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司卡林 第62章

作者:青江一树l 标签: 破镜重圆 近代现代

四天,接近九十个小时,江惟英都没能真正意义上合过眼。偶尔哪次眨眼慢了,就会睡过去几十秒,猛然醒过来就像是已经过了十年,十年复十年,最不长久就是时间。

江惟英算是见识了,他也认输服软了,林预确实是顶厉害的。

高烧不退的几天里,每个人都担心他这么下去脑子要烧坏了,烧出个脑炎就不得了了,江惟英不觉得,他始终认为这对林预来说是家常便饭,但一天,两天,三天,他亲眼见证着越来越多的药在林预身上失效,而西药之猛已经到了江惟英看着都捏一把汗的程度,再这么下去,烧退不掉,免疫细胞都要死光了。

可他真是反复地烧啊,烧得江惟英已经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看着敷在胸腔心口区的冰袋成了一袋又一袋温水,江惟英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盯了一把梳子足足数十分钟。

当他把林预小心翻了身,掀起了所有覆盖时他才发现林预曾经笔直的背脊已经不那么美好,没有了肉和肌群的包裹,支骨嶙峋,毫无美感可言,而他当下又与一个屠夫别无二致,正吝啬阴狠地在每一截早已剃光了肉的骨缝里使劲刮出最后的血丝。

他刮啊刮啊,梳子的齿尖深深陷入了他的手中,每一道在林预背上用力留下的血痧,无一不扎在江惟英的掌心,都说十指连心,但江惟英从来不知道,原来连上去会这么疼。

不同于上次,他可以转过身不去看,这次由江惟英亲手刮出来一道道血痕,如同施在林预身上的酷刑,林预即使神志不清无法清醒,可是受痛的神经让他全身汗毛乍起,微微细颤,他忍住了痛,不发出声音的样子总让江惟英产生了强烈的错觉,这些痛好像长满了自己身上的各个角落。

一点水迹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洇湿一小块衣衫,温度很快就被空气稀释掉了,林预的脖颈间陡然多了一片冰凉,林预被水痕惊到,目光沿着那痕迹落到了江惟英深埋在肩窝的脸上,顾不上输液管里回流的血,他摸到了江惟英的脸,他还是保持着那别扭至极的睡姿,极力地蜷在身边,依旧还是那张即冰冷又残忍的脸,闭着眼睛没有表情没有悲喜,可那叫眼泪的东西,分明还是会从这双眼睛里往下掉个不停。

他难过得好伤心,可他的眼泪跟他的表情却又是那么违和,有关于江惟英的一切,都违和,林预根本理不清。

他因擦不干江惟英的脸而害怕,又因为嘶哑到发不出声音的嗓子而着急,林预费劲地侧了下身体,肋骨的疼痛令人窒息,偏偏在他转身之际江惟英将他狠狠往前一紧,林预死死咬住牙,没发出半点疼痛的声音。

“江...惟英”

江惟英的手臂太用力,林预挣扎不开,一身虚汗,半晌过后,疼痛稍缓,林预喘了几口气,拔掉了针,小心地伸手抱住了他,填满了两颗心之间最后的缝隙。

他们出生在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地方,没能在同胞里变成彼此,但血缘终归是很神奇的东西,互相靠近,互相吸收,两段频率只要距离够近,就是同一段共振了,在此之前林预从来没想过自己是不完整的,他的世界空旷得能装下所有季节的风,总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是吹不走的,却原来并不是这样。

这个人在风里停下来了,哪怕是片刻,但这个人的温度是真实存在的。

林预从来就什么都不想要,从出生到有了记忆,从有了记忆到记忆里有了颜色开始,他的生命就只剩下目的地,那是个能看到归属地的终点,他从试管中来,活在试管里,将来死于试管中,这才是他的一生,他明明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归属感的人,他从未期盼过他能从这个世界上得到什么,更何况还是江惟英。

他该是个多卑劣的人,才能生出这样的幻想。

每样东西都是有期限的,最长一辈子,最短也是一辈子。

他也真的贪心过,如同眷恋过那林家文那浅尝辄止的亲情般,眷恋江惟英给予的一切,他的照顾,他暴戾中的温和以及,他无法命名的感情。

可林家文因为自己那一星半点的期盼,失去了生命,他又因为曾经这些因果,偿还了一辈子,终于是环环相扣,能量守恒。

那时的他已经不敢再有所指望,贪心是没有形状的,每个边界都会被欲望无限增大,他想江惟英也是,可他还是开始恐惧他需要偿还给江惟英什么,毕竟在他有限的时间里,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拿来抵债了。

