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司卡林 第40章

作者:青江一树l 标签: 破镜重圆 近代现代

“你放屁,你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当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江惟英的小白脸吗?你不就是靠着江惟英上来的吗?什么老院长小院长的,你们要不要脸?追着他的人可不少,有你就有别人,儿科新来的,据说跟你一个路子,我倒要看看,你们谁爬得高”

林预浅浅吸了口气,不知道是哪里疼,反正挺疼,但他维持着体面,只在检查自己身上的灰尘时轻轻按了按腹腔,没有察觉骨头有什么问题,便抬眼问秦兴“你还需要打我么?不打的话,我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忙。”

秦兴被迫凭空接受了谅解,林预离开的脚步平稳康健一如往昔,完全没有因为被他揍了而露出任何能让他愉悦的痛苦,想象没有达到效果,秦兴一拳锤在窗子上,玻璃应声而裂,他这才微带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

52-2

“情况不是很好,李主任刚走,开完药已经开始输液了,说是如果持续发烧可能会出现术后感染,哎,我已经交代在做准备了。”

护士长轻声交谈,林预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后侧目看向病房前座椅上的女人,护士长目光跟过去又是一声叹气,语气更沉重了些“算起来她起码两天一夜没睡了,就那么盯着病房,是个辛苦又伟大的妈妈。”

“嗯,她吃过饭了吗。”

“嗯?”护士长难得见林预关心人,脸上也浮现了一丝宽慰“没有看见她吃东西。”

林预在口袋里掏出了钱包,钱包里的钱币并不是很多,他将粉红色的几张都拿了出来交给护士长“麻烦您找人去买点吃的。”

护士长爽快接过“不麻烦。”她眼睛在扫过林预的钱包时眉头皱起,惊呼出声“啊呀,你的手怎么了?”

林预的手极其白,惨白,因此青筋跟鲜红渗血的擦伤都十分明显且突兀,这会儿指节都有些僵硬了,林预试着伸直再蜷起,看着微微发抖的手,他想藏已经来不及了,护士站前很快围上几个护士,纷纷露出焦急心疼的神情。

她们皱起的眉不像林预那样随时随地,跟眼里的情绪几乎不发生关系。

这些皱起的弧度都是眼里的关心堆起来的,真真切切,林预被人拉着手,小心翼翼地往他手背上涂双氧水消毒,紧张得脸跟耳朵都在发烫,却没有立即把手抽出来,渐渐放松了肩膀。

“谢谢。”

于是她们又笑起来,她们笑起来是好听的,好像身体的疼痛都会好一点的那样好听。

在她身边坐下的时候,林预有些僵硬地闭了闭眼睛。

“我叫,白铃,铃铛的铃”

白玲还是穿着这件紫红色夹着白的碎花衬衫,洗得太多,领子已经撑不起来,塌在肩上,她把纽扣系到了最高处,头发梳得很整齐,是个很爱干净的女人,她看了一眼林预,眼角一弯,全是沧桑皱纹“林医生,我今年才三十七岁。”

似叹息惆怅,充满疲惫,干裂的嘴唇掀閤缓慢,语调又轻,林预渐渐将背靠在了椅子上,轻轻舒了口气。

“别人都觉得我快五十了”

“不,你三十七岁。”

女人点点头,她眨眨眼,迅速抬袖子擦了擦眼眶“嗯,我三十七岁。”

“林医生,我很辛苦地走了很久的路,我找了很多医院都不愿意收我们,这种的医院...”她水亮的眼睛在四周看了一圈摇摇头“这种医院我根本不敢想的。”

“好心人捐助的定点医院,说是能治的,我把孩子背出了城,他受了很多苦,其实我知道很难治,不一定治得好。”

林预没有说话,他看着这件紫红碎花的衬衫背后,有一些地方抽丝了,有一些地方全是线头。

“应该是治不好,难的吧?即使是这样的大医院。”

“但是能活着我就特别开心了”女人咧嘴笑了,像是证明自己真的开心一般“你都不知道,我多怕黑夜,其实我也怕白天。黑夜一到,一天就要过去了,孩子也要睡觉了,看他的时间就又少了一点,但是白天一到,我就要去上班了,我还是见不到他的。”

“可以不上班。”

白玲摇摇头“不可以。”

“他的治疗是免费的。”

