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湛出了咨询室便开始记录,他把纸板文件夹搭在手臂上,一边走一边写字。

路过二楼的吧台,他放慢了脚步。

环顾一圈,只见钟商一个人坐在吧台喝冰水,对方侧身对着廊道,坐姿略显随意,西装外套搭在吧台椅上,衬衫下的身材显得高挑而匀称,不是特别壮硕,也和瘦不沾边,是很符合亚洲人审美的那种恰到好处的身形。

“嗨!”荣湛很自然的打招呼,“钟先生一个人等在这里,是不是很无聊。”

钟商慢吞吞地转过头,精致面庞上挂着一丝晦意,漂亮的眼睛闪烁着魄人的光芒,若是嘴角微微上扬,就会给人一种还未醒酒的充满慵懒气息的性感,他好像有很强的好奇心和玩心,又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

外甥女不在,钟先生就变得不爱搭理人。

荣湛毫不介意,看一眼腕表说:“艾米可以离开了,复诊定在三天后,同一时间,不知道钟先生方不方便。”

钟商拿起外套离开吧台,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朝荣湛靠近,过一会儿才舍得发出声音:“不知道,如果不方便,老伯会送艾米。”

他的声音和上次不一样,没有醉意,也不同于和艾米讲话时那样温柔,倒也不至于冷漠,嗓音犹如丝绸般醇厚,吐字清晰缓慢,带着一种让人沉醉其中的旋律。

荣湛忽然代入了姐姐的视角,也可能是在追忆往事,不禁在心里稍感慨一番:【眼前这位俊美的男人,不再是二十几年前那个火遍绿国的小可爱了。】

简单几句对话结束,就没再给两人深入交流的机会,因为欧阳笠已经带着艾米从洗手间走出来。

钟商立刻迎上去,艾米也加快了步伐,他很快牵住她的小手。

“艾米,是不是饿了?”

艾米不太情愿地点头。

钟商摸了摸她的头发:“舅舅带你回家,爷爷准备了你最爱吃的虾仁和蛋挞。”

艾米没什么反应,看上去有些累了。

钟商牵着小女孩下楼,期间一直在努力沟通,荣湛和欧阳笠跟在后面。

到了咨询中心前厅,荣湛对即将踏出大门的女孩说:“艾米,再见。”

就像他每天说早安和晚安那样自然,艾米忍不住回头瞅了他一眼。

第8章

除了钟商这个舅舅之外,最关心艾米的人当属荣玥了。

荣玥得知艾米来咨询中心复诊,立马打电话,开口就是三连问:“艾米情况如何?她适应吗?愿意说话吗?”

荣湛正在整理案例资料,用肩膀夹着手机说话:“艾米是伤心过度,让自己陷入到消极情绪中,她难过到不愿意讲话,认为与人沟通是一件艰难痛苦的事。”

“我没太明白,”荣玥深吸口气,尽量维持沉稳一面,“心情再怎么差,人也是会张开嘴巴,或者用噘嘴瞪眼的方式表达心情,艾米几乎没什么反应,她安静的让人担心。”

“确实该担心,创伤应激障碍是一种精神疾病,她在惊吓过度的情况开启了自我保护。自然界,动物遭到天敌追铺时,会用倒地假死保命,人在极度恐惧时会出现木僵状态,类似动物的假死,出于心理上的自我保护。”

“通俗一点来讲?”

“已经很通俗了,”荣湛轻轻地笑起来,将手机换到另一边的肩膀,“对于艾米来说那种感觉很疲惫,每说一个字就像从她身上抽走一分力气,我们必须有耐心的引导她接受现实。”

荣玥担心地问:“她需要用药吗?”

“暂时不需要,艾米更适合心理干预,她不伴有广场恐怖症,也没有无端恐惧症发作的现象。”

“只做心理治疗会不会有些冒险?”荣玥停顿两秒,斟酌一下用词,“我不是怀疑你的医术,我之前了解过抑郁症,病发时患者无法决定自己的行为,必须用药物来控制。”

“嗯,抑郁症是这样,但艾米不是,”荣湛把手机放在桌面上,开了免提,一边讲话一边磨咖啡豆,“心理学家和生物学家经常在一个问题上纠结,到底是先有症状引发的不良情绪,还是先有消极情绪才会出现症状,就好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你认为呢?”

“我保持中立,”荣湛将磨好的咖啡粉倒进滤网中,拿着水滴壶在办公室里走动,声音忽远忽近,“绿国心理协会包括海外的其他机构,经调查显示,不管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在现实案例中都存在,如果按照比例来判断,我个人倾向于先有症状,大脑器质性病变引发了一系列精神疾病,不过艾米确实是被重大事件刺激才导致情绪消极。”

荣玥可能又想到离世的好友,沉默好半天才开口:“你上次的建议我有认真考虑,既然我把艾米带到你面前,就该百分百信任你,如果你坚持认为艾米更适合待在女性身边,我会和钟商商量把她接回来。”

“我改变主意了。”说完,荣湛自己先笑了。

荣玥不由挑起眉毛,变得疑惑:“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

咦,这话好耳熟。

荣湛经常这样问来访者。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之前是我太武断,认为艾米和舅舅的关系疏远,而且对钟先生有第一印象的偏见,他每天那么忙,我以为他空不出时间照顾外甥女,也没多少心思放在这上面。”

荣玥哼笑:“你直接说他花名在外,不像会看孩子的人,对不对?”