他迫切地想逃。

可等他逃遍了大半辈子,却发现还剩下小半人生,于是他又想用这小半人生去贪心那没能归属的感情,熵增熵增,他们之间的熵终于增到了临界,在他看到那一块江惟英的头骨时,他的熵就已经被满世界的风吹得再也堆不起来了。

如此兜转一生,他依旧还是那个卑劣至极的人,害死了所有人之后,竟奢望自己能得个好死。

他怎么配呢。

他欠了江惟英太多,这短短一辈子,能停在这个时刻都已经是对他的宽容,就算用死几次才能去换这个怀抱的温度,他也会非常愿意,心甘如怡,直到最后一次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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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了多久”

江惟英醒来的时候林预正在摸他头顶的短发,也许是在找那手术的痕迹,手法很轻,微皱着眉,江惟英睡得疲惫,问了句话下意识地用额头蹭着林预的脸,林预收回手来,他看着江惟英的目光柔软,多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他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江惟英也没指望他知道,轻轻把他放平了想问问他疼不疼,林预却没松手,他唇上干得起皮,发出的声音也像被撕开的纸一样。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你会做个什么”

林预以为江惟英会像看精神病一样看着他,但江惟英一本正经地给了他一个回答“蜻蜓”

“为什么”

“我来看看你,看完就回去了”

林预抿了抿干涩的唇,江惟英没有问他下辈子要做什么,他把林预的手从身上拿了下来,用温热的毛巾给他擦了脸和手,又亲手拔了林预身上的导管,顺便清洁干净他的身体。林预一直都在看着他,小心翼翼地。

如果有下辈子可以选,他一定要去奈何桥边当个孟婆,等每次江惟英来的时候就让他多喝几碗汤,好让他再也不要遇到一个叫林预的人。

第79章

林预醒了后精神上还是支撑不了太久,嗜睡,加上肋骨的断裂,整个人都萎靡着,人醒了,但算不上清醒,时常沉默却目光小心地看着他,时常又一个人陷入茫然,江惟英跟他说什么他都给不出太多反应。江惟英本打算在医院再呆两天看身体恢复情况,可林预越来越焦躁,他在背过身的时候把指甲尖咬成了锯齿状,午夜伸手滑过被子的剐蹭声总会让江惟英不受控制地清醒。持续的少眠对江惟英来说很难熬,偏偏林预白天又睡得不错,他却没有那个时间。

带着林预出院的时候,他抱了一把,又轻了很多,一双腿放在臂弯里可以完全圈起,明明分开时还是挺高挺稳定一个人,忽然间就消失了一半。

医护推着空轮椅跟着他一路走到停车场,江惟英点了点头示意用不到了,司机是个黑人,很有眼色地过来开门,似想接手他手上的重量,被江惟英扫了一眼,讪讪低头退了回去。

他端着林预坐进车里,江惟英觉得他们分开的这些时间都没有让林预对自己得依赖减少半分,也是奇迹。

林预早晨只吃了几口土豆泥,每一口都像是在跟思想作斗争,要了他的命一样,吞咽这个动作对他的刁难比让他腹背皆伤来更痛苦,但他也确实是忌惮江惟英脸色的,忌惮的效果是多喝了杯高糖的蛋白粉。

“怎么了?”

林预只是皱了皱眉,闻言侧了下脸,江惟英立即意识到是他坐在躺在自己身上,位置太高,外面的光线正好照在他眼睛上了,他只好抬手给林预挡光线,气笑道“你怎么能娇气成这样?”

林预抬手缓缓抓住他罩在眼睛上的手,江惟英眉头意外地扬起,紧接着林预更让他惊讶了。

他用江惟英的手背在自己脸上靠了一会儿,又用干燥的嘴唇轻吻了那只手背,江惟英被那粗糙的质感惊得一抖,林预却抓得更紧了,他的眼神很久没这么清明过,小心又认真地说道“我想看看你头上的伤口。”

江惟英神色一凛,林预下意识将身体坐直“我想看一看。”他眼睛里只有江惟英尽在咫尺的头发,总想上手去看一眼那些伤疤,江惟英看了他半晌,反握他的手松松靠在椅背上,淡笑道“还以为是什么,回去再看吧。”

江惟英说话间胸腔的震动传到他身上,林预只好把自己又靠了回去,说实话挺失望的,他近来健忘且脑子糊涂,不一定下次还能记得什么“那你不要忘记。”

“你怎么不问我要去哪?”

