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笠无意间瞥到他的手背,略带关心又显得随意地问:“你的手怎么了?”

荣湛低眸扫一眼自己的手,发现手背凸起的四个尺骨泛着淡淡的红晕,像是用力击打过什么留下的痕迹,他观察几秒,毫不在意地说:“可能是昨天搬柜子不小心擦到手,不要紧。”

“什么柜子?”

“你身后的储物柜啊。”

“体力活交给大壮去做,不然被他看见又该多想。”

“你保密,他就不知道。”

...

闲聊几句,荣湛的手机响了。

打电话的人是华人社区总警局的高级探长——严锵,也是荣湛的好朋友,对方请他到医院走一趟,据说有病人跳楼。

电话里没多讲,他听了大概,心里稍稍有些惊讶,作为心理顾问,他很少去案发现场,通常是在审讯室外面作为观察者,或者是以专业的心理学家出庭作证,例如鉴定一个声称有精神分裂症犯人的真伪。

荣湛是一名成熟的心理治疗师,有自己的工作室,同时在社会上拥有多个‘耸人听闻’的头衔,例如绿国临床与咨询心理学首席科学传播家和绿国心理卫生协会委员会副主任以及加州理工学院棕榈区分校的心理学荣誉博士等等...

大部分头衔起到壮门面的作用,但有一个身份证明了荣湛的专业能力。

三年前拿到心理学博士学位后,他正式被华人社区总警局特聘为犯罪心理专家顾问,主要工作是为警方提供犯罪和恐怖心理的专业分析。

通常,念完心理学博士需要五年时间,荣湛日夜苦读,仅用两年半,那段时间他忙得几乎和所有朋友断绝联系,直到加入警局工作才恢复正常的社交,同年,成立了心理咨询中心。

年仅二十八岁便获得如此高的成就,大概是因为他从十七岁开始便帮助社区警局做心理评估,在圈子里早有名气,还有一个原因,他是著名催眠大师陈教授屈指可数的学生,或多或少沾了老师的光。

通话结束的半个小时后,荣湛驱车抵达人民医院。

他在住院部二楼与严锵会合,两人一边朝目的地靠近一边聊起案件。

严锵是非常规案件调查科的警长,顾名思义,落在组里的案子都很特殊,比如未成年性|侵案、恐怖奸|杀案、变态连环凶杀案、性|虐待或极端行为犯罪等等,总之是上法治新闻都要打厚码的那种。

这次的特殊案件是——八旬老人挥刀自宫。

“这老爷子不知道怎么想的,自己用小刀在家拉,没拉明白大出血被送进医院,”严锵一边摇头一边叙述,即便见过很多特殊受害者,碰到大爷自宫还是第一次,“幸亏家人发现的及时,不过就在昨晚,他又偷偷溜到医院的顶层企图二次自杀,好说歹说终于把人劝下来。”

“自杀?”荣湛微微蹙眉,脸上挂着思考的神色。

严锵边走边说:“找你来,是想让你跟老爷子谈谈,他现在窝在病房里谁也不搭理,感觉像吓坏了,医生说他没有阿尔茨海默症,估计是心理有问题。”

“我觉得自杀的几率不大,”荣湛一本正经的分析,充满同理心的语调显得尤为温暖,“正常男人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肯定有特殊原因,可能是受了某种刺激或遭人威胁,或者是出于自愿,至于跳楼,很可能是事后觉得丢脸。”

“会有人自愿吗?”严锵很难理解,“小年轻学东方不败一时犯蠢可以理解,这么大岁数了何必呢,就算排除自杀的可能,他这种做法跟自杀也没什么区别。”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病房门口。

荣湛压低了声音,温和地提醒:“严队,你不要取笑老人家,他可能在承受你无法想象的精神折磨,绝不能把他人的身体缺陷作为幽默故事的笑料。”

严锵点头:“OK,辛苦你,帮我问问原因。”

荣湛先找到老人的家属,询问了子女和老伴的情况,从谈话中他察觉到儿女的态度,儿子感到非常丢脸,不愿多谈,女儿压着一股无名火也不愿交谈,只有老伴儿担心老爷子的身体,总是露出无奈又心疼的表情。