“好心人真的很好,救了我们的命,给了我们母子这么长还能相见的时间,我很想见见他,但是我无论怎么问,都说找不到这个人。”

“我不能心安理得的用这些钱,他也是很辛苦努力挣的,我也得尽所能地努力,这样才不会对不起我的孩子和我的恩人。”

“万事尽心就好了”

林预垂下眼睛,喉咙干得像一口枯井,他用力睁着眼睛,企图抵消一些溢出来的情绪,却被白玲轻拍了拍手,她的手不像她的年龄,枯黄粗糙,她这个人也不像她的名字那样清秀,但就像白玲说的那样,林预还是在她身上找到了一些熟稔得让他动荡的情绪。

“林医生,我知道你尽心了。”

她勉力笑了笑,手上的温度随即就要撤离,林预反手忽然抓住,白玲温柔而疑惑地目光投向他,林预紧紧握了下她的手心“你会原谅我吗。”

“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对我们很好,林医生。”

林预摇摇头,他只将那温暖干燥的手心留了浅短一阵就松开了,他的心情并不好,全身沉重得凑不出一丝分量能为白玲挤出些笑容来。

他甚至害怕坐在这里,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害怕小希降不下来的温度。

他也害怕每个白天和每个黑夜,怕时间,怕一切,什么都怕,最怕清醒,清醒的每一天都是对他的折磨,如果不是这些必须要完成的事,他更愿意成为一个无知无觉的精神病患者,那个时候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谁,他就会无所畏惧,再也不用担心害怕。

林预逃也似的离开病区。

他几乎忘记他要去实验仓报道的事情,迫切地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

去哪里呢,去哪里好?

52-3

林预浑浑噩噩地坐在一片狭窄的黑暗中,他显然是在这里获得了一些隐秘的安全感,但精神上稍一放松,身体里的疼痛就会立马宣泄而出。

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这次他不敢打开手机的电筒了。

总在这种满身不适的时候想起江惟英,林预知道这件事的本身很卑劣,所以他不光会想起江惟英,也试图去找找别的可以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平和下来的东西。

少得可怜,几乎没有那种美好的时候,他这辈子跟美好都挂不上钩,于是他最终能想到的一切,依旧只能跟江惟英有关,他确实是个卑劣的人。

江惟英这次会生气多久,离开多久林预不知道,他只希望不要太久,林预能感觉到他这次生了很严重的气,把做饭的厨娘都回收掉了,如果他不回来,林预连吃什么都不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操心过自己每天要吃什么,这种感觉很荒谬。

林预记忆中所有食物的味道都来自于江惟英,他的脑袋很聪明,即便不会做菜,但是看菜谱做出来的东西也都很好吃,也好看,跟饭店里的差不多,林预就学不起来,刚到国外的时候,吃不惯冷食,吃得最多的就是面包,房东珊卓严厉告诫过他不能每天吃面包,可是他找不到更方便的东西,于是珊卓教他做菜,教了各种中式最简单的菜式,林预都没能记牢学会,唯有土豆泥比较方便,加些牛奶黄油煮一煮也很方便好吃,珊卓告诉他,如果以后实在不会做放调料的菜就放甜的,至少不会太难吃。

林预这些年始终保持着这份宗旨,即使是在他后来彻底失去了味觉的日子里,潜意识仍然觉得只要是甜的,就都是好吃的东西。

突然就饿了,饿了也会想起江惟英,林预再次看向手机屏幕,内心隐约泛起酸涩,这次,就这么生气吗。

陡然间,林预觉得嗓子一阵麻痒,接着忽如其来的咳嗽就再也没能停,起初是断断续续,到了后来他不得不站起来咳,越咳越疼,肺像被一团棉花堵住无法舒张,不怎么好受。

林预心里暗道麻烦,吃药跟不吃药对他来说都是灾难,彻底咳过一阵,他乏力地在维尼熊的内胆里伸直了腿,到最角落的位置里找了处地方休息,他再次给江惟英发了短讯,等了些时间依然没有回复,他只好闭上眼,叹息声里失落难掩。

第53章

“老院长..情况怎么样?”老胡对着他无声摇了摇头,冯泉眼睛在室内环了一圈。处理完江惟英交代的事情后他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连家都没得及回,生怕不敬业。