林预埋在身上说话也是嗡嗡地“不重要”

“要是杭稚也在呢?”

林预身形绷紧了一瞬,江惟英担心他骨裂的地方又要疼,伸出手掌摸了摸他胸腹,林预像只老掉的猫一样,撒娇争宠全然不放在眼里,但摸一摸顺一顺又会在掌心软成一团。

“也不重要?他要是在,你可就是小三了。”

林预被温热的掌心熨帖得舒服,江惟英眼里戏谑的笑意跟窗外一略而过的风景一样浮浮沉沉,他轻轻摇头,长了很多的柔软发丝被这个动作渗进了江惟英衬衫衣领中,戳得心口发痒。

“不重要了”

“是吗?”

林预又困了,眨眼缓慢“你喜欢他的话,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江惟英好像又笑了一声,林预过分依赖这胸腔里细微的震动感,在这块地方他觉得所有疲惫都被释放干净了,从而能沾头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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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能优越的车在道路上疾驰,车内感受不到半分颠簸,江惟英虚拢起臂弯,林预沉沉地躺在了最适合熟睡的位置,他的身体情况眼看着每况愈下,体内的免疫细胞早已疲于抗争,勉力支撑着他的活动能力已是不易,情绪上若是再有大的波动,估计很难维持清醒,在这种困境里,饱受煎熬的不止林预一个人,故而即使他说着不重要,江惟英也不希望再使他应激。

所有的计划安排都被这几天发生的事打乱,江惟英看着他睡着的样子,心里只能又再一次劝自己“算了。”

具体是什么算了,林预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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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惟英没有在这里常住的打算,之所以选择这个城市,除了医疗技术跟设备都相当先进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对外金融的接纳性相对中心城市来说更优越,是个极好的中转枢纽城市。江惟英个人资产几乎不上台面,但与他相关固有资产市值已经是一串相当长的流动数字,这些数字会随着股市上升或蒸发,长度只会变得更长,唯独很难拿出来变成堆砌在家里的真金白银。他花了不少精力才把江合旗下主要产业地股份提纯,剩余的东西要么是没什么前景,要么是夕阳产业,要么就是实在乱得等同于坏账,他实在懒得追究。

他走之前把大多数事情都委托了集团处理,那是个强悍的系统,人才设备俱是顶尖,数据中心深埋湖底,根本不劳动人操一点心。

可他还是留了些糟心事给林预,那些对林预来说焦头烂额也摸不着头脑的东西,连集团都看不上眼,何况没有江惟英的指示,集团更不会插手过问,林预不懂,冯泉够聪明也许能猜一星半点,至于再也没有联系过他的那个表弟,估计已经彻底寒心了。

林预不在国内,他也不在,大会开不起来自然要乱成一锅粥,江惟英乐见其成,乱有乱的好,他没打算理会。

曾经守着医院,就像守着一片故土,不过他的故土是万恶之源,他一边打心底里恶心一边虚为委蛇,实在没什么事干的时候,倒也能跟医院相安无事。可即便身处中心,他也从来没觉得这是什么干净的地方,之所以能呆下去,原因也是很离谱,他就喜欢看白大褂,各种各样的白大褂,各种各样的穿着白大褂的背影,他站在一条河里看一群鱼,却只等其中一条鱼。

现在等来了,那这个医院对他而言自然就没什么用了。

只是可惜了一些人。

世上大多数人与人能相处下去的原因都只是因为有价值可以利用,任何关系都一样,如果能各取所需,那就是很完美的了。也曾以为顾棠雨多少能有些价值,不过在利益面前,亲女儿亲儿子都只是工具罢了,顾棠雨没价值,江惟英只能换一个,所幸顾星移确实没让他失望。为他拿到了清除顾氏原始股的关键资料。稀释股权,以利谋利,资产早已流向四海之外,往大的方向追究起来,顾家可以没有下代。当然,顾星移也不会有,安全问题更致命,江惟英也不能成为顾星移的靠山,但可以把顾星移送得更远,钱做不到的事情,权可以,顾星移所在之地,已经是顾家几辈子都够不到的高度。

