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湛提前半天为晚餐做准备,亲自到超市选购食材,他一边挑选一边努力回忆,试图在记忆里查找到钟商喜好的口味。

那天有提到三文鱼,他特意买了新鲜的肉。

他又选了年糕条,认为钟商和年糕很般配。

接近黄昏,天边的云像火烧一样,十分壮观。

荣湛拎着一大兜菜回到家里,衣服来不及换,他卷起袖子在自家厨房里忙碌起来。

约莫一个小时后,手机铃声准时响起。

钟商在电话里说:“哥哥,我到楼下了。”

荣湛回道:“稍等,我下去接你。”

他脱掉一次性手套,随便换双鞋便下楼接人。

公寓大堂的门厅,钟商一袭黑衣站在那里,背影挺拔而颀长。

“钟先生。”荣湛轻轻柔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钟商回过头,笑意在脸上铺开:“你告诉我几层,我可以自己上去,又不是小孩。”

“你带了酒?”荣湛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走吧,十七层。”

两人乘电梯上楼,期间没有讲话。

一进屋,钟商就闻到了香味儿。

“玥姐说你很会烹饪,”钟商一边换鞋一边说,“当时我就想,早晚有一天我要尝尝。”

荣湛接过他的外套,笑道:“你早点说就能早点吃到嘴里,你什么都不说,错过了很多啊。”

钟商脸色微变,听出了点别的意思,默默地低下头。

荣湛碰一下他的手臂,客气又温柔:“进来,很快就可以吃饭了。”

钟商慢吞吞跟在荣湛身后,房间里除了菜肴的香气,隐约能闻到一股合香的味道,他忍不住四处打量,客厅里的任何东西都会让他多看两眼。

荣湛洗了手,将准备好的食材一一端上桌。

“本来是想让你尝尝我做的清蒸鱼,”荣湛面露遗憾,“可惜逛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我想要的佐料,只能换成另一种做法。”

钟商抬眼望去,眼神中透出一种自然的高贵气质:“没关系,留到下次。”

荣湛迟疑一下才点头:“嗯,以后还有机会。”

“我需要换衣服吗?”钟商像个礼貌的小朋友。

“不需要。”

荣湛拉开餐椅,邀请钟商落座,然后取来酒水。

他为两人各倒一杯红酒,最后把汤盅端上来。

钟商用汤匙小口喝着,保持这种速度,竟然喝到见底。

“你手艺确实不错,”钟商舔了舔嘴唇,朝对面的男人递过去一个甜滋滋的笑,“你说得对,我该早点提出要求,就算是发现录像机之前,我想你也不会拒绝我。”

荣湛细心地观察他,不禁感叹一番:“你以前可是很少这么跟我讲话,破纪录了,从进门到现在竟然还没有跟我唱反调。”

钟商不小心呛一下,撂下汤匙去拿纸巾,别扭地扫一眼:“谁让你不记得我...嗳,话说回来,我以前对你态度不好,有时候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当时是不是觉得我心理有问题。”

“你想听实话吗?”

见钟商点脑袋,荣湛低笑道:“我不觉得你心理有问题,我认为你就是单纯的爱作。”

“.....”钟商撇嘴,插起一块肉放在嘴里咀嚼,吃得两腮鼓鼓。

荣湛执起酒杯晃了晃,假模假式的唉声叹气:“我当时还在想,是谁给你惯成这样,为什么毫无理由处处跟我作对,是不是有点不礼貌,现在想想我知道是谁了。”

钟商感觉脸皮呼呼地往外冒热气,只能不停地吃东西,含糊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先吃饱,吃完我们再聊。”荣湛话里有话,但给人的感觉很安心。

这是一顿精致考究又极为丰盛的晚餐,低落的心情并没有影响荣湛的厨艺,一如往常,他做的菜让人赞不绝口。

钟商本来因为担忧没什么胃口,但禁不住诱惑把每道菜都消灭三分之一。

他很满足,真心实意地夸赞:“比钟家的大厨厉害,你应该做厨师。”

“我会考虑,”荣湛从椅子里起身,“你等等,我去拿资料,有些事必须让你了解,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真相。”

该来的终于来了。

钟商的两只手从餐桌上扯下来,交握在一起,坐姿规矩的像个学生,哪怕做足了心理准备,即将面对时还是有点紧张。

不消片刻,荣湛就从书房取出一摞很厚的文件踅回来。

他把整理好的、简单易懂的参考案例放在钟商面前,随后坦言了自己的情况。

好长时间,一直是他一个人在讲话,他把多重人格的症状和病理详细又认真地讲解一遍,仿佛钟商才是患者,而他是精神科医生。

他把黑衣人和编辑的存在也如实相告,但没有提到难以理解的创造和修改,委婉地分析了所谓的‘哥哥’是谁,他不是失忆症,是解离症。

“我不会欺骗你,也不想这么做,”荣湛保持一种温和又缓慢的语速娓娓道来,“被蒙在鼓里的感受很糟糕,经历过就会懂,我刚才说的那些,你有哪里不清楚可以提出来,我会认真回答你的每一个问题,不过关于小时候的部分经历,还有后来的一些接触,可能需要另一个人来向你解释。”

钟商静坐在椅子里,碰都没碰一下那份文件,但有在听他讲话,眸光清澈,身上散发着一种庄重、天真、涉世未深的清和气息。

荣湛有些惊讶他的反应会如此淡定,好像早就知道了真相,而且在那张好看的脸上找不出一丝惊恐或疑惑。

沉默片刻,钟商小幅度歪了歪头,声音温润悦耳:“就这些?”