他将材料全都整理好做了汇总,来的路上也粗略了解下这一夜的跌宕,上午的安静来之不易,像一壶放在燃气上开始冒小气泡的水,随时会因为老院长的离世沸出滚烫的水花和尖鸣。

院子外站了稀稀落落站了不少冯泉觉得眼熟或面生的人,那些人小心地朝内张望,偶尔三三两两地交谈,目光里多少都带了点期盼,他们不能比做高飞盘旋的秃鹫,只能说是聚集在腐肉附近的微生物,猥琐地窥视着,迫不及待想上前分解一顿大餐。

室内极安静,厚重的地毯踩上去没有声音,佣人端了些食物轻放在桌上,老胡朝窗子边努了努嘴,冯泉看过去才察觉是江惟英坐在那里,显然是已经维持了这个姿势很久,老胡又开始叹气,冯泉换了鞋接过他手上的毯子朝江惟英走了过去。

十几年过去,江惟英不再是随意躺在地上睡觉的恣意样子,他很清爽整洁,精致矜贵的修养散布周身,即使是在椅子上睡着,依旧会保持着良好的坐姿,衬衫系到领口,领带平整,连西装袖口下露出的衬衫腕口都是十分干净洁白的,全身没有一丝皱褶的痕迹,若不是睡着,外人是看不出他半分疲惫不济的。

毛毯轻轻搭在他膝盖的瞬间,江惟英皱了皱眉,他手一动,微微握了下冯泉的手背,一触即分,很快又不满意地再次眯眼重新睡了。

江惟英一直在各种七零八碎的梦里不断穿梭,明明没有睡熟,偏偏一个接一个做梦,典型的肉体想睡觉,大脑皮层不愿意。

就像走过来的明明是冯泉,他在梦里面看见的却是林预。

林预自己怕冷,就觉得别人睡着不盖被子一定会冷,能放暑假的都是大热天,那个下午他往自己身上盖了一层被,江惟英差点热死,但什么都没说,翻了个身背朝着一边冒汗一边忍了。

再想到这事,江惟英猛然又记起了那该死的两块五舒肤佳,那被子里也是那该死的便宜味道,热烘烘的,廉价的味儿大,他盖了一下午,身上那味道几十年都没散。

江惟英脑中闪过那一天林预的脸,梦境就跟着来到那个时间,这个场景一到,江惟英当下第一反应不是去寻找里面的谁,而是很担心会有人来叫醒他,至少现在,他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点。

“下午去看电影吗,诺兰的。”姜辞拿着不知哪来的预告的宣传单,从房间走出来顺口问了江惟英一句,林预盘坐在沙发上看书,姜辞坐过来占据了中间的位置后,他迅速将自己移到了另一只沙发。

江惟英瞥了一眼,用遥控器把电视换了个动物频道,兴致缺缺“你的意思是叫我去电影院跟人挤在一起看电影?”

姜辞也觉得不大现实,他把腿放在茶几上舒展开活动了下脖子“星际穿越,看上去不错,再说这不是你挺喜欢的类型么?”他不屑地看了林预一眼“稀奇古怪...另类的”

林预向来能无视姜辞言行,但他从来没看过电影,尽管少言寡语,却还是有点好奇地看了一眼被姜辞扔在桌上的宣传单。江惟英的衬衫穿在他身上有点空旷,这一低头就显得后颈纤细瘦弱,加上他又被那过长的袖子遮住了半只手,这么一看就觉得他一手抓着书一手迷茫地看着宣传单的样子很是可怜。

江惟英皱着眉,语气十分不耐“我什么时候喜欢了。”

正在看电视的姜辞吓了一跳“不喜欢就不喜欢呗”这时林预也收回亮晶晶的眼神,平淡地回到书上。

回想起林预十九岁的时候,江惟英之所以觉得他眼睛漂亮,倒不全是这双眼睛恰到好处的冷清弧度,它是干净澄澈的,会因为一点心动而发出纯粹直白的亮光,生出鲜活的灵气,至少能感觉到他是个人,三十几岁的林预已经没有这样的眼睛,不接受光线的反射,不跟情绪发生聚变,也不会再发光。

