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司卡林 第47章

作者:青江一树l 标签: 破镜重圆 近代现代

也同样温柔地告诉他“但是你不可以,你不配。”

“你只是一个试管里的试验品,你有你要做的事,不然你不会存在在这里,这些年,我放你出来也只是让你看看这个社会,想明白这件事而已。”

林预渐渐也就明白了,十万块钱,是他能来到这个世界的票价,这实在是个太过庞大的数字,纵使他这辈子都在为这十万块还债,依旧还没有还清。

而且感情这个东西太复杂,有些人生来就有,就算没有,别人都会给,可他生在试管里,长在空心的混凝土里,给过的人,除了死掉的林家文,只有离开他的江惟英。

他们给过的感情,都深深地在林预心里扎过根,开过花,可林预觉得自己养不活它们,又或许他本来就不配拥有他们,认清了这一点,他对这个世上的生存法则就很屈服了,那些不能得到的东西就好像天生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有,那也是类似于商场陈展在橱窗里昂贵的奢侈品,林预再喜欢,也都是“我只看看,我要不起”

他的胃终于不再出血,但终日难受,在江惟英彻底消失在他生活里的第八天,林预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正常进食,连喝水也只能缓慢地喝下去才能被这个身体接收。

从此他最害怕的事情就从天黑天亮的睡不着觉或是醒不过来变成了吃饭,渐渐地,连时间的走动他都觉得可怕,到了那个点,得搞点东西吃,不塞点东西进去,胃就要让他受罪,但是东西放在他面前,他的眼睛嘴巴喉咙全部都受罪,它们很痛苦,食物进入嘴巴他不敢嚼,生怕惊动毛细血管的集体排斥,食物在喉咙里借道,那是第二重难关,林预憋红脸全身心抵御往上翻腾的压强,直到打赢了自己,把东西成功送下去,每天这样的战役要轮流两三次,林预真真正正觉得自己活不下去,就是这些食物开始的。

他从玻璃管子里爬出来一趟不容易,他相信世界上是有除了白以外别的颜色的。这让他一个人在外非常孤独的时候他都没想过要去死,被固定在床上打针取髓取精取血的任何时候他也没想过去死,唯独在吃饭的时候,他没有一次不想死,不再憧憬明年下个月明天下一秒,一想到还有饭没吃,那就只剩下没有任何希望的绝望。

客厅电视机上定格了一帧电影画面,林预躺在沙发上,没睡着的时候偶尔会瞥过去几眼,不知不觉这电影已经支撑他又过了小半个月。

黑人chris在逆行的人群中行走,他笑着哭着,开始鼓掌,这个画面美得像结局,林预躺在那里无数次重复电影里每一个场景。chris躲在地铁站的卫生间里不敢发出声音,用脚抵着门愧疚而屈辱地流泪,chris追着时光机努力奔跑,chris终于修好了骨密度扫描仪,那盏灯在楼道里亮了起来,chris花光了所有运气遇到了他的上司,他说他的上司长得像是个会给他一个拥抱的人,chris用所有的钱给老板付了违停费,chris考完了试,chris得到了工作,chris收到了老板还给他的五元钱,chris完成了生命里每一个动人的部分,那些没有看上去那么容易的所有,被轻轻地问候体谅过,短短一瞬他就能原谅所有生活的苦难。

林预把chris定格在人群里,就好像他也在那里,只有站在那里,在每一天光临的时候他才能有一点走出门去的勇气。

第60章

“感觉怎么样?还行不行?”江惟英闭着眼龇牙咧嘴地起身,姜辞往他背后塞了个软枕,笑着在床侧坐了下来,他观察着江惟英失去精心打理的头发,此刻已然乱成了一团鸟窝,浓密得张狂,令秃子艳羡“不知道被剃光后还能不能长出来这么多”

“...滚”

“我倒是想。”姜辞接了杯水自己喝了“老爷子让我看着你呢,看不好我也得死外面。”

“但我说啊,你用这个自我牺牲的方式赖在国内肯定是没用的,我无所谓,可你这个情况撑不住多久。”

江惟英两指揉按着太阳穴,眯着眼睛缓慢睁开,面色灰暗,漫不经心道“无所谓”

“切”姜辞不屑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叹了出来“反正是肯定撑不到你那只小瘟鸡有能力执掌大权的那天。”

江惟英横了他一眼,苍白的脸色伴着一头乱发显然没什么气势,姜老爷子性格凛然,说一不二,跟这样脾气的人反着来是挺费力的事情,江惟英相当讨厌费力,甫一看到姜辞出现,他还挺激动的,激动到没多久就昏过去了。