荣湛的情绪如潮汐,忽涨忽落,他看着钟商的眼睛,问出心底的疑惑:“你爱的是他,对吗?”

第61章

钟商或许该表现出一副吃惊的模样, 毕竟任谁听到自己所爱之人患有精神疾病都难以承受,最起码要有点情绪上的波动。

事实上,钟商的反应在得道答案之前几乎用完了。

现在的他异常淡然从容, 举手投足间流露出难以言喻的高雅气质, 给人一种可以摆平一切麻烦的感觉。

荣湛看着这样的男人, 胸口愈发沉闷,不自觉又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这次见面, 他对钟商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愧疚,好像自己不得已夺走了属于钟商爱人一半的身体,让对方感到痛苦。

那他呢?

他又做错了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用现在比较流行的话来形容,他是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社交工具人,如果可以, 他宁愿从未出现过。

“你刚刚问我什么?”

好半晌之后, 钟商终于有点反应,发出的声音如同清澈溪流拂过鹅卵石,干净的没有任何渣滓。

荣湛早就把长时间的沉默当成默认,听闻这话不免一怔:“你的哥哥,二十年前离开的人不是我, 是我身体里的另一个人, 是他在保护你,爱护你,也是他...我知道, 你爱的人是他。”

他连问都不问了,直接说出心中答案。

“他?”

钟商露出困惑的表情,短暂地思考几秒, 神情又变得严肃,眸中忽然迸发出令人招架不住的情谊:“在我心里,我爱的人只有荣湛,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最早发现你的特别,我不觉得是缺陷,你只是拥有了复杂的心灵机制,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爱你。”

荣湛低着头,神情寡淡地盯着某一处发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能言会道的本领在钟商面前无处可用。

这种回答在情理之中,一般人都不肯在短时间内接受残酷的事实。

“你给的这些东西,”钟商修长手指落在厚厚的文档上,“我都有过了解,必须承认,十个老师加在一起也没有你讲的专业又易懂,但不管是谁都无法改变我的立场,我去过几次就没再去了。”

说罢,钟商将档案拾起来往前一扔,表示他并不认可这些东西。

他有恶补过心理学知识,尤其是人格障碍的课题,他还了解一些医学相关的基础知识,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不是嫌累也不是逃避,而是他所学习的东西与他的感情理念完全相悖。

无论是从心理学还是医学的角度出发,专家们一致认为他要尊重多重人格患者的特征,将每一个人格当成独立的个体,钟商做不到,他没办法把荣湛分成几份去对待,荣湛在他眼里永远是一个完整体。

“我爱你,”钟商看着荣湛的眼睛又说一遍,“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我唯一的回答,不会改变。”

荣湛不敢相信,好像也找不到什么理由让他去相信,任他怎么苦苦挖掘自己的内心,也找不到一丁点爱情的花火..

他真希望能找出点什么,证明自己可以改变。

“你不接受吗?”钟商见他表情木然许久不说话,平静的面容出现一丝裂痕,眼圈控制不住地染上一层雾水,“我知道,你现在的情况是缺失的,你心里有一块空白,我能帮你填补空白吗?”

“钟先生,我不是失忆,现在跟你说话的我,可能永远找不回缺失的东西。”荣湛的声音是如此的轻,既不阴郁也不像患病的人那样呆滞。

“幸福是基于对等的立场,也就是当对方都一致爱上彼此,”钟商的下眼睑轻轻颤抖,仿佛下一秒眼泪就会夺眶而出,“我知道空白的你很难说爱就爱,我不会逼你,我就是希望,从现在开始,你可不可以试着爱上我。”

荣湛彻底无言。

他觉得自己被一种无力感深深攫住,他该怎么回答钟商,难道要他说自己不具备这种功能,出厂设置就没有爱人的‘软件’,就算后期下载也是漏洞百出?

听上去真是个笑话,他的存在也确实像个笑话。

假如他有编辑一半自私,就可以随心所欲的拒绝钟商,可他不是。

他有极强的同理心,理解钟商心里的委屈并对此感到心疼,他很想抱住钟商,出于一种愧疚和疼爱。

“你讨厌我吗?”钟商眼睛红红地问。

荣湛摇头:“不。”

“你对我有感觉吗?”

荣湛沉默,仔细考量这个问题。

钟商翕动鼻子,带着一点哭腔:“我很贪心,我不仅晚上想和你在一起,白天我也想在你身边,我希望你对我笑,每周末带我去骑马,跟别人介绍说我是你的...好朋友,难道不是吗?还有谁比我更早认识你。”

荣湛的喉咙像堵了棉花,只点了点头。

钟商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包含难以言喻的深情,一切情感都凝聚在这一刻,“我了解你,哥哥,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你,不管你记得多少,我始终坚信一点,你永远不会伤害我,我这几天特别担心你,我怕你...我要是知道你会变成这样,打死我都不会去找丢失的录像机,不过事情已经发生,后悔也没用,我现在只希望你不要把我推开。”

“钟商,别说了。”荣湛再也忍不住,他站起身绕过桌子,两个箭步靠近钟商。

钟商也第一时间从椅子里站起来,下意识做出迎接的动作。

他们就这样自然而然的抱在一起。

荣湛把人搂紧怀里,一手轻抚钟商的头发,他在安慰钟商的同时也在安慰自己。

“你这样碰你,有没有不舒服。”钟商说话时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

“从来没有过。”

荣湛早就发现,这具身体从不抗拒钟商的触碰,对方的抚摸反而带有镇定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