江惟英对他,是还了情的。

而对姜辞则复杂得多。

江伯年还没有病入膏肓之前,也忌惮过一个人,他的老外公。为了讨好这个曾经权势滔天的老人,江伯年眼也不眨地将自己的亲儿子当成物件奉上,以表那绝无二心的诚意。

其实就算没有林预,也没有人能夺走江惟英的一切,哪怕是江惟英自己。

对姜晟来说,江家如今的一切,都离不开他的扶持,本就是他的。

否则为何姜辞小小年纪要背井离乡,远离父母,来跟他一个性格怪异不好相处的表哥作伴。

因为他有的一切,他的亲孙子,他姜家的下一代,至少也该有一半。

可惜姜辞生来就父母双全,被各种宠爱浇灌着长大,他不懂世事阴暗,更不明白人心如蚁穴,远看千疮百孔,近看头皮发麻。

何止顾家,顾氏一家受董事会里的大小股东拥戴数十年,每一份股权的流失路线何其相似,绕了大西洋走一圈,最终归拢的地方对江惟英来说并不难探究。

何况,他实在太擅长挖掘东西了,这十几年来,挖出什么东西,他都已经不太惊奇了,

迟了这么多年姜辞才学会长大,本就是姜晟培养不周,又怎好怪自己一步步让他懂世事残忍。只能说,趁着自己还在,能教会姜辞早点看清脚下的路,他江惟英就已经是一个体面的哥哥。

第80章

江惟英掐了把林预的脸,林预睫毛一颤,他又把手松开,如此作弄两把,林预脸上多了几道淡红痕迹,人也鲜明起来。

林预不解地眯着一双眼看江惟英,后者低头碰了碰他的脑袋“叫声哥哥来听。”

林预眼睛睁大了一些,江惟英看他可爱,也不再逗他,抱着他的腰晃了晃腿“快到了,还疼么。”

林预有张十分造物者眷顾的脸,又因这双被精心雕琢过的凤眼更添了许多摄人神魂的魔幻本事,他近在眼前依旧是困倦着的样子,薄薄的眼皮上能看到细小得像血丝的血管,要透明了。闻言他看了看车外缓行的繁华市景,诚实道“疼。”

“行,你不用走路,我一会儿抱你上去。”

江惟英能察觉到林预的目光又落在自己的脑袋上,只好说“我没事,没他们说的那么糟,十天半个月死不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说完林预就自己皱起了眉,果然,江惟英立即道“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什么事都告诉我了?”

“我就那么不可原谅么”林预声音轻得像自我质疑,他至始至终都关心着藏在江惟英头发里的切口,眼神稀碎得像瘫玻璃渣,无法在江惟英的表情上聚焦,左顾右盼地想找一些能被接受的可能。

江惟英笑了笑,他看着林预的眼睛,牵着他的手放在了左侧太阳穴往上的位置,林预只听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重重一敲,震得四处都发麻发疼,指间的刀痕并不大,只大概还新鲜着,那四周的头发还是被剔除了些,使得他更容易感觉到增生的刀疤依然是柔软的痕迹,江惟英捏着他指尖按了按“嘶”了一声“还没有长好,只是个介入口,没开颅”,他又拉着林预微蜷的指尖向后移动,介绍道“这里比较大,你看看手感怎么样”

林预仓惶地看着他,渐渐坐起身体,有些急促地摸着,他似乎还想把江惟英的头转过去细看,江惟英不配合,另一只牢牢握在他腰侧上,不让他再有动作,他挑了挑眉“这里也还行,那次剃了个光头,我当时看着镜子就想着,老子是个光头,也真他妈是帅得要死”

林预满眼都是朦朦胧胧的情绪,他渐渐低下头,肩膀都在颤动,江惟英看他半晌,唇边拉起了个更浅淡的笑,林预的头在他脑后巍颤颤地,想碰不敢碰,江惟英“啧”一声,继续拉到头顶中间,前颅的位置,这个伤口已经很淡,疤痕却很长,几乎是一条分界线,谁也想不到,在这一头茂密的发丝中,藏了那么多深浅的刀疤,它们被锋利的刀切开,被锯子锯开,又被细针一针针缝起,林预紧紧握起掌心,忍不住抵住胸口疼痛的侵袭。

江惟英漫不经心道“所以,你到底想看哪一次的伤口呢?”

“你疼....疼吗”