昏是真昏,几天没睡觉,他找了个比较干净又方便姜辞抬得走的地方,躺下不多久就睡着了。

去医院呆了几天,宋蓁也不知道是怎么得到的消息,缠着他在林预床边斗了两天地主,林预不怎么清醒,失了魂似的,睡着了也是一脸疲惫,比宋蓁这种真正缺心的人都显得更半死不活。“给他弄点安定,让他睡个几天不就好了”

“你是傻逼吗,这东西能随便用?要不你也去考个执照好了。”江惟英压低了声音,毫不客气地甩出了大毛。宋蓁见被压了一头,小毛和三个二顿时没了出路,悠哉地凉笑了一声“也行啊,反正你们医院什么人都能当医生。”

江惟英听完也乐“你八卦听得倒不少。”随后他真把医生叫了过来,他们在里面斗了几天,林预就睡了几天,整个特护病区被封锁了一样,除了有人在调节剂量,就只剩下压得极低的“炸”江惟英在头要被宋蓁炸开前,自动离开了,上午走的,最迟中午席境就能收到宋蓁的出院通知。

倒不是江惟英不信任自己医院的能力,他们的仪器设施已经达到了超一流水平,但是在操作经验和眼界上国内并没有条件到达尖端,他掌权这些年,所见识过的科技水平已经远远超越了公之于众的所谓“医学奇迹”。

那些他能见到的东西并不是每个医生都能见到的,哪怕他们再优秀。

更别说能熟练掌握和操作的人,简直屈指可数。如同三维空间的人无法理解四维一样,身处在平面世界,去看立体的东西,对于江惟英来说第一感觉已经不是惊讶,而是很清晰的绝望。

越是能近距离的理解这样的差距,越是很能清晰地明白越不过那道鸿沟,十年不行,一百年也不行,这世上最为难人的事情就是无能为力。

见多不一定识广,还会抑郁。

江惟英太抑郁了,尤其是看到自己的脑片,那玩意儿的出现跟个玩笑似的,像只小水母趴在他脑子的深处一点点覆盖他的神经,但他想了一夜硬是想通了,这区域里长出这东西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这块地方煎熬,反反复复在这片区域里跟林预撕咬纠缠,陷在里面出不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和记忆乱成毛线,他曾经日日想着绑住林预,想着怎么弄死他,但是他还没来得及下手,自己就被自己绞杀了,CPU太过于执念一样东西,超负荷的机体总是要先出问题,江惟英终于把脑子想坏了,到了极限,脑子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他让江惟英在那块记忆的区域里长了个瘤,逼着他在活着跟遗忘之间只能选一样,林预果然是个有毒的东西,是植物就是有毒的植物,是动物就是有毒的动物,是癌症那就是长在江惟英脑子里的毒瘤。

那些傻逼把他的脑子研究了个透彻,推演了无数遍切除过程,最好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江惟英都看过,他不怎么满意,一年又一年,他容忍它慢慢长大,压迫到他的眼睛他的神经,渐渐发现跟这个瘤相处要比跟林预本人相处容易得多,至少它不用让他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人类已经这么渺小,小到生活里大部分事情只分值得不值得而已,剩下的都叫“无所谓”

姜辞老觉得他是自己想死,也不是,他只是觉得无所谓,因为他生命里剩下的全都是“不值得”。

姜辞在床头柜上随手翻了本书,整齐堆着的书跟江惟英本人形象完全不符,他看的书都冗长晦涩得离谱,什么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印尼众神遗落的珍珠,姜辞看一眼都眼睛疼,只好迅速又合上。

“我下午走。”

“嗯?”姜辞一瞬之后瞪眼“下午?美国?”

江惟英扫视了一眼室内的东西,他大部分衣物和私人用品都已从林预住的地方清除了,除了一部分送往林预那里,其他的已经跟冯泉一起飞去提前安置了,老宅这里在他离开后也将一件不留,他讨厌麻烦,不喜拖沓,也同样厌倦了互相纠缠的生活,虽然林预并不是会纠缠的人。

“是,我下午走,你可以让那边开始做准备了。”

姜辞脸上炸开了一朵花,片刻后嬉道“你这个决定很英明,但怎么生怕自己下一秒就后悔似的”江惟英冷笑着看他一眼“你是不是没听明白?”

“我的意思是我下午走,你留下。”

“什么东西?我留下干嘛?什么叫你下午走我留下???我留下干嘛??”