想要知道具体原因,荣湛只能亲自与老爷子面谈。

他敲开病房的门,脚步轻如落叶,慢慢地靠近病床。

察觉到有人进来床上的病人忍痛翻身,发现是陌生人时,老人下意识地回避,用被子盖住肩膀,像兔子似的瑟瑟发抖。

当目光接触的刹那,荣湛看见老人那麋鹿般湿润的眼睛,还有从中透出的无助与羞愧,一下子就猜到事情的原尾,他身边就有这样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特别。

原本想叫“大爷”作为开场白,容湛临时改变策略,坐到床边的椅子里,无声地笑了下:“没猜错的话,又是一个被困在男性躯体里的‘女娇娥’。您好,我叫容湛,很高兴认识你。”

老人紧张地抬起头,微微怔忡,随即眼泪顺着脸颊噼里啪啦的掉下来。

第2章

“您都这么大岁数了,是什么让你选择走这一步的?”

“我就是年龄到了才这样做,不想死了留有遗憾。”

“动手之前,您有想过自己会失败吗?”

“想过...大概几万次了。”

简短的对话结束,荣湛已经从休息区倒了一杯温水回到病床前,他把水杯递过去,脸上绽放一抹慰藉的笑容。

这时候老人停止哭泣,稍稍犹豫才接过水杯,眼底的恐惧和戒备也随之褪去。

荣湛的外表很不错,倒不是五官有多出众,而是身上携带一种浑然天成的儒雅气息,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少有人不会被他感染。

当然,也有不少人觉得荣医生给人的第一印象疏离冷漠,可他微笑时,这种疏离感瞬间被打碎,而且以极快的速度转变为依赖,会让人不自觉的放下戒备心,甚至短时间内愿意吐露心声。

这是荣湛的能力之一,也是他作为心理学家的天赋,他懂得见什么人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或者用什么样的态度讲话。

眼前的八旬老人,哭得眼睛通红,目光闪躲,特别容易陷入悲伤的情绪。

荣湛观察着病人脸上的表情变化,帮对方坐起身,体贴的拿枕头当靠背。

老人小声说:“谢谢。”

这是一个受过教育,有礼貌的人,却经常因为别人的一个眼神或小动作而自责。

荣湛眼里显出理解之意,语气变得更加温和:“我身边有跟您一样的人,他是我的好朋友。”

“你是警察?”

“我是心理顾问,来见你,是因为阿姨。”

老人眼里的自责加重,不过夹杂几分情谊:“我知道有危险,可我等不及了,我想把这件事在私底下悄悄进行,不想让儿女知道,现在...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

荣湛抓住两个重点,病人知道这么做危险,不选择医院是为了顾及孩子的颜面。

“身边一定有支持你的人。”

“老伴儿支持我,她一直支持我,她是我最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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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锵在外面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把荣湛盼出来,一见面废话没有,直接问原因,办事麻利的性格跟他那魁梧的身材一样显著。

“非常典型的易性癖患者,”荣湛抽出队长的笔,在纸张上写下简要的专业词汇,不慌不忙地科普,“在老人的世界里,他是容易害羞的女人,只是被困在一个男性躯体里,甚至愿意称自己为老女人、老奶奶,只要能证明他女性身份的称呼他都能接受。”

严锵张了张嘴:“就是...女装大佬?”

“不准确,女装大佬通常只异装癖,属于个人爱好的一种。易性癖是骨子里就深信自己是女人,他无法控制自己,变成女性的想法一直纠缠他,只有穿上女装才会舒服。”

“这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原生家庭吗?”

“易性癖的起因还不是很清楚,一般认为是内分泌和环境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不排除你说的原生家庭,老人作为男性出生,他在两三岁的时候开始出现女性迹象,喜欢穿女装,加入女孩的群体。迫于世俗的压力,在他青年时期发生这种状况属于天塌地陷,外在的男性形象和内在的女性心理撕扯着他的灵魂,让他痛苦万分。”

话语微顿,荣湛要了一杯水,抿几口,换一种感慨的语调接着说:“他的儿子以他为耻,女儿觉得麻烦,只有他的妻子,也可以说是最亲的挚友,理解他,支持他。”

严锵思考片刻,问出警察最在意的问题:“他还会选择轻生吗?”