因为它不发光了,江惟英这些年寻找过很多双会发光的眼睛,年轻相似的,干净澄澈的,就像杭稚。只是看久了他还是会觉得不一样,配件不是原装,总归膈应。

第一次是个神奇的词,人类是个灵长类感性动物,第一次发生在人身上的东西都会被身体里的记忆细胞当成一个固定模版,很难消磨掉,就像这场电影三个多小时,具体放了什么江惟英总是不记得场景,即便他后来看了几百遍也一样,而事实上就是因为当时的那个他,第一次看的时候眼睛里就不是这部电影。

林预确实非常喜欢这部电影,屏幕上的光和影在他的眼睛里投出了各种灰蓝的色调,像在运行着一个有边界和具象的宇宙。

“看得懂么”

午夜最后一个场次的电影,观众稀少,安静至极,只有电影里主角在低语,江惟英昏昏欲睡,林预的眼睛还在盯着屏幕放光。

江惟英抓痛了他的手,他才分开眼神,迟钝迷惑地回答“我看过这本书。”

“哦?”

林预把视线又转了回去,语速很慢,表情有了一点细不可查的幅度“侧重点不一样了。”

江惟英还在把玩他柔软的手心,他们默认这段不合规的关系已经大半年,在林预逐渐发现江惟英并不是重欲也不热衷肉体之间的关系后,他对江惟英的任何举动都适应得很自然,即便是大庭广众被咬了耳朵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天生缺少羞耻感。

讨厌林预的人太多,包括姜辞,他们都觉得林预很装,势力又虚伪,跟他贫困的出身不符,只能蓄意依附江惟英,甘愿做他的跟班和玩物。其实江惟英知道,林预是真没装。

也只有江惟英知道,林预修长细腻的双手,柔软顺畅的漆黑发丝,甚至身体从头到脚每一块被精心维护的皮肤,都与他身份没有半点不符。

江惟英能在江伯年眼下毫发无损地长到这个年纪,自然也有江伯年插不进手的力量,林预是什么样的身份,从他出生的那一秒起,外公就已经为他做好了发展预案。

每一年,林预长成了什么样子,长了多高,学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会有人统计成档案发到他的邮箱里,他们如此细密地监控着林预的成长,生怕有朝一日对江惟英造成威胁。

只是谁都想不到,江伯年能把情感削薄到了这个地步,十八年,不用姜家操一点心,林预存在的痕迹就已经被抹消干净。用完了林预最后那一点能用的髓液,他被有意无意地安排了一个身份,特意送到了自己身边,这一举动,既像对姜家的安抚,又是对江惟英这唯一继承人的表态,不仅让姜家彻底放下戒心,也让江惟英嗤笑了江伯年一生。这样苟且胆小,卑劣低贱的人,竟配做他的父亲。

可林预却被蓄意养得纯净,一具没有任何特点的AI,尚未拆封,就连同自身制式刻板地生存方式一同交到江惟英手上,使用说明上明明白白示意“你要他成为什么,他就会成为什么”

他本身就是被冠名的礼物,再不济,还有条在医院活下去的前途,江伯年把他们两个人每条路都算好了,唯独没算过林预的脸顺江惟英的眼,林预身体里那另一半贫穷低劣的基因在他身上没有半点痕迹,江惟英满意极了,他想要林预成为一个宠物,像别人可以抱着睡觉的那种白绒绒温暖的东西,他只要林预成为那样的东西,放在被子里一起睡觉。

对此江惟英始终有一种肤浅的快乐,在看着林预沉迷于电影的每一分一秒里。

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把江伯年的阴谋进一步完善了。

就像林预看过的这本书一样。

那是林预住过的房子里唯一的一本课外书,是他三年前让外教带进去的,在林预还不知道以后会遇到什么的时候,江惟英就预判过他们某一天会坐在某个不期而遇的地方,不经意地讨论起这个灵魂深处的共鸣。

总会有交集的,不是么。不在这个三维,也会在时间的第四维,早晚的事情而已。

早晚他们都要相遇,从江惟英认下他那刻起,他就会成为一个史瓦西半径最大的黑洞,林预这辈子都逃离不了的地方。

而这件事,林预永远不会知道。

彼时的江惟英年轻骄傲,可能自己都意识不到,他看林预的眼神是一寸一寸地,略过每一寸皮肤,都像是巡视自己的领土,填满了彻彻底底的占有。

他把所有的环节都铺排得完美无缺,才会在接近清晨的无人街道上跟林预并排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