江惟英把背后的枕头拿出来扔掉,闭眼躺了下去“你猜吧。”

任凭姜辞跳着闹着,江惟英始终不再吱声,姜辞声音越大,他越是倍感轻松。

“江惟英,手术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记忆认知跟肢体协调问题,这都是可以纠正的,你到底怕什么啊,准备了这么多年,技术早就已经到了成熟阶段了。”姜辞抓了把头发崩溃道“宋蓁换了颗心都还是宋蓁,你难道切了点脑子就不是你了吗??”

江惟英幽幽道“他要是分得清他是谁,应该就不至于是个神经病了。”

“我还不想当个神经病。”

姜辞语塞,他把枕头狠砸在江惟英身上,愤怒道“Fuck!该死的同性恋!”

第61章

雨的声音叮叮咚咚的,被风一吹簌簌一阵拍在玻璃上,林预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是下雨了,空气闷得厉害,含氧很低,突然就压得人喘不过气,那种悬空落不到底的感觉又一次侵袭了他,他摸了摸心口,心脏跳得很快,在它归于平静的时候他感觉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遗失了,但他死也想不起来是什么,这样空荡荡的感觉让他不知所措,拉开窗子,雨水袭面而来,扎得眼睛里都是湿的,他伸手接了把雨水,指尖凉得厉害。

“林预”

“林预。”

直到肩上被拍了一下,林预才转过身,确实是有人在喊他。

“顾医生。”

顾星移挑挑眉,他手插回白袍里,脸上笑意零星“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了。主任也不合适了,传说你已经是执行代院长了。”

林预没说话,科室里的冷落让他没什么地方驻足,实习生畏惧胆怯,资历长一点的懒得说话,差不多级别的人能保持沉默估计就已经是尊重了,准确来说,连林预自己都能感觉到这是种排挤,更何况李修把一切安排得仅仅有条,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不用他操一点心,在哪都显得多余,故而最近大多数时间林预都尽量不出现在医院,只是偶尔实验仓需要他定期来参加项目检测他才会踏出门,出门的这天他也会过来看看林希。

没想到会遇到顾星移。

顾星移把窗子关上了,隔开了雨声,林预有些迷茫,他微微眯起眼,说话听上去很是刻板冷淡“有什么事吗。”

“没有,就是告诉你一声,那小孩辞职了。”

“谁。”

“杭稚,也不算辞职吧,主动离开总比被辞退好一些,毕竟是个严重事故。”

林预又迟钝地思考了一阵,点头“是他的错。”

“确实啊。关心则乱。”顾星移叹了口气“听说院长去国外进修了?”

林预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没告诉你?”顾星移好笑地问道“你们分手了?”

林预想起江惟英说的话,再一次点头“他说我们分开了。”

顾星移一阵惊讶,再看林预的表情,稍一思索,压制着一脸不可思议认真道“哦,一般他说分手了,那就是分手了,代院长....是..分手费啊?”

顾星移心想这分手费还真是高得离谱,林预看上去即不是很伤心也不是很难过,但最近发生了不少事,他涉入其中到现在为止也依旧没改变太多,还是跟往常一样冷淡冷漠,正常得都有点不正常了。

他抽出手又拍了拍林预的肩膀以示安慰,林预毫无反应,顾星移说“我也是来看林希的,看见你在这顺路也给你道个别。”

“我要离开医院了。”

要想从林预脸上找到意外的表情,比去深海里捡颗星星还要难,顾星移笑起来“林预,如果有一天你能懂得沉默会让你失去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你还会沉默吗。”

“人总是会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别人对自己的想法,在医学的某种角度里,这也是一种精神类的自我保护机制,只有提前预知了最坏最恶劣的结果才能在真正的结果到来之前获得最大程度的免疫,这对于承受最坏的结果来说,其他都已经是幸运。”

“但沉默就是一种默认,默认不挽留,默认自己对别人的恶意,那不是宽容大方,是加倍伤害,已经不是物理能免疫的了。”

林预游神一样的注意力短暂地集中在一处,他淡淡摇头“我不是很明白...”

“你明白啊。”顾星移打断了他“你当然明白,想想你为什么会不喜欢杭稚。”

“我们正常人都喜欢他,杭稚年轻帅气,朝气蓬勃,也热情,对每个人都面带笑意,也会尊重地叫你一声老师,试问,谁会不喜欢杭稚?”

林预在脑子里饶了一圈,他想说他并没有讨厌杭稚,可话到嘴边咽了下去,反问道“所以,江惟英跟我分开是..因为喜欢杭稚?”