“没错,”荣湛并不狡辩,态度相当诚恳,“是我误会了钟先生,我愿意道歉。”

那要看对方给不给机会。

在心里补充完,他接着说:“其实钟先生是一个明事理的人,虽然他对我...不熟悉,但涉及到艾米,他会积极配合,我提出的系统脱敏方法,他会按照我的要求在最短时间内找到几部车子,他完全相信我。”

“钟先生,先生...”荣玥的声音由低到高,“一口一个先生真别扭,钟商在我眼里就是爱捣蛋的小鬼,大部分时候特别乖,怎么从你嘴里听上去像作风有问题的中年男。”

荣湛已经回到办公桌前,喝一口热气腾腾的手磨咖啡,捡起手机说:“不叫先生叫什么,我们确实不熟啊,难道叫商总?”

荣玥懒得继续这个话题:“随你便,艾米才是最重要的,你俩的问题可以留到以后解决。”

“这话我赞同。”

“OK,有情况打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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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些时候,荣湛嘱咐欧阳笠一件事。

他知道姐姐因为好友惨死和艾米患病的事经常陷入担忧和焦虑中不能自拔,他让欧阳笠每天下班前把艾米的治疗记录发给荣玥,时刻收到艾米的消息,这样可以缓解焦虑。

欧阳笠照做无误,并主动拿起一本《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的书开始学习,这对不爱读书的她来说百年一遇。

荣湛看见了会调笑一番:“你个颜控,对艾米很感兴趣?”

“才不是,我没那么高尚,”欧阳笠举高书本以表决心,“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同情哪个来访者,我是为了让自己以后少说蠢话。”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这是姐姐我众多优点之一。”

荣湛仰头无声地笑了笑,对她的临时用功既不制止也不支持:“我对你的工作要求很简单,你只要背熟劳动合同上的条款和内容,还有咨询中心签订的保密协议,清楚知道自己在来访者面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当然,在我面前你随意,我喜欢你的‘不专业’。”

欧阳笠作为治疗师的得力助手,读的却不是心理学专业,不止她,放眼整个咨询中心,除了荣湛以外,找不到第二个和心理学沾边的人。

“你聘请我,就是因为我不是心理学专业?”

“没错,如果你是,咱俩就无缘了。”

闻言,欧阳笠立马合上手里的书,狠狠地塞进书架里。

荣湛笑道:“看来我们的感情比想象中的更坚固。”

欧阳笠一挥手:“不好意思,我是为了保住八千美刀的月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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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段时间,无论是不是约定的治疗日,荣湛风雨无阻地通过老管家向艾米问好,每天坚持不懈,就像他晨跑一样。

不止如此,每次到了约定见面的时间,他都会备一份礼物送给艾米。

最初几次艾米会把礼物放在旁边,提不起一点兴趣,他对艾米说:“无论你如何处置礼物,你都有权接受。同样,无论你如何处置礼物,我都有送你礼物的权利。”

欧阳笠严重怀疑小孩子能不能听得懂。

艾米是否真的理解没人知道,可她确实在这方面有所改善,愿意拿起画板玩一会儿,她没有系统地学过绘画,出于孩童的本性,她无法拒绝在画板上瞎画一通的乐趣。

持续治疗已经过了第一阶段,钟商若是抽不出空,会换成管家或荣玥送艾米到咨询中心,少数时荣湛会亲自登门。

他和钟商碰过几面,关系却没有缓和,跟以往两大家庭聚餐一样,他们见面几乎零交流。

荣湛时常和管家沟通艾米的情况,为了艾米,他想心平气和的找钟商聊聊,可对方并不热衷和他讲话,有时候还会给他一种刻意回避的错觉,而且对方见到他似乎有那么一丢丢....紧张?

虽然这种表现转瞬即逝,但荣湛捕捉细节的能力超群,相信自己的专业能力。

至于为什么会紧张,他很难下定论。

相对于舅舅的难以捉摸,荣湛对外甥女更上心。

近期,艾米除了情绪消极不愿开口讲话,又出现了食欲下降的问题。

老管家担心的要命,逮住机会就问荣湛怎么能增强食欲。

荣湛知道艾米是出于自责才不肯吃饭,以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惩罚自己。他给艾米买了鱼油味儿的漱口水,要她每天使用三次。

没过多久,荣玥就打电话给荣湛,上来就问:“你想熏死她?”

荣湛变得更加苛责:“她的监护人都没说什么,证明有效果。”

“什么时候能停止使用鱼油?”

“让艾米确定一个目标体重值,达到目标才可以。”

“.......”

荣玥气愤的挂断电话。

这件事很快迎来了转机,艾米为了减少鱼油的使用,开始吃正餐,并且狂吃水果去腥,每次都努力吃光,若是看见其他人盘子里剩食物,她会指指盘子,再从兜里拿出鱼肝油漱口水,要那个人喝下去,不喝就不能下桌。

一周之后,艾米的体重增加。

荣玥再次拨通弟弟的电话,态度一改当初的豪横,变得温言细语:“艾米已经适应良好,她让我问你,是不是可以停止使用鱼油啦?”

荣湛心想,老姐真是能屈能伸,怪不得在商场上混得游刃有余,估计是没少陪着艾米吃鱼油。

“达到目标值了吗?”

“就差一点点。”

“好吧,”荣湛笑了,那是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善意和温暖,“不能把孩子逼得太急,容易适得其反,为了维护我在艾米心中好叔叔的形象,可以停止使用鱼油,不过她要答应我一件事,要在新送的画板上画一只小猫。”

“我想艾米会答应的。”

“我想也是。”

...

这天,又到了要和艾米约见面的日子。

荣湛照常提前准备礼物,他把正在休假的欧阳笠从家里叫出来,决定去中心街最大的商圈挑选一件富有意义的礼物。

欧阳笠抱怨了一路:“好不容易能睡个懒觉,硬拖着我出来东奔西走...”

荣湛好好脾气的模样:“我只相信你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