“很有可能,”答案有些耸人听闻,可容湛表现的没有压力,仿佛在谈论今天的气候,“近期不会,我想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医院,或许是数不清第几次,他至少经历了七十年之久的心理折磨,在这期间,很难保持平稳的心态。”

事实正是如此。

老人名义上的妻子,徐阿姨主动找到容湛。

得知他对老人的情况有了解,还是这方面的专家,不再掖着瞒着,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部讲出来,积极地描述这么多年老人在私底下穿女装的轶事,包括最喜欢旗袍这个特点。

“没错!如果没有我,他已经‘死’过很多次了,这次挥刀自宫我也理解,我甚至想帮忙。”

徐阿姨表现出来的精神气与实际年龄不符,不仅腿脚利落,逻辑清晰,表达能力也远超同龄人。

荣湛耐心聆听,好半天之后,终于有机会插嘴:“您怨过他吗?”

“我年轻的时候,肯定会埋怨,”徐阿姨露出只有在她这个年纪才有的释然神色,“我们生完老二之后就没有性|生活了,我能感觉出不对劲,当时觉得他不爱我,他这个人,我真的恨不起来,性格特别好,腼腆,温柔,说话像小姑娘,是我外面先有人,那个时候离婚是大事,他知道以后跟我坦白,让我放心的去找男人,我当时很震惊,而且不理解。”

荣湛忽然想到网上流行的一句话:【老公突然要跟你做姐妹怎么办?】

徐阿姨垂了垂眸,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觉得对不起两个孩子,为了不影响他们的身心健康,决定把这件事瞒下来,表面是老夫老妻,私底下是好姐妹,我们这样相处已经有四十年,我支持他,但他自己经常陷入不能成为女人的痛苦中,好多次偷偷寻死,真不可思议,我们竟然活到了八十岁。”

荣湛附和道:“您做的很棒,遇到你,是上帝为他开的另一扇窗。”

“请你不要歧视他,”徐阿姨和蔼地恳求,“时代更迭,前几天去新港广场看见一个全身涂满蓝黄颜料的小伙子光屁股站在那里,说什么人体艺术表演,放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是要抓紧去改造的,我们当时处在的环境没有这么开放,只能按照传统的人生规则走下去,不管你愿不愿意。”

荣湛表示理解地点头:“我身边有这样的朋友,他对自己的性别认知处理的很好,你也要帮助亲人做到这一点。”

徐阿姨忙不迭问:“我该怎么做?”

荣湛轻轻扬起嘴角,勾勒出一个温柔的笑:“办法藏在你的潜意识里,刚刚提到新港广场,你的眼里有向往的光彩,可以考虑换一个环境。”

“就这样?”

“我叫您阿姨,实际上您的女儿跟我母亲没差几岁,他们年纪也不小了,早在二十年前就拥有了自己的家庭,你所担心的问题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一种道德压力。”

“你的意思是搬家?”

“我们总要面对两难和对立的局面,如果能从中找到一种良性又合理的解决办法,再好不过了。”

“新港是年轻人的地盘..”

“怎么会,那可是一个群魔‘共’舞的好地方,这个比喻不带贬义。”

“荣医生,你觉得呢?”

“我住在新港,也在新港工作,隔壁就是香槐耶最有名的二次元俱乐部,我每天都能体验到不同事物带来的乐趣。”

...

走之前,荣湛嘱咐徐阿姨,易性癖的老人在这个岁数不适合做手术,如果心意已决,一定要去正规医院,并且做好为此付出生命代价的准备。

徐阿姨连连答应,转身冲进病房,对床上的‘好姐妹’兴奋地说:“走!等你出院咱俩就搬家,去新港广场,一起逛街看电影。”

“哦,他俩..”

“不用管他们,咱都这个岁数了,要为自己活一次。”

严锵这边可以回警局结案了。

秉持着刨根问底的作风还是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他问荣湛:“老爷子这是好了?”

荣湛回道:“并没有,高龄姐妹花还会面临新的挑战,不过换一个环境,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忙完之后正好赶上午饭点,为了表示感谢,严队邀请荣湛一起吃顿便饭。

两人路过医院的缴款大厅时,意外碰到了熟人——

江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