顾星移愣住了,他皱着眉打量着林预,忽然就理解了江惟英的两极分化的癫狂,他摇摇头“你说反了,是因为江惟英喜欢杭稚,所以你不喜欢”

“有什么区别?”

顾星移转身走了“有的,我们语文老师教得好,你的语文老师死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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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预没有语文老师,教他功课的老师不仔细看看他们的脸都难以发现他们长得不一样,不苟言笑,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准点到达,按时离开,无恶意无善意,林预学习一切事物的同时也会学习他们的表情和情绪,一切都是制式般标准规范,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久而久之,那些本该庸常的东西,反而就被隔离在认知以外,他确实很像一具AI,新鲜的世界对他开放得太迟,过了那样的年龄,再接受什么都显得迟钝迷茫。

雨一直下,入秋后几乎没有停过,小希依旧还在重症呆着,白玲每天在各种商超便利店打工,只有午夜过后才能看见她坐在走廊里边吃饭边睡觉。

林预越来越不想出门,不知道是天气还是身体原因,一天比一天冷,连呆在那个黄色卡通熊的头套里都比外面舒服,他在院里行走已经不多,偶尔遇到李修也都在意外的情形下,林预每每都能赶在他欲言又止的僵硬之前迅速逃跑。江惟英搬走以后林预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签字,一开始还会看一下内容,到了再后来他已经完全签字签到麻木,别人要他写什么,他就写什么,有时候陡然看见江惟英签的名字在上面会觉得很熟悉,有时候又觉得太陌生,陌生得很空旷。

冯泉再出现的时候非常沧桑,衣领皱着,精神疲惫地坐在长椅上叹气,他约了林预在医院见面,林预也同意了,但人迟迟没出现,他的时间太紧了,薪水全靠命换,他拿了几分文件来找林预签字,林预迟到了半小时,冯泉不住地抬手看表。

林预也很有耐心地等了半小时,实在是等得困了,他才出声“不签字吗。”

冯泉真实地吓了一大跳,脸上瞬间的慌乱让他差点弹跳起来,瞪大眼睛竖着毛发,神经质地看着长椅另一侧动也未动过的卡通熊“林.....”

“嗯..”

这东西保暖,在林预的思维里,它行走方便,不怎么引人注意,经常在病房外面看一眼小朋友的时候也不会多影响护士医生的工作,他们对于一个卡通熊义工的容忍和友善,要比对一个林医生和代院长宽容得多。林预以为冯泉多多少少会说一些江惟英的近况,但冯泉至始至终都没有提过一个字,这份补充协议上依旧是江惟英的亲笔签字,林预拿在手上,大大的头套里看不到任何表情,看上去像发呆一样,冯泉也没有催促,又是过了很久后,林预才淡淡开口“这份协议,我能带回去看一下再给你吗。”

冯泉顿了顿“可以的,但是要尽量快一些”

内容信息量巨大,有法人变更,债权变更,股权转让还有一些私人财产的划分,林预却只看到了公章之下江惟英2006年的那张年轻照片,照片上他直直盯着镜头,眼神很冷硬,每一根头发都笔直地立着,很张狂也很张扬,满脸都写着不好惹,骄傲得很过分。

林预拿着这文件,心里瞬间就满了起来,明明抓在手上,又总是要抬起来翻看,回家的路上都比往常要快许多,路上,地铁上,公交上,好像是得到了很重要的东西。

回到家,林预关上门,他不再注意电视上播放着什么,而是很认真地打量起那张照片,他放在饭桌上,摆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铺在床上,渐渐地他就开始想着,这是要还的。

“这个我也不能有么...”

他指尖碰到江惟英的照片,凉意让他若有所失,他不知道别人一般用什么表达失望,江惟英不表达,但林预知道他总对自己很失望,他的失望像夜晚的潜水艇,没有温度没有光明,总在深夜里潜入冰冷的海底,无止境地孤独游行。

这份寒冷在睡不着的夜里终于游到了林预的身边,他再一次觉得江惟英应该是会在的,但这次真的不在了,这空落的真实感,让他的脑子时而混沌时而清晰,混沌时分不清他到底要做什么,清晰的是他第一次那么希望江惟英还在身边,他欠江惟英道歉,也许他道歉了,江惟英还是会原谅他的,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的,他一定不会喜欢杭稚的。

林预用脑子这么想着,心里却没有着落,一夜之间想着各种去找江惟英的方式,要怎么跟他道歉,要对他说些什么,睁眼到天亮,直到微曦光线照在脸上,他才落寞地眨了眨眼,轻手轻脚地将那一小块照片从页面小心地撕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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